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卡丹,福建連城人,現居上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福建省作協主席團委員。著有散文集《千年回望》《中國丹霞》等12部,其中《客山客水》獲第二屆冰心散文獎。新世紀以來,有十多篇散文作品入選多種選本。
故里鄉賢中,有一個人常常讓我牽腸掛肚。他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年紀輕輕便奔走科場,視功名如囊中之物,卻偏偏命途多舛,屢戰屢敗,不僅沒能中上一“舉”,連個秀才也沒撈著。而當他看透科場,棄仕潛學,專心著述,他的人生卻又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他增補的蒙學讀本《幼學故事瓊林》風靡全國近三百年,魯迅先生幼時在三味書屋也曾孜孜攻讀。他編撰的《易經備旨》《詩經備旨》《書經備旨》《禮記備旨》《春秋備旨》是頗受歡迎的科舉應試教材,熟讀其書其文而中舉、中進士者不乏人。一個落第書生卻一輩子為學子撰寫五經教材,教人中舉,多么吊詭卻又多么令人感慨莫名!
這個人,名叫鄒圣脈。
這個人,是我的鄉鄰。與我相距三華里,三百年。
梧岡待鳳
梧岡在鰲峰山下。鰲峰如龍,盤桓而來,在山麓突起若干山包,像是龍伸出的碩大腳爪,綿延在這一帶山包間的四堡鎮霧閣村,便添了個美名:龍足。
梧岡是這只龍足的大腳趾,在村之北微微隆起。好幾百畝的山頭,遍植梧桐,屋舍錯雜在梧桐之間。春至梧桐雨,綠意婆娑;秋來梧桐風,金黃滿岡,景致著實迷人。鄉里的文人為之命名為“梧岡待鳳”,寄托的正是對家鄉騰飛的殷切希冀。
鳳凰不是凡鳥,稀世一現,梧桐黃了又綠,綠了又黃,春秋輪轉,村落開基五百年后,終于,鳳凰來斯。清康熙三十年(1691年)暮春的一個夜晚,一個嬰兒的啼哭劃破了梧岡夜色,沙沙的梧桐雨中,傳來了一聲聲嘹亮的鳳鳴。
不用說,這是鄒圣脈。梧岡,從此與他如影隨形,成了他的別號,人稱梧岡先生。
十畝之間
“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 十畝之間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古老的《詩經·魏風》,歡快的采桑歌謠,這樣的鄉野之樂,鄒圣脈兄弟多有體驗。他們竟日攻讀的梧岡書屋,加上朝夕吟詠的梅園,方圓大略也就是十畝之間。
梧岡書屋,古籍盈棟,書香繞梁;梅園古梅,鐵干玉蕊,疏影暗香。書屋與梅園都是鄒圣脈之父鄒仁聲的得意之筆。這個首開霧閣下祠雕版印刷先河的發跡書商,89歲臨終前喚來滿堂兒孫,訣別之語既感傷又自豪:“吾有三事,足慰平生:梅園吾所辟,梧岡書屋吾所建,更有孝子賢孫一堂,吾本號‘梅囿,今去也,可號‘一堂!”子孫因此尊稱“一堂公”,留下一段佳話。
“十畝之間”則是更早的一段佳話。康熙年間,鄒氏兄弟學業有成,出征科場在即。老父鄒仁聲便仿《詩經·魏風·十畝之間》,以“家住梧岡十畝間”為題,讓三兄弟各自賦詩,要考一考兒子們的真才實學。康熙年間梧岡書屋這場別開生面的賽詩會,在鄒氏族譜上留下三六一十八首七律,每一首都堪稱上乘之作。當然,以鄒圣脈所賦最為精彩:“家住梧岡十畝間,樓高百尺俯郊原。一簾月色先臨榻,四序風光早到軒……家住梧岡十畝間,無邊好景散樓前。檐角稀鋤礙月竹,案頭長啟入窗山……”
梧岡十畝,風姿獨秀,三百年后讀來,依然令人神往。
孫山之外
三兄弟中,圣脈文才最好,識見最高。“年甫六齡,其尊人即為援例南雍,以便專精舉業。”13歲,他的才識文筆已令其師驚詫,嘆為人中之鳳。兄弟間的切磋,總是圣脈點撥兩個弟弟。此番赴考,誰能拔得頭籌?
