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靜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在1984年寫《使女的故事》時恐怕很難想象,30年后,特朗普會讓當下美國社會無限接近她所虛構的反烏托邦世界,以至于Hulu制作的同名電視劇拿下多項艾美獎后,領獎人都得感慨一句:某種程度上,這還得感謝特朗普。
《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發(fā)生在因污染而人口出生率極低的未來世界。民主自由的美國被推翻后,建立了一個名叫基列的國家(Republic of Gilead),這是一個男性極權社會,女性存在的唯一使命是生育。因此有生育能力的女主角瓊恩住到名為弗雷德(Fred)的主教家中,成為使女Offred(意思就是從屬于弗雷德家的),與眾多其他成為“Of-XX”的女人們一起,從人淪為統(tǒng)治階級的財產和生育工具。
有了生育工具這樣一個大前提,使女們存在的意義近乎“行動的子宮”,她們的行為規(guī)范和衣著要求就需要與之匹配。
使女之外,當然還有身著其他顏色服裝的女人,這也是以生育能力劃分出來的三六九等。沒有生育能力的壯勞力是女仆,身著灰綠色,身著紅藍綠條紋的是女工,另有老年嬤嬤身著棕色,以及統(tǒng)治者的妻女身著藍色。

同名電視劇《使女的故事》劇照
老年嬤嬤和統(tǒng)治者的妻子似乎是兩類并不純粹以生育能力劃分的女性種類,但是她們的職責,前者是建立秩序,在“紅色感化中心”對使女們進行“蕩婦羞辱”并灌輸“宗教獻身”理念,正反兩個角度一齊發(fā)力,以達到洗腦目的。如果不行,那也好辦,借助電擊或其他身體酷刑。完成一輪洗腦工序的使女們,再由后者,即統(tǒng)治者們的妻子接手進行日常監(jiān)視。兩者行為的最終目的,仍是為“使女們順利交配與生育”服務。
小說給人的感覺就是沉郁、壓抑,此一氛圍被Hulu制作的同名電視劇完全繼承。天空永遠陰沉低矮,總是結伴出行的紅袍使女們走在街上,見面時互道規(guī)定好的安全用語——“祈神保佑生養(yǎng)”(Blessed be the fruit)和“愿主開恩賜予”(May the lord open),每走一段就是手握槍支的監(jiān)視者,黑色吉普不時駛過,在靜謐街道轟隆作響。
今年的黃金時段艾美獎,才播了一季的《使女的故事》總共獲得8項提名,最后獲得劇情類最佳劇集、最佳編劇、最佳女主角等6項大獎。有意思的是,另一部同樣講述未來世界故事的《西部世界》,在人工智能和宏大世界觀構架以及多線敘事的偽裝下,剛播出即獲得極廣泛的關注并一度被奉為神作,但很快就因為情節(jié)拖沓和故弄玄虛敗下陣來,它跟《使女的故事》在艾美獎的劇情類別里同臺競技,最終6項提名無一所獲。
《使女的故事》的確引發(fā)更多共鳴。尤其是在女性生育權事宜上,故事中,女性只有生育此項唯一使命,而美國人驚悚地發(fā)現(xiàn),他們的總統(tǒng)特朗普上任第一天,就簽署了一項行政命令,恢復“全球禁令”(Global Gag Rule)。該政策禁止美國聯(lián)邦政府資助任何開展人工流產及相關咨詢、轉診、宣傳服務的國際非政府組織。這意味著,眾多受援于美國政府的衛(wèi)生組織,將無法為貧困國家和地區(qū)的女性開展人工流產服務。一時間,人們感到回到了1973年,“羅訴韋德案”使墮胎合法化之前的舊時代。在是否生育問題上,女性不再有自主選擇權。這與《使女的故事》何其相似。《使女的故事》制作人丹尼爾·威爾遜(Daniel Wilson)說,有一天醒過來,意識到“我們不是在拍故事片,我們拍的是紀錄片”。

《使女的故事》作者瑪格麗特·阿特伍德,今年她第一次進入了各大諾貝爾文學獎賠率榜前三
威爾遜也是1990年上映的電影版《使女的故事》制作人之一,電影當時票房慘淡,也幾乎沒引起太多討論,所以在艾美獎頒獎現(xiàn)場,威爾遜說:“時機真是太重要了,如果不是因為特朗普當我們的總統(tǒng),我不確定這回電視劇會這么成功。”
他說的成功,一方面是指收視和獎項。《使女的故事》播出后,原著又開始在書店里熱賣,圖書館里排隊等著借書。艾瑪·沃森(Emma Watson)在她的讀書會里推薦該書,它也是進入《紐約時報》暢銷書榜單里唯一一部非新近出版的書。
