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瑂
有這樣一條規律——愈是現今偏僻遙遠之地,愈是有好東西。坐馬車、拖拉機,再不行靠雙腳步行,當千辛萬苦抵達后,看到的符合預想的或比預想的要好時,那些勞累與辛苦也就拋諸腦后了。當我面對那些歷經滄桑凝聚先人智慧建造起來的家園時,眼睛時常是濕潤的,祖先們竭盡全力將自己的住房營造得那樣講究,如果我拍不好,就對不住這些先人。我明白自己肩負的使命,我正做著一件具有文化積累意義的工作。
2017年4月末,伴著南方淅淅瀝瀝的梅雨,我們一行人跟隨我國著名古村落守望者、古建筑拍攝第一人李玉祥奔赴福建永泰,用鏡頭尋覓永泰古莊寨。
李玉祥是江蘇南京人,今年五十五歲,他自幼愛好美術,1985年起業余從事攝影工作,1989年畢業于武漢大學新聞系攝影專業,1999年12月畢業于澳大利亞格里菲斯大學與中央美術學院視覺藝術碩士研究生班……正統科班出身,是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和北京三聯書店特約編輯。從1991年至今,李玉祥走遍中國最荒僻之地,尋找各地被遺忘的古建筑群,拍攝了數十萬張珍貴的老房子照片,促成了多個“世界文化遺產”,其攝影作品多次在國內各地及德國、美國、新加坡舉辦個展、聯展,并多次在影賽、報刊上獲獎、刊載。身為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專家委員會委員,李玉祥是目前中國少有的幾位真正意義上的地理攝影師之一,2006年5月榮獲馮驥才民間文化基金會和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共同主辦的“中國民間文化守望者獎”。
如今,面對大面積城鎮化改造,對古建筑的關注和保護已經迫在眉睫。趁此時機,筆者采訪了從福建歸來的李玉祥。
記者:九十年代初期,全國正在如火如荼地搞經濟建設,大面積拆遷和開發造成各地傳統文化載體大量被破壞,但當時大家關注的都是改革開放欣欣向榮的大好局面,而您當時已經開始關注到熱鬧背后的遺失,忙于拍攝那些深藏于繁華背后的古城鎮古建筑,出版編輯了很多畫冊,還獲得過圖書獎。能否介紹一下您這樣做的初衷和您的主要著作?
李玉祥:當時我還沒來北京,雖從事攝影多年,但更多關注的是攝影之外的人文現象,只是將攝影作為工具。我一直希望攝影能體現其嚴謹、理性、精密的學者式風格,與膚淺的民俗攝影形成本質區別。九十年代,我在南京為江蘇美術出版社拍攝編輯了第一本《老房子·江南水鄉民居》,當時的出發點很簡單,就是作為歷史文物資料記錄,沒想到出版后能得到了建筑界、美術界、文學界、影視圈等的一致認可。在《老房子》系列圖集拍攝過程中,我們最早注意到各地沒受到了保護的古城鎮、古村落、古民居,這些沒受到保護的老建筑,也可以說是當時尚未被開發利用的老建筑所保留的古建原貌更完整,也更有價值。從此,我成了古建民居的保護者,做了一系列這類書籍畫冊,代表作有江蘇美術出版社《老房子》系列和三聯書店《鄉土中國》系列。
記者:這些圖片及書籍起到了什么作用?
李玉祥:起到非常大的作用,如《老房子·皖南徽派民居》出版后,揭開了皖南地區大量徽派民居村落的神秘面紗,對當地旅游開發起到了先導作用。西遞村與宏村能夠成為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與我們出版書籍中對當地的介紹有很大關系。同樣,像廣東開平碉樓、山西平遙古城、福建土樓、云南麗江古城等古建筑群都是因為《老房子》系列及《鄉土中國》系列書籍向外界展示了它們的魅力,從而得到世人的重視,才有機會獲得“世界文化遺產”稱號。
記者:三十年來,你獨自奔波于各地一定很辛苦吧?
李玉祥:因為很多古村落地處偏僻,交通不便,而且過去的資訊不像今天這么發達,的確非常辛苦,但是幸而當時年輕,吃得起苦,如果換成今天這把年紀肯定干不了。
記者:聽說您提到永泰古莊寨時用了“震撼”二字形容其價值,請問您選擇拍攝古建筑的標準是什么?
李玉祥:永泰一直不被人知曉,我也很奇怪當時做福建民居調查時竟然漏掉了永泰。我們選擇拍攝記錄的古建標準是1949年之前建造的尚不被公眾關注但真正有價值的古城古建筑。在具體攝影過程中,將鏡頭聚焦在人類所創造的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方面,充分展示人類的智慧,表現其文化價值,并在藝術表現方面不露痕跡地將自己的情感融入到畫面里,深入細致地用視覺記錄,同時關注其審美等方面的人文屬性。
記者:以您多年的經歷和經驗,這些年來在尋找及保護古代建筑群落方面最大的成績和問題是什么?