無疑,眾人心目中,非鄒圣脈莫屬。便是鄒氏兄弟,便是圣脈本人,亦作此想。“宗師月課府縣考,頭名案首志昂昂。學院場中取了卷,新入黌宮秀才郎。”(林寶樹《元初一》)在鄒圣脈夢里,這樣的場面似乎屢屢閃現。
嘆只嘆造化弄人。兄弟中確也有“頭名案首”,不過不是圣脈,是他的大弟圣瑞,志昂昂地披紅掛彩,身入黌宮。小弟圣默也成為邑庠生,得為秀才。唯獨輔導二位弟弟的圣脈,居然落榜,居然名列孫山之外,“解名盡處是孫山,賢郎更在孫山外”,這給志高氣盛的鄒圣脈,不啻是沉重一擊。
三年之后,鄒圣脈重上府城,再度鎩羽而歸。又是三年之后,又是一番拼搏,卻依舊榜上無名。
有人說,他沒有當官的命。平日里文采斐然,一到考場就發憷,總是艱難終卷。有人說,他太在意自己的文名,總想到萬一不中臉擱何處,越想考好反而越是考砸。還有一個流傳很廣的傳說,則把矛頭指向了考官,說是最后一次參加鄉試,鄒圣脈入了圍,考官卻發現居然多選了一位,汰掉誰呢?糊涂官在孔夫子像前燃香祈禱,然后閉著眼睛抓鬮似的抽掉一份,恰恰就抽掉了鄒圣脈的卷子。傳說固然只是戲說,卻無情折射出這個才子喝涼水也咯牙的境遇。
高高虎忙崠頂,鄒圣脈一屁股坐在山石上,身累,心累,腿酸,心酸。虎忙崠又稱苦馬崠,奇高奇險,虎忙馬苦,聽聽名字就令人咋舌,卻是府城返鄉的必經之路。高高虎忙崠,山高皇帝遠,家鄉俗語“虎忙崠頂罵府太爺”,說的就是有怨難訴的百姓,爬上虎忙崠痛罵官府,雖然有些阿Q,卻是既解氣又無后患。唉,屢試不中,那些有眼無珠的考官!何不揚聲開罵,舒我一肚子窩囊之氣?
鄒圣脈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遠處依稀可見的州府,長長嘆出一口氣:沉湎多年的舉子夢,該醒了!
且耕書田
“數畝書田世守長,富儲千卷號書倉。年年不用輸王稅,留作傳家翰墨香。”這是鄒圣脈為墨香書屋的題跋,字里行間,洋溢著一介書生耕讀自守的自豪。
仕途走不通,落第學子之路大略有三:一為棄仕歸隱,詩酒自娛。這條路走來舒心,卻需要足夠的財力支撐,不是人人行得。一為棄仕歸田,這條路艱辛困苦,為生計勞頓奔波,書生往往難耐。一為棄仕從商,這條路走通了腰纏萬貫,卻是銅臭熏人,書生往往不齒。何去何從?
好在鄒圣脈無須艱難選擇。家鄉四堡是清代全國四大雕版印刷基地之一,霧閣與馬屋兩村印刷作坊鱗次櫛比。父親鄒仁聲則是一個成功的書商,家傳印刷業盡可溫飽,無須歸田。何況書商雖也是商,卻不比其他商人“為小利日與市儈為伍”,既“足以謀生”,又能“親近縉紳先生之言論風采,俾得熏育,吾其事此乎”?endprint
好吧,且耕書田。鄒圣脈沒有想到,這一耕,竟耕出了一派天寬地闊!
