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學劍
剛畢業那年,被分到縣城的一家門店里賣建材。經營的產品有各種瓷磚、坐便器等。因為是單身,在城里無牽無掛,經理還安排我每天住在店里看夜。
夜深人靜,我伏身在成堆的瓷磚里,僅容下一張行軍床的角落里讀書、寫作。曾是校園詩人的我,原以為畢業即投身社會風云,那里商海諜戰,觥籌交錯,呼風喚雨,運籌帷幄。現實全然不是這樣。
店長也是重點大學土木工程專業畢業的高材生,他因和愛人兩地分居,選擇放棄大都市的繁華,回到家鄉小城。看我整日沮喪,他很不順眼,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搬磚卸貨這種重活,我總是被他指使著灰頭土臉地跑在最前面。每天早晨,我就著店里的水龍頭刷牙洗臉,門口賣油條的小攤就成了早飯定點供應處。那一對賣小吃的老夫妻估計是出于同情,盛給我的稀飯總是最滿,我草草用過,便藏身于店里,擔心被趕集的同村鄉親看到自己的這般慫樣。
虛榮,焦慮,不滿,那時的自己眼神空洞,腳下發飄,極度不自在。不久,公司準備提拔一批人才充實到城市里的分店,店長對我的評定意見是:好高騖遠,心神不定,太小資。雖然后來我還是被調換了崗位,但這個標簽,給我烙下極深的印象,時隔二十多年至今記憶猶新。
回想起來,那個時候的我不諳世事,不安現狀,不懂生活。最重要的特征是不懂茍且,心靜不下來,所以不在狀態。正因為不在狀態,所以也沒有生活,終日郁郁寡歡。店長顯然是看出我的這種狀態的,他也是個過來人。
時隔多年之后,我偶爾會犯這種觸景生情,心情陰郁,心緒不寧的毛病。某年春節回鄉下,外面下著雨,屋里父母正打掃衛生,到處都是灰蒙蒙的,鍋灶冰冷。與想象中游子返鄉,父母慈祥,果品豐富,酒肉飄香,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舉杯抒懷敘舊的過年情景相去甚遠。我的失望寫在臉上,情緒一落千丈。倚在堂屋的方桌前,覺得生活與想象果然是天壤之別,眼淚居然無來由地掉落下來。
這情景叫大字不識的年邁父母情何以堪,他們像是被嚇著了似的,搓著雙手不知所措。我當即在心里譴責自己乃是“窮人富身子”,身在農家卻把自己當成紅樓夢大觀園里的寶玉哥哥。最后終于噙了眼淚,強作歡顏,但身心總不在狀態。現在想來,那時真是幼稚,若父母健在,已是人生極大的福氣,還求什么過年的情調?
“生活不只有茍且,還有詩和遠方。”這句話近年被屢屢引用。人過中年,終于理解,生活先是有茍且,然后才有詩和遠方。詩,畢竟只是詩;遠方,畢竟不知何方。生活需要一日三餐,人情冷暖,也會有茍且。孩子的學雜費,自己的頭疼腦熱,愛人的壞情緒,七姑八婆的紅白喜事;比這更嚴重的還要應對工作,因為,它不僅僅是全家人的飯碗,它還是自己安身立命的平臺。
這些茍且,撲面而來,需要你彎下身子,安心去打理。將這一堆稍不理會就會亂成麻的生活耐著性子理清,你需要一個安靜下來的心。因為,只有內心安靜,才會有生活的美好。“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向大海,春暖花開。”腳踏實地,每一步都踏在地上,懂得生活的茍且,才能學會“認真”二字。
“言寡,體勤,心靜”,被譽為是靠譜人生的特征。生活是人生的載體,而美好心情就是它上面綻放的花朵。懂得茍且,心才安靜,有苦有樂有花朵,這才是生活。從今天起,要親自更換壞掉的吸頂燈,要認真將地板的每一個角落拖干凈,要耐心接聽每一個電話,愉快地做好每一件小事……
“睡自己家的床,吃父母做的飯菜,和孩子做游戲,聽愛人說情話。”林語堂曾經總結的這些人生幸福,無一不是氣定神閑才有的生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