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松??武力
葉松(《百年潮》編輯):武力教授,您長期研究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史,一直比較關注新中國成立以來、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居民收入分配的變化,您能簡單說說新中國成立以來收入分配制度可以分為幾個階段?各階段的特征是什么?
武力:簡單概括,從1949年新中國成立至今,我國的收入分配制度隨著經濟體制的變遷,經歷了一個“否定之否定”的螺旋式變化,即從新民主主義經濟體制下多種分配方式并存(1949—1956),通過社會主義改造,轉變為計劃經濟體制下單一的按勞分配(1957—1978),又從單一的按勞分配轉變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的按要素分配(1979年至今)。1979—2017年這個時期,是通過改革開放加快經濟發展和建立健全市場經濟體制時期,隨著工業化和市場化的同時快速推進,收入分配不僅形式多樣化,內容也變成按要素分配,私人之間的財富占有差距擴大。2005年以后,特別是十八大以來,黨和政府加大調控初次分配、擴大二次分配的力度,并制定了2020年“整體脫貧”的目標和具體措施。
葉松:改革開放以前單一的按勞分配制度是如何形成的?
武力:新中國收入分配制度和政策是在改革舊中國極不合理的分配制度基礎上形成的。從沒收官僚資本、開展土地改革和對私營企業實行“勞資兩利”“四馬分肥”的政策以后,舊中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貧富差距懸殊的問題已經解決。而社會主義改造完成以后,無論是城市還是農村,積累與消費的比例完全由政府決定,至于職工的工資和社員工分,在同一個單位里面則差異很小。在國家機關、事業單位和城鎮國營、集體所有制企業里,無論是最高領導還是普通職工,一律實行不同級別的工資制,甚至在“大躍進”和“文革”時期,還取消了會導致差距擴大的“計件工資”和“獎金”。
社會主義改造完成后,我國所有制結構已從過渡時期的多種經濟成分并存轉為幾乎單一的公有制經濟,按勞分配也成為我國收入分配的主要甚至唯一的方式。其后進行的第一次全國工資改革,對企業、事業單位和國家機關的工資制度進行統一改革,直接以貨幣規定工資標準,取消以前的工資分配制度和物價津貼制度,實現了多種工資形式向單一工資制度的轉變,使全國工作人員的工資形式趨向統一。這次工資改革,最終確立了以技術、職務、行業、地區四個基本因素為參照標準的“按勞分配”制度,同時對一些便于實行計件工資的部門實行計件工資,對企業及職工實行與效益掛鉤的獎勵制度(獎金制度)。
葉松:剛剛講到城市職工的工資問題,那么實行按勞分配后,農村居民的收入發生了哪些變化?
武力:農村居民的分配制度,在改革開放以前的29年里發生了四次劇烈的變化。第一次變化起因于新中國成立前后的土地改革,這次土地改革的徹底性是空前的,它不僅徹底消滅了地主土地所有制,將農村居民變成了幾乎清一色的個體經濟(富農經濟已經微不足道),使得過去因地租過重而導致的地主階級與農民階級收入懸殊、大部分農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現象消滅,而且廣大貧雇農還通過沒收分配地主多余的生產和生活資料,改善了生產和生活條件。土地改革以后,由于黨在農村實行鼓勵互助合作、抑制富農經濟的政策,農村的貧富分化并不像過去所宣傳的那樣嚴重,而是出現了比較明顯的“中農化”趨勢,農村內部以及城鄉之間的收入差距都明顯縮小。
第二次變化起因于1953—1956年間的農業社會主義改造運動。在此期間,個體經濟轉變為集體經濟,建立起生產資料歸集體所有、進行集體生產經營、按勞分配的高級生產合作社,合作社的規模一般在100戶左右,相當于后來人民公社的生產大隊。
第三次變化起因于1958年的人民公社化運動。從1958年到1960年,全國迅速實現了由高級社向“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的過渡,所謂“一大”,是指規模大,多數是一鄉一社,人口在兩萬人左右,甚至有一縣一社的;“二公”是指公有化程度高,人民公社不僅實行生產資料的公有制,甚至實行部分生活資料的公有制,普遍辦起“公共食堂”“托兒所”等,實行“軍事組織化,勞動戰斗化,生活集體化”,不少地區還實行了低水平的“按需分配”“共產風”。