老父的印刷書坊讓鄒圣脈有了用武之地,他得以大顯身手,盡逞才情。接手不久,書坊就從單純的印刷,擴展為編輯、撰寫、印刷一條龍。蒙學讀物、科舉讀物、通俗讀物,還有高雅的詩文、書畫,鄒圣脈以其敏銳的眼光選擇圖書,加上高人一籌的編與撰,在四堡書坊中獨樹一幟。霧閣鄒圣脈的大名,隨著他所編所撰所刻的書籍暢銷,一時名滿江南。
一扇門關上了,卻有一扇風光無限的大窗,正徐徐敞開。
幼學瓊林
《幼學故事瓊林》,西昌程登吉初撰,霧閣鄒圣脈增補。三百多年間,版式的種類怕是要以百計數了。
不要低估了鄒圣脈的增補,沒有增補便沒有此書的走紅。明末程登吉的版本叫《幼學須知》,以駢體對偶句式介紹天文地理、歷史掌故、神話傳說以及民俗風情、婚姻家庭等廣泛內容,既有知識,又含故事,寓教于樂,是一部不錯的蒙學圖書。可惜生不逢時,雖有流傳卻未能風行。鄒圣脈在程登吉原文的基礎上,考訂、辨誤,新增360聯,擴成洋洋4卷33大類,且增添了不少警句、格言、典故,讓該書更加富于哲理,啟人深思,而把書名更改為《幼學故事瓊林》,則是畫龍點睛的一筆,讓該書立時吸足了眼球。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一刊行,迅即風行海內外,成為學子爭睹的蒙學教材,“讀了《增廣》會講話,讀了《幼學》走天下”,鄒圣脈的大名,隨著《幼學》的家喻戶曉,響在中華大地無數莘莘學子的嘴角。
不斷增印的《幼學故事瓊林》散發墨香,鄒圣脈望著忙忙碌碌折紙印刷的老人女人孩子,感慨莫名:十年寒窗,滿腹經綸,只落得科場落魄屢戰屢敗;棄仕潛學,無奈轉型,卻贏得書坊興旺財富紛來。而盡管柳暗花明,總有那一絲無法排解的遺憾,輕縈眼角;總有那一脈永遠的痛,繚繞心頭。
五經備旨
考試經濟于今頗流行,究其實,古已有之。落第學子鄒圣脈之所以歪打正著,成就其中國文化史上的學者之名,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考試經濟。
什么書最賺錢?當然是教材、教輔,那么多的莘莘學子人手一冊,蔚為大觀。鄒圣脈才高八斗,稍稍挪出四斗,便把個考試經濟經營得風生水起。
《幼學故事瓊林》是少兒教材,為兒童發蒙所用,一炮打響;《五經備旨》則是高端教輔,專為科舉應試而編撰,于圣脈而言,更是出一口屢屢落第的惡氣。
五經:《詩經》《尚書》《禮記》《易經》《春秋》,科舉應試必考;備旨:詳備,主旨。鄒圣脈的《五經備旨》高屋建瓴,每個章節章有章旨,節有節旨,全書再貫以總旨,《五經》的釋疑解難,盡在備旨之中。畢竟是飽餐經史的碩儒,他的解析往往一語中的,令苦思難悟的學子茅塞頓開,因而大受追捧,常常一本難求。
就說毛澤東少年時代讀過的《五經備旨》吧,這本書現珍藏于韶山毛澤東同志紀念館,扉頁上還留有毛澤東親筆手書。那個時代是最后的科舉時代,距鄒圣脈此書問世接近二百年。近二百年間,有過多少學子搖頭晃腦吟誦詩句之際,埋頭在鄒圣脈精心點撥的章旨、節旨間呢?又有多少應試舉子因為熟讀這些章旨、節旨,因為鄒圣脈的點撥而中舉、中進士,一舉揚名呢?世事往往是如此吊詭,自身屢試不中的落第學子,卻輔導出了一批批秀才、舉人乃至進士。想想倒也釋然,不是說,失敗是成功之母么!
樂耕圖贊
鄒圣脈這幅《樂耕圖》早已失傳,幸好留得這首《自題樂耕圖贊》,讓人可以想見其心路之輾轉軌跡。
“爾神不清,爾貌不揚,半生碌碌,老大徒傷。業儒也,腹笥烏有,焉知七藝三場;為商也,意無一中,那曉七青八黃;為工也,運斤無風,五鳳樓任拖荒……”圖贊中,梧岡先生看似把自己貶了個一文不值,其實大大不然。
傳統意識中,幾千年來總是“士農工商”的位次排列。科場不第,“士”已無望;商場雖然告捷,可這是“士農工商”的最末一等,鄒圣脈的心中,總有難以排遣的遺憾:發財了又怎的?那銅臭氣本為讀書人不齒,教人中舉成功了又怎的?自己還不是屢戰屢敗,至今只是一襲青衿!該如何,才能安妥這顆懷才不遇的心?
“暗中打算,為農策長。昔日臥龍,曾耕南陽。硯田任廢,筆耒收藏……猛著春鞭,犢負犁忙……”務農為本,既然“士”已無望,那就務本去吧,何況臥龍先生諸葛亮也曾躬耕南陽!一句“臥龍曾耕南陽”,在似貶實褒的圖贊中,透出梧岡先生的幾分傲骨。
沒有溫飽之憂,鄒圣脈的躬耕,其實是一種隱士的生涯:“墾田數畝,小筑山堂。田父為友,晴雨較量……播種何宜?惟秫與粇。釀酒為黍,醉飽可望……”在看似其樂融融的農耕生活中,這個學富五車的才子,能否真正療治心中屢試不第的創傷?
寄傲山房
寄傲山房遠離梧岡,在20里外的石青之谷,是鄒圣脈50歲后的隱居之所。
既然已經商戰告捷、溫飽無憂了,既然已經樂耕度日、“何羨帝鄉”了,為什么還要遠避鄉親,遠遁石青谷呢?
