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
哲學家維特根斯坦的出生地維也納被看作一個極為豐富頻繁地進行交互影響的知識場域,但它又被描繪成自成一體的孤獨星球。
維特根斯坦無疑是天才:他一生只寫了兩本哲學著作,但卻開創(chuàng)了兩個影響至深的哲學流派,而他在大學里最初攻讀的是航空工程空氣動力學學位。作為20世紀可能遭受誤解最多的哲學家之一,長久以來人們都很想知道他身上的那種創(chuàng)造力從何而來。他的朋友兼遺稿保管人G.H.馮·賴特教授曾說:“對于維特根斯坦,有兩件最重要的事要記住:第一,他是一個維也納人;第二,他是一名具備全面的物理學知識的工程師。”后一點的重要性人所共知,但維特根斯坦晚年在劍橋的親炙弟子斯蒂芬·圖爾敏顯然認為,前一點也很重要——甚至可能更重要。
考察一個人早年生活的社會背景,當然原本就是思想史研究的應有之義,何況維特根斯坦在40歲重返劍橋專注于哲學研究之前,維也納時期的生活確實在他身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作為當時的社會上層,他們一家在1895~1914年間本身就是維也納社會生活的焦點之一,那也是維也納在文化領域最多產、最具創(chuàng)造力的時期。說實話,如果在這樣一種環(huán)境中長大、本身又是對各種新奇知識極具好奇心的天才,那他不受新知的沖擊和影響才是更值得驚訝的事。也只有在這樣的相應語境下,才能看出他哲學問題的源頭。

斯蒂芬·圖爾敏與他的著作《維特根斯坦的維也納》
不過,《維特根斯坦的維也納》在一開始就講明,這并不是為了寫一部維特根斯坦的傳記,而是關注一個特定問題:智識領域的生活是如何互相影響的。維特根斯坦的思考方式、問題意識,甚至格言式晦澀的行文風格,都不是孤立的個人創(chuàng)造,而受到了那個特定年月里維也納知識人潛移默化的塑造。換言之,將維特根斯坦造就成為哲學家的并不是其他哲學家(哲學體系的內部演變),而是來自其他領域的交互影響,正如他本人原先也具有深厚的數(shù)學、物理學知識背景。在20世紀初的維也納,哲學、文學、詩歌、藝術、新聞出版業(yè)、法理學、音樂、戲劇、建筑和雕塑并非“恰巧同時同地同步進行”的眾多互不相干的活動,而是一群緊密結合的知識精英的公共文化生活的組成部分,他們幾乎每天都見面,爭論感興趣的話題,也不覺得有什么必要強調專業(yè)分工。
正因如此,當時智識精英的公共影響力要大得多。身為新聞記者的作家卡爾·克勞斯對當時奧地利社會令人厭惡的方面予以犀利的批判,認為時代危機的根源在于一種精神萎靡的狀況之中。這顯然引起人們廣泛的共鳴,因為自1848年以來(尤其經(jīng)歷了1866年的戰(zhàn)敗之后),帝國已趨于土崩瓦解。按卡爾·克勞斯充滿諷刺意味的說法,世紀末的奧地利社會是“人類的最后時光”,而一度以“夢幻之都”形象自傲的維也納則是“世界毀滅的試驗場”。長久以來,奧地利內政的掌舵者從年邁的皇帝到玩弄手腕的首相,都只是以權宜之計應付了事而不去解決深層次的問題,只求表面上太平無事。那是一個被華爾茲舞會和稠密的奶油表層遮掩起來的充滿絕望的社會,產生了一種虛偽又壓抑的生活,而這種沉悶的社會氛圍也塑造了維也納人思考問題的特定方式:所有的思想創(chuàng)造和藝術創(chuàng)造都與社會批判密切關聯(lián),而這種社會批判又導向對語言和文化的深層次批判性思考。
因此,對當時的維也納知識分子而言,知識活動要么是批判性的,要么就什么都不是。無論他們從事的是哲學、音樂還是建筑設計,都不同程度地受到這種克勞斯式理念的激發(fā),也都認為“應該在人類經(jīng)驗的特定領域,即在藝術家或作家個人最精通的那些領域從事批判,以此去和道德與審美腐化持續(xù)地做斗爭”。在這個意義上,維特根斯坦的批判意識,最初就是這種精神在哲學領域的呈現(xiàn),甚至他喜歡簡潔、雙關的“語言游戲”,也并不是獨有的風格。
