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姐亦母，超越血緣的親情

陳陳

2017年的這個暑假，上海高溫難耐，孫權玉在家照顧著馬上要升初二的小妹高琳，心里還一直念叨著在華東師范大學讀碩士研究生課程的弟弟孫明駿：“天這么熱，不知道明駿身體吃得消嗎？這孩子住在學校里，會照顧好自己嗎？”自從5年前母親過世，孫權玉一刻沒有忘記過母親的臨終遺愿——照顧好弟弟和妹妹，即使弟弟和妹妹都跟她沒有血緣關系……

當年是她把弟弟抱回了家

今年46歲的孫權玉至今還清晰地記得28年前她把弟弟孫明駿抱回家的情景。1989年的年底，當時只有20歲的孫權玉在上海的火車站附近經營著一家私營的小旅館。為了招攬生意，她經常去火車站發廣告。

那天，上海特別寒冷，還下著大雨，孫權玉照常去了火車站。一對年輕的小夫妻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在東張西望。孫權玉問他們是否需要找住宿的地方，并說自己家的旅館就在附近。這對夫妻猶疑了一下，男的說是的，但他們先要去票務大廳買回程的車票，但里面人太多，怕孩子悶壞了，孩子才剛滿月，問孫權玉能否幫忙抱一會兒孩子。孫權玉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看著襁褓中的嬰兒，皮膚雪白，特別漂亮，并沒有發現有何異樣。那對夫妻倆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孫權玉在原地耐心地等著，半小時過去了，那對夫妻還沒回來，她心想或許是人太多了吧。可是又過了半小時，還是不見這對夫妻回來，孫權玉有些著急了，她抱著孩子去了票務大廳，可是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她這才有些疑惑，買票何必兩個人一起去呢？看著懷中可愛的孩子，孫權玉心想，孩子是父母的心頭肉，孩子在這里，他們總是會回來的。

孫權玉繼續在原地等著，越等越冷。孩子醒了，哭了起來，孫權玉亂了手腳，她伸進襁褓摸了一下感覺濕濕熱熱的，孩子尿濕了。已經過去3個小時了，這對夫妻是遇到什么意外了嗎？還是不要這個孩子了呢？孩子哭鬧不停，孫權玉只能把孩子抱回了家。她想，這對夫妻知道她在附近開旅館，很容易就能找到她的。

孫權玉的母親姚月梅是托兒所的老師，下班回來后，看到女兒抱回一個剛滿月的嬰兒吃驚不已。心地善良的姚月梅，決定暫時收留這個嬰兒。全家人都很喜歡這個漂亮的小嬰兒，猜測著他的父母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幾天后，這個嬰兒的容貌變得有些不一樣了。孫權玉發現嬰兒長出了些許的眉毛和眼睫毛，居然是白色的。原來這個孩子有白化病，孫權玉以前見過生白化病的人，皮膚雪白，眉毛、眼睫毛都是白色的，太陽一照，眼睛會睜不開，視力也比正常人弱。之前，孫權玉并沒有注意到孩子沒有眉毛和睫毛，她終于明白了那對夫妻一去不回的原因，他們是不要這個生白化病的孩子了。顯然，他們是有心扔掉這個孩子的，所以把孩子的眉毛剃了，眼睫毛剪了，讓別人看不出他是個有病的孩子。

一家人吃驚之余，最終還是不忍心讓這個孩子再次成為棄嬰，他們決定收留這個孩子。尤其是孫權玉，這個孩子是她帶回來的，她覺得這或許就是緣分，她已經照顧了孩子幾天，有些感情了。姚月梅為這個孩子起名叫孫明駿，從此就把孫明駿當作了自己的孩子。孫權玉成了姐姐。

