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克里斯托弗·諾蘭
1970年出生于倫敦,英國導演、編劇、攝影師及制片人 。1996年,拍攝個人首部故事片《追隨》。2000年起,拍攝《記憶碎片》《蝙蝠俠》三部曲、《致命魔術》《盜夢空間》《星際穿越》等作品,被譽為將藝術性與商業性做了“最好平衡”的導演。2017年9月1日,諾蘭執導的首部戰爭題材影片《敦刻爾克》在內地上映。
在來北京前,克里斯托弗·諾蘭一定沒有想到,他會和他的保溫杯一起火遍中國的朋友圈。
新作《敦刻爾克》媒體見面會現場,諾蘭手握保溫杯入席,照片傳出后,立刻引發熱議。在此之前,媒體和大眾對這位幾被“封神”導演的印象更多停留在高冷范兒英國紳士的形象上,不曾想他也有如此接地氣,家常的一面。“諾蘭粉”由此戲稱諾蘭為“老大爺”,并感慨隨著年齡增長,老大爺越發溫柔了。
這位以鮮明個人風格聞名影壇、并幾近完美地平衡了藝術與商業間關系的導演已界知天命的年紀,《敦刻爾克》正是他給自己50歲生日前的“禮物”。
這次,諾蘭在導演生涯中第一次將鏡頭對準真實歷史事件,全世界都在期待他“很諾蘭”地拍攝一部戰爭片。當答卷在銀幕上展開時,我們發現,諾蘭還是那個諾蘭,IMAX膠片攝影、非線性敘事、濃烈的懸疑氣氛、寫實風格、極具沖擊力的視聽語言,以及熟悉的主創班底都在。然而,跟之前充滿復雜結構與燒腦敘事的作品比起來,此次的《敦刻爾克》又顯得特立獨行,全片秉承極簡主義,人物沒有前史,故事并不復雜,影片一開篇就用字幕交代清了即將交織講述的3條時空線;臺詞極少,配樂卻無處不在、甚至顯得有些滿溢,對戰爭的善惡對立采取類似抽離的態度——只描述,不評判。
也許正因如此,諾蘭在中國遭遇了執導以來最大的尷尬。雖然在爛番茄媒體新鮮度98%,MTC評分97分,IMDb評分9.8;《敦刻爾克》在中國的口碑卻參差不齊,截至9月7日,只收獲了不到3億元的票房。有好事的網友羅列出《敦刻爾克》在貓眼和豆瓣的評分,其中既有奉之為神作的,也有打出一星甚至半星的。即便是在影迷聚集的豆瓣,也有不少人表達出對影片的困惑與不解。
這樣的困惑或許更多來自諾蘭此次的創新與自我——他拍了一部很“私人”的電影。諾蘭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很高興自己是世界上少數幾個有能力從電影公司拉來上億投資拍一部反潮流、實驗性電影的導演。他也曾說過,自己的“每一部電影都是在之前學習的基礎上、在新的挑戰下去努力拍攝的”。
其實,無論是對原有風格的承襲,還是不斷進取的姿態,都不背離諾蘭的電影初心,“我希望他們(觀眾)說,這些電影全都充滿了抱負,總是以最誠摯的動機嘗試著完成最具雄心壯志的事業。我想這就是夢想要求的全部了。”
沉浸式體驗——帶你去戰場
諾蘭:我想通過具體的人物帶領觀眾體驗整個事件,親歷當時那種既絕望又渴望的情境。
《敦刻爾克》不是諾蘭“第一次”拍攝戰爭題材。早在7歲時,從小聽著二戰歷史長大的諾蘭就用父親的超8攝影機,以自己的玩具兵人為原型拍過“小規模戰爭電影”,這也是他的第一部“電影”。
