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尖子生“叛變”拷問精英教育

本報駐法國特約記者　潘亮

“通過高中畢業會考，進入預科班苦熬兩年，被頂尖商校錄取。你就駛上一條已預設好路線的‘高速公路，不用想太多，你明白前方有個好工作在等自己……直到某天，你發現景致重復，方向也變得模糊，你開始尋找一個出口?！边@是在法國某家著名銀行工作3年半后的“金領”阿娜伊絲，辭職開面包店的心情寫照。法國網絡專欄作者讓-洛朗·卡斯里用4年時間追蹤多名“金領”人士改行當織毯工或屠夫的“非典型”人生經歷，寫成一本名為《尖子生的叛變》的暢銷書。卡斯里日前接受了《環球時報》記者的專訪，闡述了勞動市場將如何因為年輕精英的改行而發生劇變。

丟掉“金飯碗”，端起“泥飯碗”

《尖子生的叛變》自5月上市以來，受到讀者熱捧，在法國多個圖書網站上得到極高評分。是什么讓曾經的學霸、高管或工程師砸掉“金飯碗”、端起“泥飯碗”？該書在法國教育界和職場掀起了一場“工作究竟是什么？生活意義何在？”的大討論。

早上7時，26歲的奧古斯丁準時來到肉店，他麻利地先后套上鐵網圍裙、塑布圍裙，穿上勞保鞋、戴上手套，參加屠夫學徒培訓。“去他的西服領帶，再也不談什么營銷戰略或項目管理，我感到很輕松。”奧古斯丁承認，肉店一周營業6天，體力上很辛苦，但他表示：“我深深感到了同事們臉上純真的幸福。盡管我可以順利成為一名商業精英，但我更享受擺弄、切割一只豬后腿，我要重新認識手工勞動的快樂！”從前坐在辦公室收發郵件、撥打或等待電話的奧古斯丁，在學當屠夫的過程中體會到具體、真實的快樂。他計劃學成之后去洛杉磯開一家自己的肉店。

從銀行辭職的阿娜伊絲告訴記者，能夠去各國出差、擁有一份穩定而豐厚的薪水，曾讓她感到滿足。然而有一天她突然覺得“整個工作游離于現實之外，在屏幕前重復操縱著日常生活永遠摸不到的各種數據，我對自己說，是時候喊停了。”如今她將高跟鞋和套裙放進了衣櫥，每天穿著球鞋去面包店上班。

在巴黎市中心的這家手工面包店里，阿娜伊絲說，令她快樂的是，大家在同一個地點、同一時間共同勞作，和顧客及同事隨時交流，看著一只只面包新鮮出爐。如今的工作從原來的數據、會議、圖表變成了實實在在的店面、產品、營業額還有汗水。她感嘆自己“不僅換了一份工作，更換了一種生活?！?/p>

另外，32歲的尼古拉放棄從前的社會地位花1.8萬歐元學習廚藝，27歲的拉斐爾離開高新技術集團改行當護士，35歲的文森特從空客公司跳槽到初中教數學。法國年輕精英中途逃離既定軌跡的例子多得難以勝數。

推崇老工種，又有新思維

《尖子生的叛變》作者卡斯里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尖子生的共同點是寒窗苦讀數年，高學歷，主要從事腦力勞動。一二十年前多數法國人將高學歷、高工資、高職位作為終極奮斗目標。但隨著工作條件惡化、職場壓力加大及亞健康狀態的不斷侵蝕，“精英”的稱呼對他們不再具有吸引力。一些精英認識到“自己并沒有變成全球化浪潮的先鋒，仍是坐在微軟辦公軟件背后的小兵”，他們開始思考自己在“精英工作”中究竟是“賺了還是賠了”這個問題。精英放棄優越物質條件另尋謀生途徑，被一些人說成“?？?、趕時髦”。但卡斯里認為，這絕不是文青、憤青或怪咖的一時腦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嚴肅之舉，他們改行的主要方向是人力生產、飲食加工、經營商鋪、個性化培訓等。

“尖子生叛變是精英教育的失敗嗎？”卡斯里對《環球時報》記者說，高速發展的經濟、日新月異的科技讓勞動市場每時每刻發生著變化。現在已經出現了不少新工種、新職位。而傳統教育沒能跟上變化的節奏，依然給精英們灌輸脫離實際的幻想。一方面，精英教育培養出對工作失望、無法學以致用的“廢品”。另一方面，他們又通過教育獲得了普通手工業者沒有的視野、態度、分析能力或對潮流的敏感。尖子生往往憑借這些優勢獲得轉型成功。當然，還有一些人是因為從高中分科起，不了解自己未來的職業興趣所在，一路走來才最終發現需要改變。

卡斯里特別提醒《環球時報》記者，不能說精英改行是簡單地重拾“老工種”。阿娜伊絲的面包店主打有機食品，并采用她在商校學習的現代管理模式經營。奧古斯丁會說3門外語，計劃去美國開肉店。這都是一個法國傳統面包師或屠夫難以企及的。一邊親手揉面，一邊用社交網絡宣傳，尖子生既跟全球化做了決斷卻又與之藕斷絲連。他們創立的是一個可以稱為披著傳統職業外衣、內涵打有現代烙印的“新手工行業”經濟模式。為趕上這個潮流，有的年輕人已在考慮是否應該在取得高級文憑之后，再去考一個中等職業技能證書，以備改行之用。

改行有風險，行動須謹慎

卡斯里坦承，“尖子生叛變”在法國還是少數現象。但正是他們在泡沫經濟橫行的今天，讓一度被冷落的傳統經濟三大特征重回大眾視野。第一，具體物質的手工制造。第二，就近的服務，與其放眼全球市場，他們更注重服務街坊鄰居。第三，真實的人際交流，遠離虛擬世界，加強面對面溝通。這類具體實在的工作在當下環境里會讓人產生一種特別的安全感。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不再以大企業、公務員、國際公司、全球500強為職業目標?，F代工業建立的強勢勞動價值觀雖在頑強抵抗，但新的價值觀也在突破壯大。根據法國職場經理人協會公布的數據，碩士級別甚至以上學歷的叛變尖子生比例已達15%，每年有7000名年輕精英改行。他們勢將引領一場勞動價值認同的“質變”。

在采訪的最后，卡斯里對《環球時報》記者說，除了拿出勇氣，搭上金錢（轉行往往需要一筆資金）并冒著不被親友和社會認同的壓力，年輕精英的改行還存在其他風險。眼高手低讓一部分尖子生嘗到了改行的苦頭。一些手工行業，如屠夫、牛奶工等，需要體力和耐心支撐。連續站柜臺，一周休一天，以及長達10-15年的學徒期令一些精英打了退堂鼓，改行計劃最終半途而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