孫明駿一天天長大，他不知道自己是這個家領養來的孩子。全家人都對他關愛備至。尤其是姐姐孫權玉對他是有求必應。周圍鄰居的孩子都羨慕孫明駿有個好姐姐，要什么新式玩具，孫明駿的姐姐肯定會買給他。孫權玉26歲結婚后，一直沒要孩子，她簡直把孫明駿當作了自己的兒子。孫明駿小的時候，無數個夜晚是摟著姐姐睡的。

孫明駿以為是因為自己有白化病，所以得到了家人更多的愛，所以當他上了小學漸漸懂事時，無意間聽到鄰居老人們在背后說他是撿回來的孩子，他一點也不相信，他不相信對他無微不至的家人跟他沒有血緣關系。只是有一件事，讓孫明駿起了疑心。他一直以來都沒有報上戶口，直到上小學時，才報上了戶口。那段時間，他明顯感到媽和姐姐特別開心。他家人都是上海戶口，為什么他直到上小學才報上戶口呢？為什么報上戶口值得家人如此開心呢？他只能把這個疑問藏在心里，他不敢輕易開口去問姐姐自己究竟是不是媽媽親生的，他怕傷了媽媽和姐姐的心。

傾全家之力培養弟弟

其實，孫明駿能報上戶口對全家來說真是大喜事一件。多年來，孫權玉和姚月梅一直為這件事四處奔走，如果孫明駿到了16歲還沒有戶口，就不能繼續上學，將來工作也困難，生活將寸步難行。幸運的是，在孫明駿上小學時，因為孫明駿是殘疾孩子所以才有機會報上了戶口。

孫明駿雖然因為白化病的關系先天視力弱，但是他讀書很努力，成績也很好。姚月梅說一定要好好培養他。孫權玉也一直鼓勵孫明駿努力讀書，像孫明駿這樣的身體狀況，將來的工作就業肯定會受到限制，只有多點文化，路才能走得更寬一些。

姚月梅退休后，收入不高，但她堅持自己出錢培養孫明駿。為了增加收入，姚月梅開始為別人帶孩子，有的是幼兒園放學后沒人接的，她代為接回家，照看到孩子父母來接。有的孩子剛出生幾個月就送到姚月梅這里，讓她代為照顧。照顧孩子是非常辛苦的事情，尤其是別人家的孩子，責任更大。姚月梅辛辛苦苦，一切都是了多攢些錢。這些，孫權玉都看在眼里。她了解母親的性格，要強，什么責任都往自己肩上擔。

孫明駿轉眼要上初中了，為了讓孫明駿有更好的學習條件和學習氛圍，姚月梅和孫權玉商量，決定讓孫明駿上民辦初中。2002年，一學期3000多元的學費，在當時對一個普通家庭來說是不小的負擔。

也就在那時，另一個孩子走進了他們家，那就是高琳。高琳的父母也算是周圍的鄰居，高琳的爸爸是上海人，媽媽是外地的。高琳出生時，她的父母還沒有開結婚證書，自然也沒有給高琳報戶口。高琳被她父母送到孫家時，只有4個半月大。高琳的爸爸每月出800元，讓高琳吃住全包在孫家。姚月梅起初提醒過高琳的爸爸，盡快給孩子報戶口。高琳的爸爸滿嘴答應。這事，畢竟是別人家的家事，姚月梅提過一次后，也就沒有再提，誰料，這事就一直被耽擱了。endprint

高琳在孫家一住就是3年，她的父母只是偶爾來看看她。哪個孩子不希望跟自己父母在一起呢？每次父母離開，高琳就哇哇大哭，哭得姚月梅全家的心都揪起來了。姚月梅一家都可憐高琳，所以對她特別疼愛。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高琳的父母來的次數越來越少，有時連續幾個月都不見身影。姚月梅打他們電話，他們才會來一次，有時還拖欠孩子的生活費。高琳是姚月梅一手帶大的，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樣，所以她也不忍心把高琳交回給她的父母，擔心她的父母照顧不好她，就盡可能自己節省一點，至少能滿足高琳的基本生活。