從1977年到2017年,諾蘭用了40年時間“回到原點”。只是這一次,孩童已長成中年大叔,超8攝影機變成了IMAX膠片攝影機。并且,憑借這部戰爭題材作品,諾蘭已躋身好萊塢身價最高的導演之列——據傳,華納公司此次為諾蘭開出一份“2000萬美元基本片酬+20%票房分成”的合同。
《敦刻爾克》改編自著名的二戰軍事事件“敦刻爾克大撤退”。二戰初期,40萬英法盟軍被德軍圍困于敦刻爾克的海灘上,面對敵軍步步逼近的絕境,英國政府和海軍發動大批船員,動員人民營救軍隊,并進行了空中支援。將這段英國人耳熟能詳的歷史搬上銀幕是諾蘭在22年前萌生的念頭。當時他跟妻子艾瑪·托馬斯橫跨英吉利海峽,重走了敦刻爾克大撤退中的路線。這段19個小時的旅程給諾蘭留下深刻印象,“水流很急,非常危險”。諾蘭想起了當年的那40萬英法士兵,“當時我決定要拍這樣一部電影。”
諾蘭一直在尋找呈現這段歷史的最好方式,然而,面對這么大規模的制作,這么宏大的故事,諾蘭不是沒有顧慮,“這段歷史涉及幾十萬人、幾百艘船、幾百部戰斗機,作為導演來說,需要有足夠的經驗才能將其呈現出來。”
之前諾蘭還沒有這個自信,現在,他有了。
諾蘭是抱著“在職業生涯當中如果只能拍一次的話,就一定要拍好”的態度來籌備這部電影的。在大量史料爬梳和多方考量之后,他選擇以“為觀眾帶去更多沉浸式觀影體驗”的方式來拍攝,“我想通過具體的人物帶領觀眾體驗整個事件,親歷當時那種既絕望又渴望的情境。”
這種沉浸式體驗從影片一開場就開始上演。在一片壓抑的靜謐中,驟然響起的槍聲和令人喘不上氣的追逐一下就把觀眾拉進80年前那片被死亡籠罩的海灘。此后,充滿壓抑感的船艙、水下和機艙與夢魘般的海岸線和天空景色反復交替,交織出既現實又夢幻的羅網,緊緊收縮著觀眾的眼球和心臟。甚至有影迷將其形容為“恐怖片”,“我覺得自己像孩子一樣被嚇哭了。”
為了更好地達成對歷史的觸摸和在場感,諾蘭使用IMAX膠片攝影機實拍完成超過70%的鏡頭,他將《敦刻爾克》稱為“近距離史詩片”,“IMAX的分辨率和顏色無以倫比,豐富的畫面中有著無數細節。與此同時,那些細致入微的小心思也都能得以展現,比如從船底部滲上來的水,或是飛機頂部的造型,讓人可以真切感受到我們想要表達的場景。”
《敦刻爾克》也極少使用特效,“沒有一個畫面是用純特效完成,即便使用了特效也是實景與特效結合。”劇組來到當時的敦刻爾克撤退發生地進行拍攝,并租借來自二戰的真實道具,包括一架噴火式戰斗機、德軍海因克爾轟炸機、炸彈、62艘民用船、碩大的海軍驅逐艦,還招募了1500位臨時演員。整個電影片場被形容成一座“小型二戰博物館”。endprint
為了給觀眾帶來更身臨其境的沉浸感,在拍攝兩軍戰機的空中纏斗和墜機戲份時,劇組將IMAX膠片攝像機綁在機翼上,隨著戰機在空中上下騰轉,直至墜入海中。為了更好把握戰斗機升上天空的感覺,拍攝前,諾蘭本人也坐上噴火戰斗機進行了體驗。諾蘭的口號是,“讓我們重塑這樣一段經歷!”
