我這一生無怨無悔

王炳虎

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代。

新中國剛剛成立，百廢待興，邊疆，需要守衛者。守衛來之不易的新生活，守衛領土的完整。

她們是純樸的山東姑娘，離開家鄉，奔赴新疆。

她們斗風沙，她們墾荒地，她們在邊疆扎下了根。

65年過去了，她們已經從風華正茂的姑娘，成為了白發蒼蒼的老人，她們中的一些人，已經故去了，永遠地埋在了她們守望了65年的邊疆——她們的第二故鄉。

這是超越了一個甲子的守望。65年戍邊，65年回望故鄉時的盈盈熱淚，換來的，是邊疆的繁榮以及我們65年的安寧。

她們的故事鮮為人知，即便在她們的家鄉。

而我們不應該忘了她們，不應忘記她們的韶華，她們的夢想，她們的奉獻——

是的。她們的奉獻。

在那里，每一縷風，每一片樹葉，都呼喚過她們的名字；

那些花兒啊，也曾為她們開放。

星星峽有土匪

我是山東滕州的，我出身不好。當時報名家里不太支持，我偷偷地政審、檢查身體，一趟一趟悄悄地往縣里跑。

我是家里的老大，父親到臺灣去了，母親又在生孩子的時候落下了殘疾，兩個弟弟小，家里的事全是我干，我一走，家里的活就沒人干了。但我決心要離開這個家，原因很簡單，我出身不好，總覺得低人一等。我想這是最好的機會，參軍那是最光榮的事情，而且可以徹底脫離這個家庭。

在行軍的路上，我們是十一中隊四區隊，當時還把我選了個區隊長。快走到星星峽了，領導召集所有區隊長以上的干部臨時開了個會，說前面過星星峽很危險，有土匪，過往的商車經常被他們襲擊。如果遇到那種情況，應該如何組織部隊，講了很多。但是還要保密，開完會回去任何人都不能透露一點消息，不能把軍心搞亂了。回來后，每隔幾輛車前面就架上機槍，當時下面人都不知道為什么要架機槍。這個陣勢我從來沒見過，很害怕，當時嗓子就啞了，話都說不出來了。她們說你咋啦？我說干的，缺水喝，她們說我們把水都給你。我心想喝也沒用，這不是真正渴的，是心里面急的，萬一遇到土匪怎么辦？擔心啊！而且對任何人也不能講，講了就犯紀律了。

路過星星峽的時候，的確是有一輛車在路邊上，東西搶光了，燒得就剩個殼了。后來我問新疆去帶隊的一個人，那個車是不是土匪襲擊的？他說就是，大概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情，所以當時要開那么個會，現在已經過來了，基本上安全了。那一段是一生經歷的最難忘的事情了。

那時候年輕，這一路走，也不知道有什么憂愁，吃不上反正大家都一樣，還不是太餓，打前站的人飯菜準備得還可以。

在西安休整了一個禮拜，在蘭州、酒泉也休整過，還有一個地方，一共休整了4次。這一路一共走了一個多月。8月1號出發，9月初到的石河子。到石河子我們就住到兵直生產大隊，在老街。

換了三種工作

我們這個中隊直接拉到兵直生產大隊了。還沒到，那些維族老頭老媽媽就跳起維族舞來了，我們看著感到很新奇，像到外國一樣，那些服飾從來沒見過。那時候也沒有電影電視的，誰見過這些。我們就都下來，也跳舞，跳我們的集體舞。當時大家還是挺愉快的，也沒有鬧情緒、不下車的。我們這個中隊總的來說還是不錯的。

我來了以后，一共干了三種工作，三種工作都留下一點回憶吧。來了我們先住到老街，兵團生產大隊，一個禮拜就分出來了。當時我的志愿也是開拖拉機，就受前蘇聯的影響，看那麥田一望無際啊，拖拉機在上頭開著，真威風，一心要開拖拉機。領導不同意，說你的工作有安排，我也不知道干啥。結果叫我到兵直休養所當文教去。我沒當過文教，文教就文教，摸著干去吧。當文教也難干，看著是不出力氣，但是動腦子動得腦殼疼。

我們教文化、掃盲。那些起義過來的戰士都是沒有文化的，還有跟著王震過來的一些也沒有文化，都要掃盲。

那時都要求達到小學畢業。我干的時間不長，也就干了半年吧。在這半年當中有一件事情，我是一輩子也忘不了。我在兵直休養所，要到各個點去檢查工作，有一個肺結核醫院，在瑪納斯的下面，那是1953年的春天，也沒有道路，也沒有汽車，給你一匹馬，3個人一組。給我找了個小一點的馬，老實點的。我從來沒騎過馬，騎在上面提心吊膽的。回來的路上馬驚了，之前政委給我講過，要是馬驚了你就躺在馬背上，我就躺在馬背上，一直到讓人截住，停住了，我都不知道怎么下來的，也不知道怎么讓人弄到病房去的，發燒了四五天。這是我當兵遇到的第一次驚嚇。

