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冉
一塊地
丁冉

屋后的山坡上,有塊地,浸透著父親一生的心血。記得分到那塊地的當年秋天,父親就迫不及待地在四周圍上了一圈籬笆,每年春末夏初,在布谷鳥一聲聲的歌唱中,籬笆上爬滿了五顏六色的野藤野花,引得蜂飛蝶舞。
父親將那地先墾出一半,種上了小麥。翌年初春,在料峭的寒氣中,他又急不可待地開始整治另一半:深耕深翻,剔除亂石,耙細整平。在父親的精心照料下,莊稼長得整整齊齊,極為美觀。
不久,玉米長得蔥蔥蘢蘢,花生又肥又綠的葉片下綴滿黃里透紅的小花,地瓜濃綠的藤蔓爬滿壟溝,整塊地透出欣欣向榮的生氣。父親整天忙碌著鋤草、追肥、治蟲……將一塊地擺弄得利利索索,一棵雜草也沒有。過往的莊稼人常駐足觀看,嘖嘖稱贊,父親臉上就露出得意的神色。休息時,父親滿意地望著滿地翠綠問我:“聞到花香了嗎?”我搖搖頭,他又說:“你閉上眼。”我閉目凝神,果然聞到了香氣,清新而淡雅,是花生的花香。我想,父親的心此刻一定到了果實累累的秋收時刻:地瓜又肥又大,滿地都是,花生白白胖胖,粒粒飽滿……
秋天真的到了。刨完了花生和地瓜,父親需將地瓜切成瓜干,撒開曬干,常常干到半夜。當月亮的清輝灑滿山嶺,遍地的瓜干一片銀白,猶如一夜之間降下漫天大雪。
父親辟出一塊地來,用碌碡壓得平平整整,曬上花生。我們兄妹在場地里追逐嬉鬧,繞著籬笆追蝴蝶、捉蜻蜓,父親直起腰望著我們,臉上現出難得一見的笑容。場地邊搭起看場的小窩棚,窩棚里鋪墊得舒舒服服,晚上我與父親就睡在里面。
那幾天晚上,我有時就著昏黃的燈光看書,有時就和父親默默地坐著。父親坐著想心事,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平時話也很少。我就聽那漫山遍野的秋蟲吟唱。那真是蟲子的世界,整個空間被蟲鳴聲充滿。有的鳴聲低沉而悠長,有的高昂而時斷時續,有的急促,有的緩慢,但全都清脆而響亮。外面絲絲縷縷的白霧在地面附近漂浮著,游蕩著,像河水橫空流淌,似白綢隨風起伏。玉米秸一片片在霧中佇立,高粱頎長的身影、婀娜的姿態在霧中特別引人注目。一切都朦朦朧朧,如夢如幻。
這一年,莊稼大豐收,糧食多得家里放不下。年底,父親挪出一些糧食來到集市上賣了,給我們兄妹置辦了衣帽鞋襪、年畫鞭炮,給母親買來了頭巾。一家人圍著父親,喜氣洋洋。
父親愛子如命,從沒跟我們兄妹高聲說過話。他一字不識,對我能識幾個字特別高興。在生產隊里時,不知為什么,他的工時常常被會計弄錯,可又無憑證,他只好忍氣吞聲。盼到我能寫字了,就讓我幫他記工,以便年底去對照。他喜歡我空閑時陪他下地,但不允許我多干活,只叫我在地頭看書。那次用獨輪車往地里運土肥,父親推車我拉車。兩人都怕對方累著,都拼命用力,結果一路上坡,比走平地還快,兩人都累得氣喘吁吁。他便不再讓我拉車,說倒不如自己推著省力。有一年種麥子,我以為多用種會多打糧食,就在一分地里狠勁撒種。父親見勸不動我,只好笑笑。麥收時,那一分地麥棵雖厚,卻全都又矮又弱,麥穗短小。我為自己的狂妄無知感到慚愧,父親也沒說什么,又只是笑了笑。
隨著我們兄妹漸漸長大,家中花銷激增。這塊地只能供我們吃穿,家中經濟日漸拮據。看著人家承包果園、魚塘,四處做生意的漸漸富裕,母親免不了有時抱怨。父親一言不發,他從不與母親爭辯,他只是埋頭在這塊地里揮汗如雨。他老實巴交,又不懂別的技術,除了種地,又能怎樣呢?
那時我雖已參加工作,可薪水微薄。在我急需蓋房結婚的日子里,父親四處借債,常常夜里睡不著,爬起來坐到天亮。可在子女面前他卻從來不提缺錢的事。天微明,他照例走進那塊地,揮動鋤頭,拼命苦干。也許只有在這里,才能安放他的身心,找到他的希望。為了家人的幸福,他情愿也只有豁出全身的力氣。
他更加沉默寡言,悶悶不樂,只有在見到我們時才偶爾露出一點笑意。終年勞累,使他患上了絕癥,需要到遠方治療。
臨行前,父親來到這塊地里。他老了,夕陽照著他瘦骨嶙峋的身影,挺直的身板開始佝僂,滿頭黑發已經變得花白。他徘徊良久,呆呆地望著這塊半生與之為伴的土地,望著他親手編成的籬笆和那棵已經蒼老的梧桐樹。他抓起一把土來捏了又捏,然后才慢慢離去。
父親去世已經好幾年了,地里的莊稼依然那么生機勃勃,那籬笆上依然鮮花燦爛,蜂飛蝶舞,布谷鳥的叫聲又開始從綠楊叢中傳出來。每次我來到這里佇立,就會想起童年的快樂時光,想起父親與這塊地一起經受的風風雨雨,眼前浮現出父親那忙碌的身影。這塊地浸透了父親的多少汗水?曾帶給他多少希望與辛酸?他勞碌一生,直到去世也沒過上一天清閑富足的日子。一生中,我很少看到他的笑容,但也從沒聽到過他的一聲嘆息。我想,父親此時也一定還在這塊地上忙活著,只是我看不見。他對這塊地是那樣眷戀,又能到哪里去呢?我衷心祝愿父親從此不再為別人,只為自己,把地種得紅紅火火,把日子過得自在富足。
(插圖: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