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漪漩
江南的秋風從遠方飄過的時候,深秋的色彩已經很濃了。剛下過一場細細的雨,青石路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水坑。
溫淺就是在這樣一個淅瀝的黃昏走進了遠離市中心的小茶齋,她撩起門簾,青綠色的珠簾串子在門口碰撞出輕輕的響聲。紅木桌,紅木椅,實木地板。藏青色的窗簾布松散地下垂,每張桌上都擺著泥塑茶寵、泥塑茶壺。這些被火煅燒過后的泥塑已經不再是泥土了,它傳熱的能力和發出的清脆的響聲與泥土的距離已經相去甚遠,然而它們卻是最懂得茶的器皿。這樣的茶壺被開水浸潤之后,茶香會立即溫暖起來。
她問身著綠羅裙的送茶小妹:“有都勻毛尖么?”
小妹笑道:“小姐好福氣,全杭州就只我們一家有這貴州的毛尖呢!小姐怎會來江南品毛尖?”
溫淺笑而不語,然后發起呆來。她愛茶如癡,尋尋覓覓了江南眾多名茶館和大小茶齋。這間名為“日沉居”的茶齋,她當然不會錯過。
茶葉很快裝在茶具里送上來了。她看著小妹熟練靈活地溫杯、醒茶、沖泡、濾茶,然后“春風拂面”地分杯,再笑吟吟地請她品嘗。她點頭示意,小妹會意離去,溫淺獨享著一個人的安靜愜意。她環顧四周,只零星散落著一兩個客人。
茶老板已在茶齋角落的藤桌旁坐了三四個小時,手中執一本古舊的《茶經》。午后人倦,正當他昏昏欲睡之時,送茶小妹的一聲清脆將他喚起:“一壺毛尖!”
一壺毛尖?多少年茶館中未曾有過鐘愛毛尖的客,更何況是這江南。知道毛尖的人也甚少,竟是何人?
他應聲尋去,只見一姑娘坐在篷窗邊上,悠然地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米色的風衣顯出她纖細的柳腰和美人削肩,輕輕搭在椅上的玉手纖長指節分明,略略挺直的背脊透出點獨立自強的風味。等送茶小妹將茶送去時,她轉過正臉來,眉目清晰:微微上揚的柳眉、俏麗的鳳眼、挺立的鼻、小巧的唇,分明的五官,清晰的像是彩筆勾勒的線條。一瞬間,他覺得有些似曾相識,竟至于些許恍惚。他看著她將精巧的茶杯放在唇邊,靜靜品茗,她的氣質與茶仿佛天然相成,清清的、雅雅的、淡淡的。
他禁不住,把自己從椅子中抬起,向她走去。
溫淺正發著呆,對面的椅子被輕輕拉開,一個男子的身影坐了下來。只見那人:頭發已略顯花白,身材卻不顯發福,里面穿著一件絳紅色的中式襯衣,外面一套暗灰色的中山裝,腳下一雙千層底手工布鞋,金絲框眼鏡,面不怒而自威、卻也頗為睿智慈祥。此刻,他的臉上正帶著一種別樣的神采。
小姐,似乎似曾相識?
我不曾見過先生,先生有事么?
沒有別的事,只是覺得小姐面善且氣質不凡,又有熟悉之感。
先生說笑了。
茶老板不以為意地笑笑:“小姐口味很是特別,別的女子喝的多為花茶或龍井,小姐竟對毛尖情有獨鐘。”
“云山霧氣毛尖嫩,浉水煙波綠茗菁。我向來喜愛毛尖。”
“真是緣分,毛尖也向來為我所愛。”他伸手:“我是這里的茶先生,這間茶社的主人。 ”
溫淺也伸出手笑曰:“溫淺,幸會。”
茶先生說,你是個很奇特的女孩子,溫小姐。我開茶館這么多年,除了你之外,沒有女子再點毛尖。真是些膚淺于表面的愛茶人啊,花茶太過馥郁妖嬈,紅茶太濃、讓人嘗不清楚味道。毛尖多好,毛尖也是我最愛的,苦得清香幽靜、甜得溫暖而不張揚,多好。
他說:溫小姐為何也喜歡毛尖?好巧,好巧。
她淺淺莞爾,是啊,好巧。毛尖的色、香、味、形,均有獨特個性,其顏色鮮潤、干凈,不含雜質,香氣高雅、清新,回味苦中帶甜。葉泡后獨立成片,不粘連、不皺揉成團菜,根根分明,互相獨立。打從第一次品它,便知心中已容不下其它的茶。養成習慣,不易更改。我父親也喜愛毛尖。
她端起茶杯,習慣性地輕吹一口氣息,杯中順著杯沿的水面立即起了急急的漣漪,她細細品啜,抬頭看了看茶先生。
茶老板朗聲大笑,說得對極了。只是想不到溫小姐如此年輕,竟有愛茶一好?如今你這般年紀的小姐,與茶為友的,只怕是不多吧!