另一方面,當人們?yōu)榕云綑嘤涡校行┡谱由暇蛯懼安灰尅妒古墓适隆烦蔀椴僮魇謨浴薄4┲t袍戴著白色帽罩的游行者出現(xiàn)在美國各個州、市政府前面,甚至坐進了某些相關判決的法庭里。人們感慨,沒想到上世紀70年代第二波女權運動后,現(xiàn)在又不得不開始為同樣的主題吶喊,唯一變化的,可能是紅袍和白帽成為女權運動新的流行色。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寫作《使女的故事》時,正住在西柏林,時間是1984年春天。當時西德邀請了一些國外藝術家,時年45歲的阿特伍德是其中之一。當時阿特伍德已經出版了多本詩集,其中《圓圈游戲》(The Circle Game)是她25歲那年的作品,且獲得了1966年加拿大最高文學獎總督獎。但在小說領域,她當時只寫過幾個現(xiàn)實主義的長篇,在中文世界里比較知名的有《可以吃的女人》(The Edible Woman)等。
而在1984年這個時間點上,阿特伍德發(fā)現(xiàn)自己恰巧處在不遠處橫亙著柏林墻的微妙空間里。每個周日清晨,東德空軍都要來盤旋一陣。她穿過柏林墻,去到鐵幕后,感受到那里的寂靜、恐慌。她還借機去到波蘭和當時的捷克斯洛伐克。對于什么是“幽閉”和“時刻被監(jiān)視”以及寂靜之下的暗流涌動,阿特伍德獲得了第一手經驗。她開始寫作這本最初起名為“Offred”的小說,在小說世界里講述一個現(xiàn)代文明傾塌后的預言式故事。endprint
1984年6月,她回到加拿大,又于次年初去到美國阿拉巴馬州的塔斯卡盧薩(Tuscaloosa,Alabama),在那里完成了小說的后半部分。那里又全然是另一種氣氛,空氣里彌漫的是某種為民主感到洋洋得意的味道,“你上街的時候可千萬別騎自行車,沒準兒會被人當作共產主義分子而撞翻”,阿特伍德曾在那兒被這樣善意提醒。
到了1985年秋天,改名為《使女的故事》的小說首先在加拿大出版,很快英國和美國的版本也發(fā)行了。這三個國家的讀者對這個反烏托邦警世故事評價不一,比照來看就很有意思。英國人覺得這是個挺令人沉浸其中的幻想故事;加拿大人帶著本國人民一貫的焦慮在問:“它會發(fā)生在我們國家嗎?”美國人就干脆得很,他們第一反應是“留給我們的時間還有多少”?
當然,作為小說中的故事背景地,美國人似乎更有發(fā)言權。美國東西岸讀者對此的反饋也有不同。出生于1912年的作家瑪麗·麥卡錫(Mary McCarthy)在《紐約時報》上給出了諸如“缺乏想象力且不會在任何地方發(fā)生”的評語,到現(xiàn)在還在被引用,只不過由于美國當下的政治環(huán)境,這篇書評現(xiàn)在看來就不免有點諷刺,畢竟越來越多的人認為“《使女的故事》已經發(fā)生了,就在今日美國”。麥卡錫本人最著名的作品是1963年出版的自傳小說《少女群像》(The Group),她在讀到《使女的故事》后第三年就因為癌癥去世,沒有來得及看到今日美國社會的變化。
阿特伍德本人倒并不認可這個“已經發(fā)生”的判斷,事實上在上世紀90年代,阿特伍德甚至一度覺得可能它永遠也不會發(fā)生。她在2011年出版的《另外的世界:科幻和人類想象力》(In Other Worlds:SF and the Human Imagination)一書中再次提到《使女的故事》中的預言是否會成真,她認為美國社會近幾年來正在靠近書中基列國的狀況,后者是個嚴酷政權,由反民主人士和極權力量組織構成,經過血腥革命,推翻了原來的民主國家。
《使女的故事》為阿特伍德帶去了她的第二座加拿大總督文學獎,第二年又獲得英國布克獎和美國星云獎提名。該書出版后一直再版,如今已經被翻譯成40多種語言,在全世界的銷量早就超過百萬。
而今,阿特伍德在面對媒體頻繁問及“特朗普時代《使女的故事》究竟意味著什么”時,在4月份的新版《使女的故事》前言里,她寫道:美國在競選喚醒下,恐懼和焦慮擴散開來。公民自由,過去幾十年斗爭才爭取到的女性權力被認為處于危機當中。與此同時,一些極端人士嘲諷民主,甚至對某些集體的恨意也在上漲。在這樣一種割裂的氣氛下,我猜,一定會有某個人正在某處記錄下這段歷史。他會不會被迫隱藏這些信息?等到有人在某個老房子里發(fā)現(xiàn)它們,會不會已經是幾個世紀以后?讓我們希望事不至此。我相信事不至此。
創(chuàng)作一部反烏托邦題材的小說是個冒險。阿特伍德在《另外的世界:科幻和人類想象力》里提到寫這部小說的過程時說:“那時的感覺很奇怪,就像在冰面上滑行,加速,卻失衡。我不知道冰有多厚,不知道我能滑多遠,不知道如果我摔倒了后果有多嚴重。寫完一章都不免要問自己上述三個問題,但它們還只是與小說結構和推進程度相關,另一個問題才要命:有人會相信我寫的故事嗎?這個‘相信是說,我寫的東西有沒有足夠的說服力,能讓讀者接著往下讀。”