“五十無聞豈自誣?半生歲月嘆空徂”“風塵易起門常鈅,塊壘難澆酒一卮……”這樣的詩句,透露出一種怎樣的悲涼?
起因,據說是與弟失和。據說是因娶親,博學的女方家庭出了個高難度上聯,對不上新娘出不了門。眾人矚目的“案首”大弟百計無招,最終靠圣脈的妙對化解了一場事關家族臉面的尷尬。“還頭名案首呢,連落第的哥哥都不如!”是旁人的風言激怒了大弟吧,當圣脈無意間批評大弟的時候,大弟勃然爆發:“你能,你能,怎么連個秀才都考不上!”
錐心刺骨啊!落第是心中永遠的痛,盡管書坊經營早已風生水起,盡管著述暢銷已是遠近知名,那一種痛楚依然深埋心底,像一個晝伏夜出的幽靈,午夜夢回總潸然。
大弟的譏諷,又何嘗不是絕大多數鄉人的譏諷呢?鄒圣脈的才學,他的成就,鄉人不看在眼里,家人不看在眼里,他自己,也沒法看在眼里。鄉人、家人的心目中,無論他如何著述等身,如何聲名遠揚,他只是一個屢試不第的學子,一個永遠無法光宗耀祖的落第書生。看看他們似同情又似鄙夷的眼神,鄒圣脈的心不由得一陣陣戰栗。endprint
“予也,年紀衰邁,徒具一副傲骨,在朝無具,在野招尤,常作入山想,寄我浮生。”這樣的念頭起了多少年了?大弟的一激,讓鄒圣脈心念決然。
“四顧蒼茫,都無可處,唯有茲山僻同世外,石嶙嶙以峭立,水汩汩而泛流,其傲氣殆與予類。以傲寄傲,山乎山乎,吾將長與爾偕。”一個傲世的布衣文人,以這樣的方式,宣告了對多舛命運的抗爭!
愛日草堂
人,一輩子都在同自己的內心交戰。有的人,也許一輩子都無法戰勝心魔。
于鄒圣脈而言,家人的嘲諷,鄉人的鄙夷,都只是外在的誘因,根本癥結在于其內心的糾結。早慧的他,早早就背上了神童的枷鎖,給自己描畫出魚躍龍門的輝煌,功名于他,似乎早已是囊中之物。不料踏進科場,人仰馬翻,這才知仕途險惡,命運無情,一個心結就此結上了。而一次次科場失利,這心結也就越結越緊,緊得他再也喘不過氣來。他只能棄仕、潛學、經營書田,而從他棄仕那天開始,數十年間他苦苦追求的只是一件事:解開心結,還人生以自由,還靈魂一個重新舒展的天地!
只是,要解開心結,要真正放下,談何容易!
經營書坊大獲成功、溫飽無憂了,心結沒開,不過稍稍緩上一口氣;編撰教材暢銷江南,教出秀才、舉人乃至進士了,心結依然沒開,不過隱隱出上一口氣;“除卻巫山不是云”,除了金榜題名,所有的成功于他都不是成功,所有的揚眉吐氣都只是表面的歡欣內里的傷!
解開心結,只能向內,那么,向內探求吧。于是有了《樂耕圖》,有了《樂耕圖贊》;于是有了寄傲山房,有了“以傲寄傲”,有了對心靈一次又一次溫情而不懈的撫摸與按摩。
“予寒士也,當此衰年,混處炎涼世界中,性固不趨熱,而體常畏寒”,這是鄒圣脈的處境,苦苦擺脫的心靈的處境。
“唯愛茲丘面東南地,得暖氣為多,乃依山結廬而居。每常冬日朝升,若于斯廬獨私照臨。”于是,寄傲山房,添了愛日堂。
“予以龍鐘老態,俯而曝之,覺茲體之適,愈于?館春臺多矣!”
龍鐘老態,俯而曝之,俯而曝之!
時光真是療傷的高手,陽光真是療傷的高手!
只有這一刻,當時光由壯及老拂開霧霾,當陽光由外及里溫暖心扉,這一刻,糾結人心數十載難分難解的心魔,頓時無影無蹤!
燦燦陽光下,依依時光中,鄒圣脈緩緩而歌:“寒日朝升到草堂,老人曝背踞胡床。黃棉襖子溫凝體,休羨輕裘有鹔鹴。”
歌聲中,那顆曾經激蕩不平的心,漸漸平息。
責任編輯 侯建軍
特邀編輯 古 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