溫淺靜對:茶清靜。生活的喧囂,往往影響到我的情緒。浮躁、不安,常常溢于言表。要調節種種不良情緒,不然會遷移到周圍的人。喝茶,是個很好的調節方式。況且,在某個午后,閑下來什么也沒做,哪也不去,就泡上一杯茶,也是難得的享受。
茶先生微啜一小口茶,道:倒也不需太在意周圍的人,人生在世,短短幾十載,一切都有因果,又何必強求?不過是做些自己鐘愛的事,問心無愧地平靜行走于世間罷了。我向來愛茶,因為茶自獨芳。
但先生可曾想過,若太過鐘情于內心、隨興而行,會傷了身邊的人?
先生苦笑,自身的悲哀喜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愿講與別人聽罷了。
溫淺笑了笑,是了,家家有難經,人人各有悲。只是我以為其人如茶,先生會像茶般淡薄豁達。
茶先生笑了笑:小姐,我只是一個歷經滄桑后將要邁入遲暮的人。我曾經有家庭、有妻子和女兒,無奈夫妻不睦,我渴望自由與無拘束牽絆,厭倦瑣碎爭吵柴米油鹽醬醋茶,就此分道揚鑣,天各一方。我不知沒有我她們的生活會更好或更糟,不是不愛,而是深知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活法,就像把黃茶湯和綠毛峰混在一起,也是讓人作嘔的。我時常牽掛著她們,就像茶香總是縈繞氤氳在茶壺邊上一樣,我希望她們過得好。有朝一日我希望能遇見我的女兒,不去打擾她的生活,只是看見她出落得亭亭玉立、健康快樂,也就夠了。
既如此想念,那先生為何不去看看她們?
唉……一聲長嘆。
年輕時以為這樣最好,既已如此,還看她們做什么,徒添糾葛罷了。
輕輕的幻化成一絲裊娜的煙,盤旋于他二人的頭頂。
他停了良久,深深地看了眼溫淺。目光流轉、又凝固,最終打破沉寂,身體前傾,問:“敢問溫小姐是哪里人?”
我來自北方那邊,馬上大一,到這邊來讀大學。
哦?北方那邊么,挺好,挺好。
茶老板微微一笑,卻又似悵然若失的遺憾。
溫淺也笑了,像是被檀香熏了眼,眼里還閃動著晶瑩。
到了傍晚,三更茶也涼透了。溫淺慢慢地站起身,準備道別。茶先生讓她稍等片刻,叫人去取來一包用牛皮紙包好的茶葉。
難得我和溫小姐如此投緣,溫小姐又如此喜歡茶葉,這是上好的毛尖,帶回去方便的時候自己慢慢品吧。
謝謝先生了。
小姐可愿留下聯系方式?方便時日后再來。
溫淺淺笑,不必了,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若是有緣,定會再度重逢。
她拎起茶包,將風衣扣好,掀起珠簾,再回頭看了看這間不大的茶廳:古雅的陳設、藏青的窗簾、精巧的茶寵、裊裊煙霧的檀香,以及,笑著揮別的茶先生。
她莞爾,走出門外。
天色已晚,暮色中的街道寂靜下來,青石路旁,幾盞紙糊的紅燈籠搖曳著,起風了。溫淺緊了緊風衣,身邊似乎還縈繞著那股清雅的茶香。走了幾步,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回頭再望了望遠處的茶齋,門前空空的,一如暮色的清冷。
轉過頭,溫淺心中釋然,一絲了然浮上嘴角:
再見,爸爸。
我是溫淺,來自貴州都勻。我還在襁褓中時,爸爸就離開了我和媽媽。對于爸爸的記憶,腦海中幾乎是空白一片。媽媽很少提到爸爸,只是我知道,爸爸是個愛茶人,因為家里擺了幾整套齊全的茶具。媽媽時常煮茶,最常吃的便是毛尖。每當毛尖的香氣升騰起來的時候,媽媽的身影便在水霧中輕輕晃動,溫柔而懷戀,那氤氳出的整屋的香味,就像媽媽深藏的感情一點點融化纏綿。我曾是多么地討厭那個人,討厭他棄妻子女兒于不顧,卻也日夜渴望他回到我們身邊、與我相見。媽媽不讓我見他,甚至不想讓我提到他,直到我十八歲后終于考上浙江大學即將動身的前夜,媽媽把他的照片給我,告訴我,他在那座城中,我可以去找他。
我去了許多茶館,不斷地找。每當從一家茶香滿溢的地方出來,我內心以為的對他的憎恨就少去一分,更多的則是與他相見的渴望。當我踏進第十六間茶館時,那個從未見過卻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前,所幸,他不認識我。
我努力維持著從容,與他相談甚歡。我發現這個我所思念甚久的人,有著我佩服的氣度與儒雅。他還記掛著我們,他還牽掛著我們,他還愛著我們,似乎,就已經足夠了。
我終于圓滿了我十八年的宿愿,似乎,就已經足夠了。
我考上了名牌大學,如今我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爸爸。你會為我驕傲么?
請原諒我不與你相認,我和媽媽會生活得很好,希望你也能過得好。
我們都要快樂而富足地活著,因為那是我們共同的期望和牽掛。
我會如同毛尖,清雅卻獨立,苦中仍會尋覓著幸福。
謝謝你,我的茶先生。再見了。
溫淺合上日記本,任由晶瑩的淚珠掛在臉上,抱緊了手中的茶包,心里甜甜地撥通電話。是媽媽。
“媽,我這兩天給你寄一包毛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