與這種交互影響相對應的,則是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是多面手:正像維特根斯坦既是哲學家又是工程師,卡爾·克勞斯也既是新聞記者又是作家、批評家,而深受他影響的音樂家阿諾德·勛伯格還具有畫家和隨筆作家的身份。當時的維也納文化生活注重的不是現(xiàn)代人視為當然的專業(yè)化,而是一種普遍的教養(yǎng),時代文化的方方面面相互關聯(lián),因而每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都探討哲學,并不覺得“那是只有研究哲學的人才會去談的話題”。
諷刺的是,雖然對當時的維也納知識分子來說,這樣一種社會生活的局面令人生厭,但某種程度上又正是這激發(fā)了他們的批判性創(chuàng)造力,以至于對后人來說,那種“世紀末”的頹靡氣氛看上去倒像是一個失落的黃金時代。無疑,在兩位作者眼里,那也是個不可再現(xiàn)的“好時代”——在那之后,文化藝術的專業(yè)化使以往那種多才多藝的天才成為絕唱。在一個不斷進行專業(yè)細分并筑起高墻的知識生活中,不僅“畫家只能是畫家,音樂家只能是音樂家”,而且畫家、音樂家和工程師顯然也理直氣壯地不再關心哲學問題,甚至做近代史研究的都不會去關心中世紀歷史研究的進展。在這一點上,討論“維特根斯坦的維也納”本身就是一個含蓄的社會批評。
這種看法當然也還有討論的余地,因為它不僅假定了維特根斯坦年輕時在維也納的經(jīng)歷對他的哲學研究具有決定性影響力,而且也沒有看到此后的智識領域專業(yè)化并不只是失樂園式的自甘墮落,恰恰是之前那種在咖啡館里的知識沙龍的邏輯結果。此外,雖然在此維也納被看作一個極為豐富頻繁地進行交互影響的知識場域,但它又被描繪成自成一體的孤獨星球,那些維也納人似乎不受外界影響地創(chuàng)造了一種獨特的文明。不過在這里,確實仍有一個問題值得思索,那就是:為何在某個時代,天才會成群地到來?
那樣一個時代,必定是一個思想得以自由流動的時代,就像海洋中寒流和暖流交匯的地方魚群最豐富。它未必是一個政治和道德上多么自由多元的社會——19世紀末的維也納就不是,1848年革命后的奧地利是當時歐洲最反動的力量之一,當時執(zhí)掌帝國內政的亞歷山大·馮·巴赫曾被尖刻地批評為背后“站著一支軍隊,坐著一群官員,跪著一眾牧師,爬著一幫反對者”。然而在被視為對帝國的政治和道德秩序無害的文化知識領域,知識分子們盡可坐在咖啡館里高談闊論,他們所自詡的批判,或許在政治家眼里也不失為減壓閥——1879年起擔任奧匈帝國首相的馮·塔弗伯爵的執(zhí)政方針就是,促使國內各種政治力量之間保持一種“輕微不滿的制衡狀態(tài)”。在這種情況下,文化領域的頻繁交流互動即便不是受到鼓勵,至少也不用擔心會遭到阻止,正是在這樣的社會化學反應下,才會有那么多天才在世紀末的維也納得以涌現(xiàn)。
“天才”并不像這個詞所暗示的那樣僅僅是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天賦,更重要的是后天的學習、互動、交流、討論。一個與人進行頻繁交流的天才也能激發(fā)出更多天才。在《發(fā)現(xiàn)的時代:21世紀風險指南》一書中,歐洲文藝復興時群星閃耀的現(xiàn)象被稱為“集體天才”。由于“個體天才數(shù)量可能在各地的人口中占據(jù)著恒常的比重,但集體天才則因社會的學習和關聯(lián)水平不同而差異巨大”,這就解釋了為何在某些特殊時代的社會中,天才會成群涌現(xiàn)。
如今,值得憂慮的與其說是思想的流動性與豐富性,倒不如說是因專業(yè)化等帶來的自愿“思想隔絕”狀態(tài),即人們不再對超出個人專業(yè)領域之外的新思想萌生興趣,而埋頭在自己的小塊園地里耕種。正因此,在此或許有必要重申:公共知識生活不僅有其必要,而且是一種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