第四次變化起因于1961—1962年的人民公社體制調整。1961年以后,中共中央下決心對難以為繼的人民公社體制進行調整,將“一大二公”改變為“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生產隊的規模一般維持在30戶左右,相當于初級社的規模),取消公共食堂,恢復農民的自留地和家庭副業。這就是一直延續到改革開放的“政社合一”、集體生產經營、按勞分配的人民公社體制,這種體制再與戶籍制度、國家對農副產品的統購統銷制度和政策相配合,就使得農民基本上被束縛于農業和集體生產中,不僅其分配制度受到國家的嚴格控制(例如國家規定公積金、公益金、社員分配的比例,生產隊留糧標準),而且通過掌握工農產品“剪刀差”和工農產品的購銷,控制了農民的收入水平和消費水平。
“文革”期間,受極左思潮影響,在農村部分地區曾經出現“擴社并隊”(即將基本核算單位由生產隊向大隊轉變)、按“政治思想”評工分、“減少自留地”和“割資本主義尾巴”(限制集市貿易和農民的家庭副業)等現象,但是遭到農民普遍抵制,毛澤東接受過去教訓,也沒有積極支持,故上述現象沒有普遍發展。
農村居民的收入分配雖然也像城市居民的收入分配一樣呈現單一化、固定化和平均化的特點,但與城市居民的收入分配制度有很大不同,境況也比城市居民糟糕,國家基本上不對農民提供生活補貼、社會保障和福利。另外,農民的收入分配平均化與城市居民相比,以生產隊為單位,也更為平均。因為農民不存在工資等級,而是在生產隊里評工分,然后憑工分從集體獲得分配,但是由于絕大多數農村收入水平尚處于解決“吃飯”問題,為了保證人人有飯吃,對于主要農產品的分配就不得不實行按人頭來定量分配。農民除了來自集體經濟的收入外,還有相當部分是來自自留地和家庭副業的收入,這部分收入一般要占農民家庭總收入的三分之一左右,成為高積累、低效率的人民公社體制的重要支撐。endprint
葉松:從收入分配看,克服“平均主義”和“大鍋飯”體現在哪些方面?
武力:“文革”結束以后,在“撥亂反正”中,就經濟領域來說,首先就是為“按勞分配”正名,肅清“文革”期間因要破除“資產階級法權”而“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造成的惡劣影響。例如1977年北京的有關經濟研究機構就舉行了三次關于按勞分配問題的理論研討會。1978年,鄧小平還專門就此問題約談國務院政治研究室負責人,強調要按勞分配。1978年12月,鄧小平在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更是進一步提出:“在經濟政策上,我認為要允許一部分地區、一部分企業、一部分工人農民,由于辛勤努力成績大而收入先多一些,生活先好起來。一部分人生活先好起來,就必然產生極大的示范力量,影響左鄰右舍,帶動其他地區、其他單位的人們向他們學習。這樣,就會使整個國民經濟不斷地波浪式地向前發展,使全國各族人民都能比較快地富裕起來。”
這個時期居民收入變化是從農村開始的。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和提高農產品收購價格,調動了農民積極性,大幅度增加了農民收入,從而縮小了城鄉之間的收入差距。城鄉居民的收入比由1978年的2.57∶1下降到1984年的1.835∶1,六年間農村居民家庭人均純收入增加了1.5倍,這是空前的。此后雖然略有回升,到1991年又回升到2.39∶1,但總的來說,城鄉居民的收入差距在縮小,1978年到1991年間,農村居民人均家庭純收入增長了2.17倍,而城市居民家庭人均可支配收入則增長了1.12倍。
就城市居民的收入分配來看,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改革的緊迫任務和重點是改變長期形成的絕對平均主義傾向和“大鍋飯”辦法,做到按勞分配、多勞多得。一是改變過去“企業吃國家大鍋飯”的制度,通過擴大企業自主權,建立經營責任制,采用利潤留成等方法,使得效益好的企業職工可以增加工資和收入。二是改變“職工吃企業大鍋飯”制度,通過改革勞動報酬制度,體現按勞分配原則。工資改革方面,首先是恢復“文革”期間取消的計件工資和獎金制度。應該說,80年代的工資調整和改革,不僅增加了職工的工資,更重要的是調動了職工的工作積極性,對于鼓勵職工“各盡所能”、提高企業經濟效益發揮了很大作用。另外,這種普遍的通過增加勞動、提高效益來增加工資的辦法,也提高了人們對未來的收入預期,刺激了消費,使得整個80年代社會總需求總是大于總供給,大大刺激了經濟發展。
這個時期盡管要素參與分配的比重還微不足道,并在1989年以后受到抑制,但是已經開始漸漸擴大。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前,我國基本上是單一的公有制經濟,只有微不足道的城鎮個體經濟。從收入分配方面講,農民除國家允許的有限家庭副業外,以工分為主要收入來源,而城鎮職工,其收入來源則是工資和國家及單位提供的福利和隱性補貼。但是,這種單一的按勞分配格局在改革開放以后很快被打破。首先是城鄉個體經濟如雨后春筍,迅速成長,他們的收入包含勞動、經營和資本三個要素收入。最典型的事例是安徽省蕪湖市的個體戶年廣久。
葉松:突破“平均主義”和“大鍋飯”后,居民收入發生了哪些變化?
