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聞佳
“總要有人承受一些壓力,總要有機構去擔當時代提出的挑戰,也總有那么一群人愿意去探索未知,愿意去走一條辛苦的求索路。”
三甲醫院除了被視作保障人民健康的“最高堡壘”,還有一項同等重要的使命,那便是科學研究。上海要建設科創中心,醫療科技創新集中在醫院的體現,就應該是回應危害人民身體健康的重大問題。
歷史上,瑞金醫院的重要科研突破無一不跟國家發展緊密相關,無一不是解決臨床重大實際問題的,如:1958年搶救邱財康創造醫學奇跡,以“瑞金公式”為代表的大面積燒傷搶救水平遠超歐美,這是服務于新中國建設期的大背景。上世紀70年代,大器官移植時代開啟,瑞金醫院在肝移植、心臟移植方面創造國內第一。此后,瑞金醫院又在腫瘤領域掀開新篇章,王振義院士領銜的團隊讓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 (APL) 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可被治愈的白血病,轟動世界醫療界。
臨床醫學研究的出發點和落腳點應以重大臨床問題為導向。如果我們現在回避臨床關鍵問題,醫學科技突破談何生命力?
——瑞金醫院院長瞿介明教授
瑞金醫院從來沒有被賦予如此重大、如此集中的攻堅使命。
就在瑞金醫院科教樓的背后,一項國家重大工程正在緊鑼密鼓的建設中,這便是轉化醫學國家重大科技基礎設施(上海)項目。這是繼“上海光源”同步輻射裝置、國家蛋白質科學中心(上海)設施之后,又一國家重大科技基礎設施在滬開建,也是我國首個綜合性國家級轉化醫學中心。它的目標,就是直接攻堅聚焦危害中國人群的重大疾病,推進轉化醫學,讓實驗室成果加速跑到病人身邊。
國家如此大的基礎設施項目,落在一家醫院,是前所未有的。
視線轉到上海西北角的嘉定,就在瑞金醫院嘉定北院的對面,瑞金醫院腫瘤(質子)中心項目也在緊張建設中。這里正在研發、推進的是我們中國人自主研發的首臺國產化質子治療裝置,劍指世界腫瘤治療最前沿。這個上海市重大工程項目,對打破國際對腫瘤治療尖端技術的壟斷格局,對造福國人健康水平,對推動全國醫療裝備產業升級意義非凡。
腫瘤質子治療技術至今依然是全球極個別國家掌握的醫學尖端技術,瑞金醫院與中國科學院上海應用物理所聯合攻堅的這個項目,沒先例可循,困難與挑戰可想而知。
“總要有人承受一些壓力,總要有機構去擔當時代提出的挑戰,也總有那么一群人愿意去探索未知,愿意去走一條辛苦的求索路。”瑞金醫院院長瞿介明說,這個壓力是瑞金人值得去承受,也應該去承受的。因為在這家醫院百十年的歷史中,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始終以創新為魂,把“不可能”變為“可能”。
“轉化醫學”是醫學界十分火熱的概念,它由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在21世紀初提出,認為科研發現不應停留在實驗室,而是要轉化為臨床可用的新檢查或治療手段。在美國,過去十多年轉化醫學中心如雨后春筍般出現。
面對這一國際趨勢,我國也開始布局國家級轉化醫學中心。一方面是為了避免各地重復建設,浪費資源,另一方面是為了促成多中心聯合攻關重大醫學問題,國家在考慮“落子”這個重大任務時,最終決定交由上海,交由上海交通大學和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瑞金醫院共同承擔建設。其中,國家轉化醫學中心這棟大樓就造在瑞金醫院內。