再往后，高琳的父母徹底失蹤了，電話也聯系不到他們。高琳就這樣被自己的父母拋棄了，姚月梅不忍心不管這個自己一手養大的又那么乖巧的女孩。2007年，孫家的老房子拆遷了，全家先搬到了租借的過渡的房子里。這下，徹底跟高琳的父母失去了聯系。孫家又多了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女兒。

把弟弟和妹妹當自己的兒女

就在拆遷前夕，孫家迎來了不速之客。孫權玉的旅館當時已經歇業，但是她的旅館在周邊還是小有名氣的。孫權玉的夫家是附近的鄰居，所以孫權玉即使出嫁了，也經常在娘家呆著。這天，她看到了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那個身影，她曾在17年前大風大雨的人群中尋找過，可是始終找不到，那個人就是孫明駿的親生父親。見到那人的一瞬間，孫權玉心中的怒火就升騰了起來。這人當年跑了，為何在17年后又出現在這里？來認兒子了？當年，他狠心扔掉自己的兒子，為何現在又找來呢？孫權玉想到母親為了孫明駿整天辛苦得腰都直不起來。孫明駿小時候經常生病，孫權玉有多少個夜晚不眠不休地照顧他。全家人好不容易把孫明駿培養得那么優秀，如今他進了高中，眼看就要考大學了，他的父親卻在這時出現了。

果不其然，出現的這個人，正是孫明駿的生父。他向孫權玉說了當年的難言之隱。原來，他和孫明駿的生母是紹興人，當年未婚先孕，他們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還生了一個有白化病的孩子，他們害怕周圍人的指指點點，擔心在老家難以生活下去，所以想著上海的生活條件好，把孩子扔在上海，孩子不會受苦。當年，他們見孫權玉開旅館，人也面善，就決定把孩子扔給她。后來，他們結了婚，又生了一個女兒，生活過得越來越好，但是心里對兒子的牽掛和負疚感越來越強烈。他們不知道兒子如今怎么樣了，不知道當年孫權玉是否收留了兒子……這次他找來，只想看看兒子是否過得安好，還有讓兒子回家見見即將過生日的老奶奶，他保證不會讓兒子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

孫權玉的心里雖然不樂意，她恨孫明駿的生父當年如此不負責任，但也體諒一個父親和一個母親對親生骨肉的思念。孫權玉讓孫明駿的生父先回去了，她和家人商量后，決定全家一起陪孫明駿回紹興，但只跟他說是去遠房親戚家。

一切約定好之后，孫權玉一家帶著孫明駿去了紹興。讓孫家人意料不到的是，孫明駿的生父在見到兒子后，因為思子心切，竟然違背對孫家的承諾悄悄地告訴孫明駿自己是他的生父。然而，孫明駿并沒有吃驚，他藏在心中多年的謎團終于解開了。他沉默著，不知道如何面對生父。對于親生父母，他心里肯定有恨有埋怨，尤其是看到自己的親生妹妹養尊處優，而自己如果不是被好心的姐姐和媽媽領回家，不是她們傾其所有地照顧、培養他，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命在。

孫家人得知孫明駿知道真相后，非常生氣。孫權玉和姚月梅都氣哭了，她們一方面是氣孫明駿生父的不守承諾，一方面也是擔心孫明駿會離開她們。姚月梅的丈夫跟孫明駿說了所有的一切。孫明駿聽后，只說了：“我想回家，回上海?！彪m然親生父母的家庭條件比養父母家好了太多太多，但是在孫明駿心里，養父母的家才是他真正的家。

回上海后，孫明駿只是偶爾跟親生父母通個電話，在他心里還是跟姚月梅和孫權玉更親近。他一門心思準備著高考，終于，不負全家人對他的期望，考進了上海華東師范大學特殊教育專業。他志愿當一名老師，教導那些有殘疾的孩子，就像姐姐和媽媽對自己那樣不求回報地付出。