武力:在改革開放初期的1978—1991年間,從居民收入分配來看,是帕累托最優改進時期,即隨著經濟快速發展在按勞分配為主體的收入分配體制下,全體居民收入增加,城鄉居民、城市各階層居民收入差距縮小。這個時期城鄉居民收入變化又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1978—1984年。首先是黨關于收入分配的思想和政策開始突破過去20多年一直實行的平均主義束縛。這個階段居民收入增幅明顯提高,城鄉之間收入差距縮小。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1)這一階段城鎮居民實際人均可支配收入年均增長率為6.6%,其中農民人均純收入年均增長率高達16%。(2)GDP年均增長率為9.6%。城鎮居民實際人均可支配收入增長率低于這一階段GDP增長率3個百分點,農民人均純收入增長率高于GDP增長率6.4個百分點,城鄉居民收入差距縮小。
第二階段是1985—1991年,居民收入增幅下降。這一階段GDP年均增長率為9.6%,城鎮居民實際人均可支配收入增長率為4.9%,比第一階段低1.7個百分點。其中農民人均純收入增長率為3.7%,比第一階段低12.3個百分點。從1986年開始,物價上漲幅度逐年增大,1988年全年零售物價指數上升為18.5%,出現了明顯的通貨膨脹。在這種形勢下,政府提出治理整頓的方針,實行緊縮的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通過壓縮固定資產投資規模、增加有效供給、整頓商品流通秩序等,使長達20個月的零售物價指數居高不下,從1989年4月起開始回落。農民收入的微弱增長大概有三方面的原因:一是農產品價格下跌;二是各種負擔越來越多;三是受國民經濟宏觀環境的影響,鄉鎮企業效益降低,剩余勞動力轉移速度放慢且有回流,使農民收入下降。
在城鄉居民收入差距縮小的同時,城市居民各階層之間的收入差距也在縮小。一方面,過去按照產業制訂職工工資標準的國營和集體企業,在放權讓利的改革中,原來工資標準偏低的輕工業、商業服務業由于更接近市場,收入增加最快;另一方面,由于放開搞活,原來待業或沒有穩定職業的居民紛紛從事個體經營,并充分利用了市場短缺,收入大幅度增加。總之,整個80年代,從干部到企業工人,再到個體勞動者,從政府部門、事業單位到國營企業,再到集體企業、私營企業,越是底層越能夠較早利用市場和短缺,其收入增加越快。因此,在大家收入共同增加的同時,原來的收入差距在明顯縮小。
這個時期收入分配制度的變革,不僅帶來了居民收入的大幅度增長,而且出現了與前后歷史階段相比的居民收入差距縮小的獨特景觀。“蓄之既久,其發必速”,單一公有制為保證高積累而抑制微觀經濟活力,造成收入長期停滯、人民生活貧困的狀況。因此,一旦黨和政府實行“開放搞活”和“放權讓利”,就使得“脫貧致富”成為整個80年代經濟高速增長的最大動力。
葉松:1992—2002年市場化改革加速、社會轉型加快,這對居民收入產生了哪些影響?endprint
武力:隨著市場化改革的快速推進,收入分配領域最大的變化有兩個方面:一是勞動力成為商品和流動性增加;二是要素參與分配,非工資性收入大幅度增加,其基礎是所有制結構的變化。1992年以后,在居民收入快速增長的同時,要素參與分配的比重不斷提高并逐漸處于主導地位、居民收入差距不斷拉大,政府和公有制企事業單位不斷縮小過去所承擔的福利和暗中補貼。另外,隨著勞動力市場的形成,人力資本也越來越顯示出它在工薪收入中的決定性作用,技能和專業知識和供求關系導致職工之間工資收入差距不斷擴大。與此同時,原來由國家統一制定和管理的各個產業工資標準,也在深化國企改革中被打破,帶有壟斷性的行業工資與普通國營企事業單位的工資差距也在拉大,這實際上是另外一種要素參與分配的形式。