半年以后就調到兵團文化部了，在攝影組，學新聞攝影。那時候劉中林當部長，劉部長征求了我的意見，我想女同志嘛，搞攝影好一點，就到攝影組了，劉浪是我的組長。在攝影組工作的當中，也搞暗房工作。劉部長就跟我說，這部機子就是你的，你想到哪采訪就到哪采訪，想到哪照就到哪照。在文化部這個階段，也有一件刻骨銘心的事情。年輕人不知道新疆氣候的厲害，要到連隊去展覽，搞宣傳，把相片都洗出來了，文字都搞好了，貼好了，叫我一個人到呼圖壁搞展覽去，兵團被服廠在呼圖壁。來了一輛大卡車，那時候交通工具差得很，哪有小車子，吉普車就是最好的了，把東西都裝到大卡車上以后，司機讓我坐到駕駛室里，我說我不坐，我就坐到車子上頭去。說不行，天冷，那時候冬天多冷啊，我說我不怕，有氈筒，有皮大衣，有帽子，我就坐上頭。到了呼圖壁，不會下車了，兩條腿已經不行了，沒有知覺了，人家把我抬到房子里，哪還能搞展覽呀。這時候有經驗的人給我用雪搓，弄了一夜，第二天半天，腿腳慢慢才能活動了。要是那一次，沒有經驗的人用熱水一燙，這兩條腿就報銷了。這件事情對我的教訓一輩子也忘不了，以后再也不敢這樣冒失了。

在文化部工作了兩年，又改行了，這一改行干了一輩子，干到退休，就是教學。當時是呂部長說你到學校去，學校現在老師生孩子得多，有的有病，缺人，你去幫幫忙。我說我沒教過學，我啥都沒干過，來到新疆啥都是第一次，當文教是第一次，到文化部也是第一次，現在又叫我到學校去，我說我不去，我不會教學。他說沒關系，你去干一個學期，就叫你回來。去了以后，再回不來了，說啥都不讓離開學校了。那就干吧。

從無到有，白手起家

那是八師子女學校，就是現在的石河子一小。原來沒有中學，整個八師就一所學校，各個團場的學生都到這個學校來上學。那時候當個老師，既是教員，又是保育員，吃飯也要陪著學生吃，睡覺也要看著學生睡。學生頭上長禿瘡的多，我姐夫有一個專門治禿瘡的方子，一治就好，我就犧牲中午睡覺的時間，把學生叫到樹林里，用熱水洗，消毒，搽藥。那時候條件差，教室還不錯，是平房，但是課桌全是土坯搭的，座位也是用泥巴糊的。在這幾十年的教學當中，那真是酸甜苦辣都有，條件差，大家自己動手創造，地都是土的，我們自己去磚廠搬磚，自己鋪地，自己拉沙子篩沙子。那時候學生的年齡參差不齊，有的和我年齡都差不多，受教育程度不一致，教學按照教材實在是困難。那的確是艱苦創業，什么都是從無到有，白手起家搞起來的。

那時候師資力量是比較缺的，怎么辦呢？每年利用暑假搞培訓，就讓我當老師，那也是趕鴨子上架，自己備課，按照自己工作的經驗，每年都要搞。我出身不好，但是自從來到新疆，領導上沒有歧視，還是比較重用的。我是來到新疆才入的團，入的黨，要在家里沒有門兒。我們這一代人工作都是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從來不想什么待遇，我們待遇都低得很。但是堅持一個原則，做事要做實在事，對孩子一定要負責任，不能誤人子弟，這是在我的一生當中牢記在心的。我感到我這一生無怨無悔。條件再差，比起她們來我是一點苦都沒吃，我就沒到連隊勞動過，像她們吃的那些苦我一聽都是很感動的，我從來沒吃過她們這樣的苦。

我老伴年輕的時候在兵團宣傳部，后來改成文化部了。我1953年春天調到文化部，就跟他在一塊兒工作。他給劉部長（劉中林）當秘書，劉部長很欣賞他，他在文字上還可以。我那時候年紀小，也不知道這方面的事，他就比較主動，后來兩個人就有這個意思了。那時候談戀愛必須要經過領導。

我們一想，既然兩個人都有這個意思，干脆給劉部長講一下吧，不講不行，你不能偷偷談戀愛。給劉部長一匯報，劉部長也同意，就談了。后來他也到學校去了，就是因為我到了學校，他說兩個人在一塊兒工作比較方便。

我1957年結的婚。我們兩個人有四個孩子，都可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這幾個孩子工作都是賣力氣得很，當年我工作積極不顧家，他們放學回來就埋怨我：我媽是老黃牛。現在我說看看你們自己吧，就都不說話了。總的來看吧，我這個家庭還算可以，孩子們不在社會上惹事，都本本分分工作。

我們進疆的時候，就叫我們“安下心，扎下根，長期建設新新疆”，這是口號，大會小會都要講。現在呢，把青春獻給了新疆，把終身也獻給新疆了，我們這一批剩下的不多了。再就是獻了子孫了，那一年要把我們調到湖南去，手續都辦了，但是只能帶小兒子去，要把三個孩子都留在新疆。我們沒有去，對新疆還是有感情的。這個地方我們來的時候一片戈壁灘呀，什么都沒有，就是這個大樓（石河子老市委大樓）才蓋起來，人民電影院還沒落成。

有的戰友說，現在看到花園城市石河子的時候，有一種感覺，這是我們當年干的。但我覺得好漢不提當年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