同樣是為了制造寫實感,在了解到大撤退時的士兵大都是十幾歲的年輕人,還帶著更多青澀時,諾蘭決定起用年輕的不知名演員來出演這些角色。“像菲恩·懷特·海德飾演的士兵,基本上是整個電影的眼睛,我們透過他的眼睛去重返這個歷史事件。”
時空交錯——是“懸疑片”而非“戰爭片”
諾蘭:我不是把它當作戰爭片來拍,而是把它當成懸疑驚悚片來拍。
非線性敘事制造的懸疑氛圍,是諾蘭頗負盛名的個人標簽之一。此前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有《記憶碎片》和《盜夢空間》,如今這個序列中還要再加入一部《敦刻爾克》。
在《敦刻爾克》中,諾蘭利用防波堤一周的撤退、海上一天的營救、空中一小時的對抗,一共3條時空線,形成彼此交錯、互相推遞的敘事階梯,完成了此次的懸疑任務,并再一次將這項“個人技能”發揮到新的極致。
對懸疑類型的迷戀可追溯到諾蘭修習英國文學的教育背景。他曾深陷于Graham Swift、Alan Parkers和Nicolas Roegs的懸疑犯罪小說之中難以自拔,而昆汀的經典之作《低俗小說》也給了他莫大啟發。“在平行時間軸上敘述讓人難以置信的事情,講述的故事盡管發生在不同空間維度,卻連貫到極致”——這令他著迷。
對于《敦刻爾克》,諾蘭明確表態,“我不是把它當作一個戰爭片來拍,而是把它當成懸疑驚悚片來拍。”除卻個人喜好,這樣的選擇也是囿于“敦刻爾克”題材的特殊性。“對我來講,敦刻爾克大撤退的獨特之處就是它的懸念感,這是非常好的懸疑驚悚片的主題。它是一個與時間賽跑的故事——敵人越來越靠近了,而當年的親歷者們卻身處困境,看不到馬上能夠解決問題的辦法。”
觀眾也是促成這個選擇的重要因素。對于很多英國本土以及昔日二戰的“同盟國”觀眾來說,敦刻爾克是較為熟知的歷史事件,最后的結局早已確定;對于更廣泛的全球受眾而言,敦刻爾克的歷史卻顯得有些復雜,它不是諾曼底登陸式的勝利戰役,而是一次“成功的撤退”,如果沒做太多功課的話,恐怕很難對故事背景產生共鳴。這時,“懸疑感”成為帶領所有觀眾重返歷史現場的神奇推動力。諾蘭強調,一定要創造出懸疑的感覺,讓觀眾觀看時感覺這個事情正在發生,讓他們的眼睛無法離開銀幕。“就像看《泰坦尼克》一樣,你知道這艘船會沉下去,但還是想看,想知道里面人物的命運。”
《敦刻爾克》中,諾蘭借助炫技般的剪輯和配樂來實現這種懸疑感。影片由與諾蘭合作多年的剪輯師李·史密斯執剪,他曾為《蝙蝠俠》三部曲、《致命魔術》《盜夢空間》《星際穿越》等提供剪輯。《敦刻爾克》通過看似碎片化的剪輯將三個時空有效銜接,讓觀眾在影片最后達成對整個故事全貌的理解和把握。
另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是《敦刻爾克》具有先鋒實驗性的配樂。諾蘭的合作對象依舊是“御用配樂大師”漢斯·季默,這也是兩人的第六次合作。《敦刻爾克》中充斥著氣氛式的配樂,95%的時間里都有背景音樂,有時還起到引導甚至替代敘事的作用。這也帶來觀眾的質疑,他們認為音樂喧賓奪主,搶了敘事的風頭。
而這正是諾蘭所希望的。他表示,“音樂是整部電影中非常重要的角色。”他承認,自己的劇本是在配樂的基礎上創作的。“先有了配樂的基調和風格,我才圍繞這個去寫故事。事實上,作為編劇,很多時候我的創作要靠音樂提供靈感。”
為了制造影片壓抑、緊迫的氛圍,諾蘭此前曾將錄好的懷表秒針滴答聲寄給漢斯。“我讓他在此基礎上創作曲目,添加音軌,鋪滿整部電影。因為這部影片的最大敵人其實是時間。”漢斯對此心領神會,這個滴答聲從影片開始就反復出現,形成整部影片的音樂底色。為了向觀眾強調時間流逝的緊張感,漢斯還創作出“類似引擎聲音”的音樂,并“使之與畫面及音效三方緊密結合”。
諾蘭在接受采訪時表示,《敦刻爾克》借用了音樂結構來達成此次的實驗性敘事。音樂界有一種名為“謝巴德音階”的聽覺錯覺,“由一系列半音音階疊加而成,在循環播放過程中,音高較高的一組音階音量逐漸變小,而音高較低的一組音階音量逐漸變大,能讓人感覺音高呈現無限上升的趨勢。”漢斯在配樂中運用了以“謝巴德音階”為原型創造的謝巴德-黎瑟滑奏元素,讓三條線索“亂翻地向前推進,不斷接近高潮”,為觀眾帶來“懸念無限上升”的觀感。