鄧小平南方談話和中共十四大最終確定了積極發展私營經濟政策和市場經濟改革目標。此后,隨著改革的深入和對外開放的擴大,我國的所有制結構變化呈現出加速的態勢,市場機制在資源配置中也逐漸發揮著基本作用。特別是1997年開始的深化國有企業改革和“抓大放小”以后,民營經濟在從業人員和企業數量上都超過國有和集體單位,使得國民收入實際上由按勞分配為主轉向按要素貢獻分配為主。
黨的十四大以來,我國的經濟和社會轉型都大大加快。這種轉型,既包括經濟體制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也包括工業化、城市化帶來的由二元經濟向現代經濟轉型,還包括與上述兩個轉型同時發生的人口由鄉村社會向市民社會的轉型以及階層的分化,再加上中國抓住經濟全球化的機遇,對外開放不斷深化。這種劇烈深刻的經濟轉型和社會轉型,也在文化和意識形態方面反映出來,那就是文化的多樣性、產業化和價值觀的分化。這種急劇轉型使得國民財富迅速增加,資本在收入分配中越來越處于主導地位,同時導致在新舊體制銜接方面難免出現管理漏洞和暫時無法界定的領域。因此,經濟發展在創造大量就業和致富機會的同時,也為社會收入分配方面產生合法的壟斷性收入、灰色收入甚至黑色收入提供了環境和溫床。
從1992—2002年,我國經濟發生了兩個根本性的變化:一是實現了由長期的賣方市場向買方市場的轉變,經濟增長開始由過去的供給約束型向需求約束型轉變;二是城鄉居民總體收入水平大幅度提高,徹底解決了溫飽問題。與此相對應,我國的經濟體制改革也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市場經濟框架基本建立。隨著就業、醫療、教育、住房等等改革,過去許多由政府“包下來”或提供補貼的福利和保障,開始由個人承擔。收入分配與經濟增長關系就呈現出與前一階段完全不同的態勢:在微觀經濟方面,主要不是依靠收入分配來調動勞動者的積極性,而是依靠減員增效、降低工資成本來提高競爭力和經濟效益,這種情況在居民基本解決溫飽問題后,必然會抑制需求。因此,就企業來說,擴大和利用國外市場就成為必然的選擇,這個階段,尤其是1997年以后的“內需不足”和外貿依存度的不斷提高,即是證明。在宏觀經濟方面,這個階段收入差距的拉大和財富向少數人集中,固然從總體上說抑制了“內需”,但是一方面少數人迅速富裕促進了消費結構升級,汽車、住房、旅游等需求旺盛(因為畢竟人口基數大);另一方面“內需不足”和向外尋求市場的競爭壓力,則對企業投資產生了積極的刺激作用,但是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爆發后出現的經濟疲軟和增長乏力,拉動經濟增長的對外出口也受到極大制約,國內產能過剩導致大量投資進入房地產,出現“脫實向虛”的傾向。
葉松:請您介紹一下1992—2002年這十年間城市和農村居民收入的具體情況。
武力:對于城市來說,在20世紀90年代以前主要是“增量”改革,即一方面通過“搞活”,讓個體、私營和外資企業發展起來;另一方面,則通過“放權讓利”“承包”制(實際上企業負盈不負虧)和整個經濟發展,增加了國有企事業單位職工的工資,至于原來國有企業職工享受的醫療、住房、交通等福利和無失業之虞,依然維持,同時城市居民在教育、醫療、交通、食品等方面享受的國家財政補貼也繼續維持著。1992年以后改革進入攻堅階段,一方面政府改革了過去計劃經濟時期在食品、住房、醫療、教育等方面的國家補貼或包下來的制度,取消了國家對城市糧、油及副食的補貼;逐步停止了福利分房,實行住房商品化;積極推行醫療保險、“大病統籌”來替代過去的“公費醫療”;取消了教育基本由國家包下來,允許教育特別是高等教育收費。另一方面,國家通過深化國有企事業改革,改變了過去“職工吃企業大鍋飯,企業吃國家大鍋飯”的不合理體制,同時伴隨著大量企業破產、轉制和實行“減員增效”,使得相當數量的職工下崗或失業。這都表明,從1978年以來開始的收入分配改革實際上進入了“存量改革”階段。在這個“存量改革”階段,政府改變過去那種國家對國有企事業職工生老病死“包下來”的辦法和對城市居民的過度補貼是正確的,這不僅有利于調動職工的積極性,也有利于消除城鄉之間的不公平。這種“雙管齊下”的改革導致城市出現一大批因取消社會福利、下崗、生病而陷入貧困的群體,但建立整個社會保障體系卻是要“假以時日”的。