該中心將聚焦危害中國人群健康的重大疾病,包括白血病在內的血液系統惡性腫瘤及胃腸腫瘤、糖尿病等代謝性疾病,以及冠心病、高血壓等心腦血管疾病。與此同時,該中心也將創新運用多種最新研究理論與方法,在醫學大數據的支持下深入探索一系列疾病的機理和規律。
值得一提的是,國家轉化醫學中心(上海)還有四個姐妹機構,它將與北京協和醫院、解放軍301醫院、四軍大、華西醫院等4個轉化中心形成國家部署的“1+4”布局。其中,上海設施是唯一綜合性轉化醫學中心,其他四家中心將各有專科突破方向,五家中心將結成轉化醫學中心聯盟,共商發展。
這將是我國首個國家轉化醫學中心,早在2014年國家轉化醫學中心(上海)獲批時,就受到國際學術界的關注,《自然》雜志特發專稿聚焦,十分關注中國、上海的做法。
“轉化醫學,全世界都在推進,但一個國家到底如何推進,大家都沒有成熟經驗可以照搬,這種探索性的工作一定會面臨困難、挑戰。”瞿介明說。
無先例可循,瑞金醫院正在面臨的挑戰豈止這一個。
在上海的嘉定,中國人正在自主研發我國第一個腫瘤治療質子項目。
質子治療,通俗地說,即利用質子組成的射線作為治療媒介,聚焦能量作用于腫瘤組織,業內形象地稱之為“質子刀”。相比傳統化療或放療等腫瘤治療技術,質子技術的優勢在于在殺滅腫瘤細胞時,可有效保護正常組織,即所謂的對腫瘤實現“立體定向爆破”。
此前,該技術多應用于兒童以及難治的腦腫瘤、脊索瘤、骨肉瘤等。近十年來,該技術逐步擴大至肺癌、肝癌、前列腺癌、乳腺癌、頭頸部腫瘤等常見腫瘤。
迄今全球有10多萬人接受過質子重離子治療,主要集中在美國、日本、德國。相對全球人口,這絕非大病歷庫,開展國家也比較有限,這都源于一個原因:這項尖端技術研發成本高、投入大,如果沒有政府支撐,很難推進。目前技術比較成熟的日本、德國、美國,走的均為國家戰略路徑。
2014年,上海國際醫學園區的上海質子重離子醫院完成首例臨床試驗、投入試運營,這種世界上目前最為先進的腫瘤治療技術開始進入國人視野。該進口技術從引進到最終落地、應用,克服了重重技術難關,堪稱“十年磨一劍”。考慮到國民平均壽命逐漸提高,腫瘤日益成為威脅公眾健康的第一大慢性病,我國并沒有止步于“引進”之路,而是加緊投入到質子等尖端治療技術的自主研發。endprint
這一回,這個重大科研攻關任務,再度交給了上海瑞金醫院。
“如果沒有這些挑戰,我這個院長,我們瑞金人,可能都能過得輕松一些,循規蹈矩地看病就行了。但轉念想想,如果什么都現成的給你做好了,你只需要去追隨,照做,你的價值在哪里?我們要有承受壓力的自覺意識,骨子里要有克服困難的決心,迎難而上,創新突破。”瞿介明說,做科學世界的“拓荒者”,這是一家頂級醫院應有的擔當。
“我不做,誰去做”,在瑞金醫院,常能聽到這樣的話,醫務人員骨子里都有一種時不我待的使命感。這種使命尤其推動這里的醫務人員投身醫學世界的科研攻關。
根據復旦大學醫院管理研究所發布中國最佳醫院排行榜(綜合),瑞金醫院已連續多年位居全國第四、上海第一,老百姓口口相傳,“瑞金醫院,上海第一”。
榜單排名不足以全面展現一家醫院風貌,但至少給人們一個角度、一把尺子了解醫院的一些側面。以這張最佳醫院排行榜為例,它綜合了中國所有醫院的學科實力、美譽度、業內評價,科研實力也是其中一個衡量指標。
在業內看來,衡量醫院科研實力還有一個“硬指標”,那就是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截至2016年,在上海,瑞金醫院的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數量已連續11年位列上海醫院第一,每年保持在近100項,遠遠超過一些大學的總量。
“上海第一”的醫院是如何練成的?科研攻關對于這家醫院的意義何在?