事實證明,這種處理非常有效,所有走近電影院的觀眾都被里面的配樂震撼,“難以呼吸”成為最直觀也最普遍的觀影感受。
關于回家及其他——尋找動人的普世主題
指揮官博爾頓:回家無門,家就在英吉利海峽對面的地方,可我們就是過不去。
很多人評價《敦刻爾克》中沒有情感元素,卻忘記了影片中最具情感能量的關鍵詞“home”——被面前150英里寬的英吉利海峽所阻斷的,正是時刻啃噬40萬士兵內心的歸家熱望。影片中的蛛絲馬跡并不難以尋覓,諾蘭在本就少得可憐的臺詞中,幾度借指揮官博爾頓和溫尼上校之口,重復點題。
這個主題并不是第一次出現在諾蘭的作品中,無論是“盜夢師”柯布的執念,還是宇航員庫珀的堅持,再到40萬英法士兵的迫切愿望,從《盜夢空間》《星際穿越》再到《敦刻爾克》,不管主題再宏大,技巧再炫酷,敘事再迷人,“回家”都是驅動主人公們行動的終極要義之一。即便在早期讓諾蘭聲名鵲起的《蝙蝠俠》三部曲中,“回歸哥譚市”也成為了超級英雄的終極使命。
面對更大的受眾群時,有效到達他們心靈的路徑,就是讓作品具備容易引起共鳴的普世價值,這是好萊塢席卷全球的要義,顯然,諾蘭也深諳此道。早在《星際穿越》上映時,就有人探討過,在硬科幻外皮的包裹下,諾蘭其實講述的是一個充滿溫情的回家故事,這也正是影片能打動全球數億觀眾的法門所在。這同樣能在幾乎所有諾蘭的作品中尋到端倪——《記憶碎片》《致命魔術》《蝙蝠俠》系列、《盜夢空間》,從愛情到親情等的普遍情感是諾蘭敘事和人物塑造貫穿始終的原始驅動力。
如果非現實題材更易于達成普世價值的表達,那面對現實題材,特別是戰爭歷史題材時,如何找到這條路徑?對此,在諾蘭之前,影史留名的導演們都做過各種努力:劉易斯·邁爾斯在《西線無戰事》中對戰爭荒謬無情的諷刺,斯皮爾伯格在《拯救大兵瑞恩》中對個人價值與群體價值的討論,《珍珠港》中對愛情的抒發,李安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中對個人與英雄關系的深度追問……珠玉在前,《敦刻爾克》選擇將鏡頭對準命懸一線的小人物,讓觀眾如親臨現場般體驗生死存亡的壓迫與掙扎,這一切的背景是——家只在不到150英里之外。
“我們希望能夠展現一種孤獨感,讓觀眾能夠感受到關于敦刻爾克大撤退的故事,當時的場景里有40萬人困在沙灘上,他們如此接近自己的家,卻無法回家,我們想用極簡方式清楚展現這種感覺。”這也許是諾蘭后來在海灘戲和空戰戲之外,加入道森先生一家從一派祥和寧靜的家鄉奔赴炮火沖天的敦刻爾克,展開海上救援這條時間線的重要原因。這也能解釋前文所述的沉浸式體驗和懸疑敘事的運用,它們都為諾蘭的表述提供了支撐。“這個故事是非常簡單且具有普世性,它是關于逃脫,關于在巨大的困難之前,大家如何聚集力量在烽火中生存下去的故事。我們拍這部戲時帶著非常國際化的視角,所以我相信無論是美國觀眾還是中國觀眾都能有共鳴。因為它展現的是最原始的人的狀態和心情。”
也許這也是諾蘭弱化正邪對立,不過度塑造英雄形象,也不塑造具體的德軍形象,而更聚焦于個體命運歸宿的原因。面對戰爭題材,一旦涉及評價,都有可能產生冒犯,莫不若盡最大可能地還原逃亡的現場。不表態是最好的表態,特別是在面對已經有定論的歷史事件時。
“這個故事(敦刻爾克大撤退)本身充滿飽滿的情緒,我強烈感受到需要用一種簡單的冷靜的客觀的視角去處理它,讓歷史本身承載這個情緒。……對觀眾來說,他們的同情心應該是通過看這些人物角色的命運來感受的。”沙灘上、海面上、船艙中、飛機內,以敦刻爾克為舞臺,有人求生,有人赴死。無論高尚還是自私,都是人性的本來面目。“人類有很多性格上的缺陷,但是他們的集體行動可以實現一種非常偉大的事業,雖然每個人都有缺點。這一部分來自于自私,另一部分是來自于求生的欲望。這就是我想在電影當中表達的感覺。”諾蘭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