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方
在北京這個怪物一樣的大城市中,我和一對新婚的小夫妻,分享一個小小的兩居室。雙方都遵循著不影響對方生活的原則,禮貌得過分,且生活節奏不同,我仿若獨居著。這是我工作的第三年,也是離開家,獨立生活的第三年。
日本有一位名叫高木直子的漫畫家,她有一本小書就叫作《一個人住第五年》。我在學生時代翻過,心想這作者視野也太狹隘,不過是些日常瑣事,幾乎不值一提,又何必絮絮叨叨浪費這許多的紙和墨。然而不久前,卻特意收了她續寫的同一題材的另一本書,無事翻翻,也頗有共鳴了。
她畫過這樣一個故事,大體就是講想要吃生魚片的時候,特地等到半價出售的時間才過去。如果搶到了,便可以心滿意足地大快朵頤。這種漂泊在外帶著點兒辛酸味道的小幸福,怕是只能俗套地說一句,經歷過了才會懂。
剛剛搬出來的時候,我梗著一口氣不跟家里要錢,等到月底,就不得不對著卡里的余額,數著日子來過。小區里離家不遠有個夫妻果蔬店。不是現代化窗明幾凈的果蔬超市,倒更像古舊菜市場里那種小鋪。囊中羞澀時,就趕在他們晚上收攤之前光顧,在一堆處理水果里,挑一些品相好的來買。即使這樣,也還不愿認輸,刻意繞開那些最便宜的。
水果店的老板娘黑黑瘦瘦的,個子才到我肩膀,擺弄果蔬時常常低著頭。我有一次連續幾天去“掃尾貨”,面子掛不住,就歪著身子側著頭斜著眼,幾次努力想瞥見她的表情,看她有沒有鄙視我。老板娘自然猜不到我這點兒無聊的小心思,連連給我推薦。話也樸實,翻來覆去只是說,這些看著不好看,吃起來可甜了。老板娘口音不重,但唯獨一個“可”字,念得千回百轉。
老板娘是個有趣的人。跟她不太熟悉的時候,問她哪種桃子好吃,她說,都好吃。我走開去挑梨,旁邊又有人來買,兩人閑話了半天,那人問哪種桃子甜,老板娘當即指向一筐。我遠遠見到,瞠目結舌。
日子久了,我不需要再買甩貨的水果,也終于榮升為可以透露水果味道的“熟客階層”。慢慢知道了她家里的情況,聽她吐槽丈夫偷懶,跟她探討小女兒的學習問題,關于那些常客們有點兒刻薄的閑話,我也聽得津津有味。有時她狀態不好,抱怨好困,或是感冒了,動作就很緩慢。也有時她給我稱重到一半,就轉身逗起別人家的寶寶來,做怪聲裝鬼臉,眉毛都要飛到額頭上去了。平時打開網頁超過兩秒就不耐煩的我,竟然也絲毫不著急。
有一次假期前,老板娘沉著聲音告訴我,她要回老家一趟,家里要辦喪事,哪一天走,哪一天回來也交代得清清楚楚。我不敢細問,因為不知問過之后該如何安慰和應對,但是買過東西后,磨磨蹭蹭地多留了一會兒。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發覺了自己與水果店的一絲微妙的聯系。
這種微妙感,又似乎可以用水果店的形象來傳達。這家水果店的位置,在兩棟居民樓之間,一棵大楊樹的樹蔭下面,周圍是草坪和綠化的樹木。我常常天黑才過去,黑黝黝的夜里,只有水果店亮著一盞小燈,好像茫茫黑暗中一個矮矮的燈塔。或許是這形象本身便具吸引力,有時候并不特別想買水果,也會溜達過去。
如果卡著收攤的時間,遠遠看到那橘黃色的燈光,心里先一輕,再一喜,十足地溫暖。但是再晚,水果店關門了,就只能見到漆黑一片,樹影綽綽,很有些陰森,也絲毫沒有人氣兒。那就只好轉身出小區,過天橋,到一家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買點東西來吃。便利店里,訓練有素的店員不打瞌睡、手腳麻利,再濃重的夜里,也像白天一樣工作著。他們常常也會多跟你搭一句話,比如:要塑料袋嗎?新推出的月餅禮盒要一個嗎?
過不久,就要著手準備搬家了。我有時候會想,臨走得跟老板娘道個別;得選一個有夫妻店的小區住;在那邊也得花段時間,才能贏得可以透露味道的“熟客階層”待遇吧。
就像不管一個人生活到第五年還是第九年,畫一本漫畫集子都少有驚天動地的大事可以記錄一樣,瑣碎的才是生活吧。但其實也很難判定這就是小事,畢竟只有在老板娘這里,才每天都能聽到那一句:“嗨,你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