孫權玉和姚月梅看到孫明駿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都紅了雙眼，回想起1989年的那個寒冷的冬天，如今這個襁褓中的嬰兒已經成才了，她們再也不用為他能否活下去而擔心了。

此時，全家人已經搬進了拆遷分到的新房里。全家人都堅持把孫明駿的名字寫在房產證上。孫明駿拒絕了，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已經欠孫家多年養育之恩，如何還能要房產呢？但是姚月梅說，除非他不姓孫，不然他就是孫家的孩子。

這樣的養母，孫明駿無以為報，只希望等到自己工作了，有能力好好贍養她。然而，他沒有等到這樣的機會。2012年5月的一天，正在讀大二的孫明駿剛參加完一個活動回到家里。這天晚上，姚月梅還問孫明駿有什么想吃的，她去燒。孫明駿享受著有媽媽疼愛的美好?？墒钦l也料不到第二天上午，姚月梅毫無征兆地突發心梗，沒等到救護車就撒手人寰了。住在同一小區的孫權玉這天剛好也在家。姚月梅臨終前，沒來得及留下什么遺言，她緊緊握著孫明駿和高琳的手，眼睛卻是看著孫權玉。孫權玉自然明白母親的意思，她拼命點頭，讓母親放心，她會照顧好弟弟和妹妹。

姚月梅走了，孫明駿很長一段時間都沉浸在悲傷和痛苦中?！白佑B而親不在”的那種痛苦讓他的心情難以平復。母親是太累了，母親只有61歲，應該是精神爽利的年紀，但是她有嚴重的高血壓、糖尿病，為了省錢，她一直不愿去就醫。他應該早點勸母親去看病的，母親是積勞成疾，如果母親不是為了他，也不用那么辛苦幫人帶孩子賺錢，20多年來從沒享過福。

姚月梅走了，孫權玉接過了母親手里的接力棒，她要讓母親安息，就要把弟弟和妹妹照顧好。高琳還年幼，跟爸爸住不方便。于是，孫權玉把高琳帶回了自己家。她沒有自己的孩子，就把高琳當成了女兒，孫明駿在她眼里也像自己的孩子一般。母親不在了，她燒飯給他們吃，關心他們的生活冷暖。雖然，母親在世時，她也會做這些事，但是母親不在了，她感覺自己肩上的責任不同了。這些事是她應該做，必須做的了。

孫明駿很懂事，為了減輕姐姐的負擔，利用課余時間當家教，賺取自己的生活費。他讀書也很努力，2014年本科畢業后就進入一所特殊學校當起了老師。特殊學校的每個學生情況不同，學習能力也有差別，孫明駿認真備課，耐心教導著每個孩子。

轉眼到了2017年的夏天，孫明駿利用假期報讀了碩士研究生課程，住在了學校里。雖然孫明駿已經是大小伙子了，孫權玉這個當姐姐的總還是不放心，時常念叨著，讓他多回家吃飯。

在孫權玉心里，還有一樁最大的心事，就是高琳的戶口至今沒有報上。雖然她早就把高琳當作了自己的孩子，撫養她、照顧她，但是聯系不上她的生父，無法為高琳報上戶口。眼看，高琳上初二了，沒有戶口就不能念高中，這讓一個女孩子將來該何去何從？高琳不同于孫明駿，她從小就是知道自己是有父母的，所以當父母失蹤后，她變得有些內向，或許她內心里是充滿擔心和憂慮的，萬一孫家也不要她了，她該怎么辦？孫權玉一直用自己的關愛告訴她，自己會愛她、保護她。然而，高琳的戶口成了壓在孫權玉心頭的一塊最大的石頭。她相信好人有好報，她和她去世的母親把兩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當作了親人一般養育多年，她們不求回報，只求這兩個孩子將來能過上正常的生活，開開心心的就不枉她們的付出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