“很多人會說,醫院不就給人看病,為什么醫生還要去做科研,去做攻關?這只說對了部分,大型公立醫院,尤其是教學醫院,除了看病,還要做人才培養,還要投身科研,這是我們的三大使命。”瑞金醫院分管科研的副院長沈柏用教授說,瑞金醫院很早以來就把這些使命想得很明晰,并且定位于做“大科學”,而不是“小科學”。
“我是一個醫生,一年做300臺手術,如果算我60歲退休,那么,退休前大概還可以做3000多臺手術,那也就是救3000個人。這叫小科學。但當你去研究一個疾病發生發展的規律,揭示發展的真相,把你的診治經驗和一些新方法、新理念推廣出去,讓你的同行,讓你所在的國家乃至世界都掌握你的新理念,這就是一個大科學。屆時,你治好的病人不是3000個,可能是上萬乃至更多。” 沈柏用說,這是瑞金醫院誓要做的“大科學”,這就是科研對頂尖醫院的意義。
如今,“科研型醫院”被寫入很多醫院的自我介紹。時光倒轉20多年,當瑞金醫院提出“科教興院”時,實屬超前。
“1993年前后,李宏為院長提出創建研究型醫院,當時全國上下的醫院,對科研的熱情都不高,如今大家都曉得的‘SCI,當時根本不熱門,醫生也很少從事研究項目。”瑞金醫院科研處處長徐懿萍回憶。
風起于青萍之末,智者總能見微知著,敏銳地覺察到時代的轉型發端。瑞金醫院就有這樣一批有遠見的管理者,在那個年代,他們明顯地感受到:醫院的發展、醫學的進步,需要科學研究。
實驗需要場地,研究需要平臺,一系列鼓勵醫生投身科研創新的工作悄然在瑞金醫院鋪開。1997年,瑞金醫院科教大樓動工,旨在為醫學研究者提供更好的場地、條件。也是這年春天,黨中央國務院為加強我國基礎研究做出了重大決策,啟動國家重點基礎研究發展計劃,因在1997年3月問世,簡稱“973計劃”。
翌年“973計劃”公布首批資助計劃,瑞金醫院陳竺院士的白血病相關機制研究入選。這年,全國醫學領域只有2個項目入選,其中之一就誕生在瑞金醫院。
2002年,經五年建設,瑞金醫院科教大樓正式投入使用。與科教大樓同時一躍而起的,就是瑞金醫院的基礎研究進入飛躍發展期。2005年,瑞金醫院一下子獲得40多項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此前每年都在10項左右,從未突破20項。
科學需要耐心,需要等待,需要寬容,十多年的積累,終于迎來飛躍。到了2010年,又一個質的飛躍來臨,瑞金醫院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翻番到80多項。此后逐年攀升。瑞金醫院的國家自然項目資助科研總經費,已連續12年蟬聯上海醫院的第一,雄踞全國醫療系統的第一陣列。
其中,2010年,中科院院士、瑞金醫院終身教授、我國著名血液病學專家王振義榮獲國家最高科技獎。
科研的豐收,與醫院內部鼓勵創新的機制不無關聯。徐懿萍感覺,瑞金醫院的科研成果之所以能持續攀升,后勁十足,與“科研政策”的連續性強很有關。這里的政策不會朝令夕改,不會連夜“翻盤”,而是尊重科學規律,不急功近利,自有體系,慢慢往深里推進。
“科研容不得下猛藥,拔苗助長,后勁不足,還可能引發學術造假。”徐懿萍分析瑞金的科研政策特點有幾條:對學術方向上的寬容,讓大家找到自己的興趣;管理上精細,延續瑞金的法派風格,做好服務;政策上把握嚴格,堅決維護學術尊嚴,對造假不姑息。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瑞金再一次嗅到時代的變革氣息,提出以臨床為驅動的科研新方向。我國的醫生論文數量在世界上都數一數二了,但這些論文如何寫在人民的健康上?這里存在一段距離。
