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身師的堅持

何鉆瑩

張小晶認為文身一定要考慮清楚，不要沖動，她的工作室不提供祛文身服務，因為“洗文身是對文身最大的侮辱”

十幾平米的房間，綠墻上掛滿畫像和電影海報，這間文身工作室沒有想象中的恐怖氣氛，算得上舒適。張小晶戴上醫用手套和口罩，給文身床罩一層保鮮膜，鋪上桌布，擺好文身機、針嘴、色料等工具，放一首搖滾樂。客人在文身床上躺好，張小晶坐上工作椅，打開環形數碼燈，準備就緒。

她先給客人涂抹酒精，清潔皮膚，再用轉印膏把圖案印到客人臂上。Freehand（徒手畫）的話不需轉印。接著用文身機在手臂上按印好的圖案割線，帶有染料的針頭刺破表皮，讓染料滲進。描繪出整個圖案后，再打霧（給文身圖案上色，圖案線條簡單的則不需要）。文身用的針嘴、桌墊等都是一次性用品，裝色料的杯架等非一次性的用完要拿酒精消毒。

做了七年，張小晶技術熟練，下針不會手抖。為了保護手，她不再打保齡球；從前每周都去酒吧，現在一年去一兩次，避免損害小腦導致手抖。

扎針時客人不會流血，但會有持續的痛感，類似于被持續輕微電擊。一般人能忍一個小時，三個小時是極限。如果圖案太復雜或太大（超過整個手臂的面積），張小晶會建議分兩次文，先割線勾勒出圖案，第二次再打霧。

她常常遇到暈針或忍不了疼痛的客人，所以在工作室備有棒棒糖和可樂。有一個暈針的姑娘，一下針，她就臉青唇白，暈了過去。張小晶馬上和她朋友扶她躺下，抬起她的腿讓血液回流。好幾分鐘后，客人清醒，張小晶給了她一瓶可樂補充血糖。她建議有血液病和心臟病的人不要文身，女性生理期時也不宜文身，文身前不可節食，前三日不能吃海鮮、喝酒，實在忍不了痛可先敷表皮麻醉藥。

文好后，涂一層藥膏，再包上保鮮膜隔離細菌、灰塵，三個小時后便可沖水，隨后會有部分色料和壞死的皮膚脫落。兩三天后，最外層的皮膚像曬傷一樣脫落，專業文身很少起水皰或結痂。脫皮期間會癢，最好用文身修復膏或蘆薈膠涂抹，不能抓。一周內不能喝酒、吃海鮮，大概2-4周完全恢復，文身會一直印在皮膚上。不暴曬，洗澡后涂抹乳液作保養，文身能保持原色。

去年11月，有位客人的愛貓患上腎衰竭，不久于世，便找張小晶設計貓的圖案文在身上。看到照片她問，“公的還是母的？”“戰斗型還是溫順型？”問完連串問題，張小晶開始作圖。有靈感時一個晚上就能畫出來，沒靈感要畫上好幾天。圖案設計好，客人會提出修改意見。從前不管客人提什么要求，她都耐心照改，有些客人要求大改甚至重畫。后來她不耐煩了，“我真的費了心血給你畫圖，你把我的原意全部pass掉，我最討厭這樣。”

像矢量圖形這樣的簡單圖案不需設計，用網絡圖或者客人自帶圖。張小晶會給建議，比如文在脊椎中間比文在兩邊更易加圖，簡單的圖案用粗線條文更好看……但最終的決定權在客人手里。

張小晶認為文身一定要考慮清楚，不要沖動，“文身是一輩子的事。”她不贊同未婚情侶做情侶文身；學生來做文身，張小晶會提醒他們考慮找工作的問題……有個韓國大學生在左臂上文了一個很大的圖案，文之前張小晶問她會不會影響以后找工作，她固執地說反正是從事藝術類工作，不用擔心。最近，她想找張小晶洗文身。

祛文身辦法有激光治療法、中藥洗文身法、化學腐蝕法、皮膚磨削法、手術切除法。常用的激光治療法能清除黑色的文身，彩紋較難，洗完可能留疤，像藍、綠等顏色是洗不掉的。其他手法均會留疤。但是，張小晶的工作室不提供祛文身服務。她覺得，“洗文身是對文身最大的侮辱。”

往來的客人并非外界所想的是惡人，各個年齡層，各行各業的都有。“外貌兇猛的我見過，真正兇猛的倒沒有。”