李玉祥:取得成績是因為我們的工作在社會上產生了影響,得到政府有關方面的重視,許多沒有被列入保護名錄的古村落古民居都陸續得到了保護,同時,關心保護古建的民間力量從原先的孤軍奮戰到今天社會關注人群愈來愈多,隊伍在不斷壯大。存在的問題是許多地方旅游開發過度,建設性破壞非常嚴重。
記者:據說當時在永泰縣發現了一百多座相當規模的古莊寨,在修繕和保護的過程中很多人都功不可沒。
李玉祥:永泰古莊寨也是這兩年才浮出水面的,這和當地縣政協張培奮主席所做的努力分不開,同時,東南鄉建張明珍的牽線也起了很大作用,正是他帶著我到永泰古莊寨巡視后才發現其價值的。永泰在清代相繼建有兩千多座莊寨,至今尚存的有一百五十多座,但大部分莊寨族人早已搬離,寨子年久失修,結構破敗。永泰縣通過鼓勵成立各個莊寨理事會,凝聚家族力量修繕莊寨,目前已經在修繕中的幾個莊寨都是靠家族集資組織修復工程的。據悉,縣里規定一旦古莊寨完成修繕并成功開發利用,縣里將給予一定的現金獎勵。莊寨新一輪蓄力在于莊寨的活化,而具有宗族內涵的莊寨文化也更能代表永泰的文化符號和精神象征。
記者:馮驥才先生強調保護傳統村落文化,應該保留它的整體生活文化,古莊寨承載了一種精神上的文化圖騰作用。
李玉祥:是的,近些年宗族血緣得到了恢復,特別是在沿海一帶。永泰將莊寨回歸家族、重建家族概念的做法可以說就是一種實現活態文化傳承的好模式,這種傳承做法借助于血脈關系,重新賦予了物質化古老建筑以靈魂和溫度。
將以往對旅游景點或博物館的行政管理還原為世襲的家族管理,促使每一個家族成員都對這份寶貴家產有一份期待和自覺的責任,因而無論復原維修還是開發利用莊寨各種功能,每一個家族成員都心系品質與質量的千年大計。我們現在看到的幾座正在修復中的永泰古莊寨集堆石、夯土、木構、陶瓦為一體,全部沿用民間建筑土夯打壘、原木修復、免漆木雕等古時造房手段,復原風格古樸大氣又不失靈秀,不但保留了古代建筑結構造型的外形,也保存了古代建筑工藝特點。
永泰的莊寨修復工作在當地村保辦的支持下,將莊寨作為家族私有資產凝聚族群的力量進行重建或修復,也因此延續了一個家族的血脈親情,以莊寨為鄉戀情結,許多與家族失去聯系的人因此重建起與故鄉的聯系,從此,無論尋根祭祖還是婚喪嫁娶,家族有了新的集合地。
我最早就參與了馮驥才先生民間文化搶救工程,為該工程做過不少事。2006年5月,我榮獲馮驥才民間文化基金會和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共同頒發的“中國民間文化守望者獎”。
記者:全國古村落保護大會以“留住鄉愁·讓傳統與現代互融”為主題,提出加強對古村落的有效保護,實現“年輕人回來”“鳥飛回來(還原自然生態)”村落建設的終極目的,您認為應該如何落實?
李玉祥:很長時間,由于地處偏遠地區,交通及各項生活基礎設施落后,這些村落已經很難適應當代人的生活需求,尤其不能滿足年輕人的居住要求以及文化娛樂消費等物質精神需求。但現在不少地方的年輕人都陸續回到了自己的家鄉,當然這是有前提的,像皖南徽州不少古村落陸續成為旅游點后,古村落里出現了許多民宿與客棧,這對緩解游客住宿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另外,永泰古莊寨回歸家族管理的做法非常值得學習借鑒。
記者:您未來還有什么計劃?
李玉祥:中國很大,各地還有不少被忽略的古建筑,我還需要拿著手中的相機繼續去完善這個龐大的《老房子》系列名錄。
編后語
野外行走,李玉祥能一個人拿著相機安靜地走上大半天,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沿路的老宅子上。回到北京,他經常采買一大堆食材,做一桌地道的淮揚菜,招呼一幫朋友喝著紅酒聽音樂、侃大山。他的客廳里,一面墻擺滿了原版音樂CD,享用美食和音樂是他閑暇時最大的愛好,但是,這樣的安逸時光畢竟很少,他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路上。從微信朋友圈得知,從福建回到北京后的李玉祥又在山里轉了好幾圈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