“如何更好地適應轉化醫學方向,推動臨床產出?”“做科研不僅做老鼠,更要解決臨床實際問題。”2016年開始,瑞金醫院在全院開展科研大討論,并提出科研發展新方向:臨床醫生要做醫學轉化研究,要做以解決臨床實際問題為驅動的研究。
今年,瑞金醫院又準備引風氣之先,加大對臨床研究的獎勵力度,而不是緊盯著《自然》《科學》《細胞》等頂尖期刊看,這些期刊“垂青”基礎研究,而這家醫院正在調整理念,希望以政策為指揮棒,鼓勵醫生兼顧人群研究、做能惠及大眾的研究,“而不是為了研究而去研究”。endprint
醫院的發展、學科的發展,說到底是人的發展。廣慈訪問計劃、廣慈卓越青年培養計劃、廣慈名醫計劃、廣慈引智計劃,醫院還提出一系列人才計劃,形成“人盡其才”的氛圍,這是被視作瑞金的未來。而在人才培養的過程中,瑞金鼓勵大家回答臨床問題,解決臨床問題。
“我們不是說基礎研究不重要,意義不大,只是希望營造一種氛圍,重視臨床新技術開發,重視回應臨床重大疾病的研究。我想,這樣才能稱其為一家醫院,才不至于變成研究院、科學院。”在瞿介明院長看來,回答臨床最關切的問題,這種自覺性,瑞金醫院是不缺的。
1958年,搶救大面積燒傷工人邱財康,當人家都說這種病人必死無疑了,瑞金醫院的醫務人員努力克服了這個國際上認定的“定理”,變不可能為可能。沒有一定的勇氣與技術積累,不可能成就這樣的非凡團隊。
1978年,西方對我國封鎖了大器官移植技術,國內沒人會做這類手術。瑞金醫院再引風氣之先,成功開展了國內第一例心臟移植、肝臟移植,由此開創了國內器官移植的先河。
上世紀80年代,當陳賽娟和陳竺從法國歸來,進入在瑞金醫院剛創立兩年的上海市血液學研究所時,條件十分艱苦,一無實驗室,二無分子實驗基本設施,夏天搬個大冰塊降溫……就在這樣的科研環境里,他們在老師王振義的帶領下,一步步探究著白血病的治療策略。
如今,陳竺、陳賽娟、陳國強,以及他們的老師王振義,創造了中國醫學科學史上“一門四院士”的傳奇。自2002年起,由這個課題組首創的、改變以往在病人白血病復發時才使用砷劑,而是在初發病人中就采用全反式維甲酸+三氧化二砷治療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APL)的協同靶向治療方案,實現病人完全緩解率達到90%以上,治愈率達90%以上,由此誕生了腫瘤歷史上第一個用藥物可治愈的惡性腫瘤。
這是全世界到目前為止真正成功用在惡性腫瘤的轉化醫學研究的典范。
“回顧瑞金醫院110年的歷史,你會發現,對中國醫學史有發展貢獻的這些成就,無不凝聚著瑞金人血液里創新為魂的精神,這種創新文化已彌漫在醫院的每一寸土地里,每一縷空氣中。它化為一種發自內心的驅動力,讓這里的每個人、每個團隊都對解決重大疾病,解除百姓痛苦,有一種迫切的使命感。”瞿介明說,進入21世紀,很期待瑞金立足于上海這塊海納百川、追求卓越的土地上,把瑞金的創新精神繼續融入、服務于上海科創中心城市的實踐。
拒絕埋頭追隨,有勇氣直面挑戰,永立潮頭,現代醫學發展幾百年來,也正是在這種“不服輸”“勇擔當”的態度中,一次次獲得突破,一次次把醫學帶入文明社會,走出蠻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