不過,后來阿特伍德曾在多個場合反復強調,她寫的小說并不真正屬于科幻文學范疇,而是英文縮寫同為SF的Speculative Fiction,意即“推理小說”。以《使女的故事》為例,盡管創(chuàng)作時她并不十分確信自己能把這個故事寫到什么程度,但有一點她是確定的,如果她要重新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這個世界里不會有尚未發(fā)明的科技、歷史的某個時空中從未發(fā)生過的事件,即便是“集體處決”這樣駭人聽聞的事件,也曾在英國歷史里發(fā)生過,即便現(xiàn)在,某些文化依舊存在類似刑罰。
除此之外,基列國焚書、禁欲,以人類的名義繁衍子嗣,都在某個時空的某段歷史里出現(xiàn)過。也正因此,阿特伍德才反復說明,她寫的并不是遙遠未來的事,而是“過往的歷史”。
這個“過往歷史”論調,倒正好印證麥卡錫那篇書評里的觀點,“可能正是這種力求在現(xiàn)實里尋求準確映照的態(tài)度,才是《使女的故事》止步于現(xiàn)狀的原因”。她把《使女的故事》與反烏托邦經典《一九八四》和《美麗新世界》作對比,認為“前者沒有創(chuàng)造出新的語言模式,與恐懼未來的新日常相匹配”,不像奧威爾的“老大哥”是對未來的想象,而棕衣嬤嬤們是過去的一部分,比如一個直接聯(lián)想就是我們學校里某些嚴苛的老師。
《使女的故事》后,阿特伍德有近18年沒有再碰反烏托邦這個類型,直到2003年的《羚羊與秧雞》(Oryx and Crake)。這個故事發(fā)生在后末世時代,整個人類種族已經滅亡,余下唯一一個叫作“雪人”的真實人類,與他做伴的是“類似人類的生物”,他們由生物技術制造,完美無缺。就像阿特伍德曾聲稱,“每個反烏托邦世界里,總會有一小撮烏托邦勢力,反之亦然”,《羚羊與秧雞》中就有公司內部的完整小社會,各類設施一應俱全。
之后,又有2009年的《洪水之年》(The Year of the Flood)和2013年的《瘋狂亞當》(Madd Addam),阿特伍德的這“末世三部曲”花去整整10年時間,但三部曲的結局,卻是個“鮮花盛開之地”,未來還是有希望的。實際上,在書中,女主角瓊恩將基列國中所經歷的故事記錄下來,期待這份音頻文件能夠流傳下去,后世能夠“自由地理解并分享它”,這也是作者的希望之舉。資源耗竭、驚天浩劫和高度專制,阿特伍德的未來之憂并沒有逃脫開這三種模式。而在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和奧威爾的《一九八四》里,未來是暗淡的。
2016年10月諾貝爾頒獎之際,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當時因為獲了英國筆會品特獎(English PEN Pinter Prize),正好在英國國家圖書館接受《衛(wèi)報》記者采訪。采訪結束時,記者把剛收到的鮑勃·迪倫獲獎的消息告訴了她。阿特伍德問了一句“for what?”,可能是出于對獲獎原因的驚訝,也有可能是想問“諾貝爾什么獎”。后來,這位記者把這個細節(jié)寫進了文章里,并揣測,在諾貝爾頒獎季的這幾天里,她是否會查看手機里的未接來電。當然,2013年同為加拿大作家的艾麗絲·門羅(Alice Munro)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人們猜測,阿特伍德即便仍有可能獲獎,那也會在很多年后。
不過,阿特伍德在全世界的影響力近幾年又有了強烈上升趨勢。《紐約時報》對《瘋狂亞當》的書評是:“成就了近未來反烏托邦中最慘烈的預言,也將我們引誘入全新的存在主義恐怖中。”今年年初《紐約客》為她寫了長篇人物報道,標題里的“反烏托邦預言家”甚至有點蓋棺定論的意味。
而進入9月份以來,各大諾貝爾文學獎賠率榜上,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第一次進入了前三,而不久前,她剛剛獲得卡夫卡文學獎。盡管在猜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這項長期事業(yè)上,人們早就總結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規(guī)律,比如前面說的同為加拿大女作家的門羅獲獎抵消了阿特伍德近幾年獲獎的可能性,比如“今年可能得是個非英語作家”,但這些都沒有妨礙阿特伍德成為今年諾獎的大熱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