母親帶即將高考的女兒來文了段勵志的英文；兒子帶著老父親來蓋疤痕；老人在臂上文全家人的名字；退休警察連警察腰帶都沒換就來文身；年輕的幼師在耳后做小文身……張小晶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71歲的老奶奶，打破了她文身客人年齡的紀錄。老奶奶來自意大利，到中國旅游，披著一頭純粉色頭發，戴著大金耳環，踩著厚底高跟鞋踏進工作室。她在腳踝處文了一朵水彩色玫瑰蓋掉舊文身。

2010年春夏時裝周以后，文身貼紙和身體彩繪興起，現今文身也逐漸從“古惑仔”的代名詞發展成一種時尚潮流。而十多年前，文身并非這番光景。張小晶至今還記得母親第一次發現她的文身時那種失望的眼神。18歲那年，她騙了家人800塊錢，在后腰處文了男友的名字。過了大半年，一天她洗完澡沒裹緊浴巾，文身剛好被母親瞥見。母親沒有像往常一樣打罵，而是一直嘆氣“你太不愛惜自己了”。張小晶感受到母親前所未有的失望。

早些年回家過年，老一輩的親戚都會讓她穿能遮住文身的衣服。在中央美院當教授的舅舅也看不慣文身，覺得這是底層人做的事。但這些都沒有阻礙張小晶走上文身之路，“那時候（文身）純粹是叛逆，走了很多彎路，后來成熟了，覺得這條路可以一走。”

張小晶生于知識分子家庭，從小就上美術班、鋼琴班、芭蕾舞班。“那時是被迫的，我不喜歡。”有一次她逃了美術課，在街上閑逛被親戚撞見。回到家，母親抽起拖鞋就是一頓打。

高中時張小晶被同住的女生欺負，她開始“武裝”自己。染發、戴美瞳、化淡妝、文身……“我就是想自己外形上更有攻擊性。”后來她上了美術班，考上西安美術學院。大學上了一個學期，她因為失戀無心學習，就退了學，家里人斷供生活費，她只好出來打工。她賣過奶茶、衣服、游戲幣、做過可樂促銷員、公司文員……后來她交了一群玩音樂的朋友，去廣州組了個地下樂隊做主唱。

玩了幾年樂隊，賺的錢不夠生活，總是被迫向家里要錢，她想找份工作養活自己。玩樂隊期間，她做了幾個文身，逐漸喜歡上這種有點疼的藝術，反正學過美術，干脆去做文身師。

她走訪了三家文身店，最后選了規模不大、尚算干凈的一家。學費5500塊，學習期間不帶薪工作，不包吃住，學成后可駐店。張小晶拿不出錢，她打電話給家人，得到的都是質疑聲，“這是什么職業？”最后，從小疼愛她的外公拿出了這筆學費。

在文身店待了幾個月，幾乎都做打掃衛生、準備文身用具之類的雜活。師傅沒專門授課，她只能邊看邊學，師兄也會指導她一些走線（割線）之類的基本功。寄人籬下，店里的本地人排外，常常冷言冷語。面對師傅不時的騷擾，她也不敢吭聲。有一次她忍不住打電話給家里人哭訴。她的舅舅趕來廣州和師傅吃了頓“鴻門宴”，僅過了一個月，師傅毛病再犯。盡管如此，她也沒想過離開，“當時交了錢，一心想學好的。”

她感謝當年被迫上的美術班，讓她有扎實的繪畫功底，一有空她就用練習皮練習。半年后，師傅看了她的作品，認為她可以在人身上畫了。她興奮地發了個微博，征求朋友來免費做文身。第一個客人是她的好朋友，在后腰文了一串英文，10厘米左右。第一次在人的皮膚上扎針，她既興奮又緊張，一直手抖，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才文好。“我現在10分鐘就可以做一個。”

2011年，張小晶和同為文身師的男友注冊了家設計公司（大多文身店都注冊設計公司或美容公司），把公寓的陽臺隔出來做文身店。張小晶邊實踐邊跟著男友學習，磨技術。起初，一周只有一兩個客人。做了兩年，因他們技術和服務好，積攢了口碑，客人越來越多。后來兩人結婚，工作室搬到白云區一間350平米的公寓里，請了八個駐店文身師。曾經逃學的叛逆少女現在成了專業文身師，要預約張小晶做文身，至少提前兩個月。一進大門告訴保安說要去A棟，都會被問“去文身嗎？”

去年有媒體采訪張小晶，報道一出，評論區有很多“不良少女才會文身”的罵聲。“社會上還是有很多人不能理解，這需要過程。”幾個月前，文貓客人的貓去世了，發來信息感謝張小晶，她說“這就是我工作的意義”。

采訪結束，她得意地給我展示了她給母親做的小文身。

（感謝文身師和平提供幫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