隨著城鄉和區域之間人口流動壁壘被逐漸打破,農民開始改變80年代“離土不離鄉,進廠不進城”的發展格局,出現了巍然壯觀的民工潮。到1997年以后,又由于買方市場的形成和結構性供給過剩,國有企業改革的深入,鄉鎮企業也失去了過去低水平、外延性的擴張機會,于是更大規模的農村勞動力通過地域性的轉移來實現向非農產業的轉變。到2000年以后,這種流動性的農民工人數已經達到了一億以上。而這些農民工的收入和待遇則明顯低于城鎮居民。此外,1992年以來,市場化改革和持續的經濟高速增長,既帶動了城市數量和規模的迅速擴大,也帶來了非農建設用地的迅速增加。于是就出現了各級政府和企業采用“征地”手段,低價從農民那里取得土地,然后高價轉讓的現象。農村財富以土地流轉的方式轉入了城鎮。再者,由于農業收益低,農村投資環境差,因此與城鎮相比,無論是國家還是私人資本都很少投資到農村,不僅如此,由于90年代以后城鄉之間的投資壁壘被打破,農村的資本也不斷轉向城鎮投資。因此,與80年代相比,1992年以后城鄉之間的財富流向,即農村剩余勞動力和財富流向城市,出現了以農副產品為主的產品“剪刀差”流動轉變為以人力、土地、資本為主的資源流動。endprint
葉松:進入新世紀以來,在全面建設和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過程中,黨和政府在解決收入差距過大問題和實現共同富裕方面采取了哪些政策和措施?
武力:進入21世紀以來,黨中央已經發現收入差距擴大的問題。根據鄧小平當年提出的“可以設想,在本世紀末達到小康水平的時候,就要突出地提出和解決這個問題”。從當時的實際情況出發,十六大提出了“確立勞動、資本、技術和管理等生產要素按貢獻參與分配的原則,完善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堅持效率優先、兼顧公平,既要提倡奉獻精神,又要落實分配政策,既要反對平均主義,又要防止收入懸殊。初次分配注重效率,發揮市場的作用,鼓勵一部分人通過誠實勞動、合法經營先富起來。再分配注重公平,加強政府對收入分配的調節職能,調節差距過大的收入”。
針對城鄉收入差距過大的問題,黨中央提出了“工業反哺農業、城市支持鄉村”的重大戰略,在取消長達2000多年的農業稅的同時,還對農民種田實行直接補貼;加大農村水、電、路、氣等基礎設施建設;全面實施農村醫務教育經費保障體制改革,擴大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制度覆蓋面,全面建立和完善農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開展新型農村社會養老保險試點工作,公共財政覆蓋農村的范圍不斷擴大;逐步放寬農民進城就業和居住限制,推進城鄉平等就業,積極維護農民工合法權益等措施。中國的城鄉關系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
2005年10月,黨的十六屆五中全會在制定“十一五”發展規劃建議時,又進一步按照科學發展觀的要求,提出了中國今后五年的收入分配制度和政策改革的目標、指導方針和重大部署。首次提出:“更加注重社會公平,使全體人民共享改革發展成果”。十六屆六中全會又把“完善收入分配制度,規范收入分配秩序”列為和諧社會六項制度之一,提出要著力提高低收入者收入水平,逐步擴大中等收入者比重,有效調節過高收入,堅決取締非法收入,促進共同富裕,并且為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提出了具體的目標,即“到2020年,城鄉、區域發展差距擴大的趨勢逐步扭轉,合理有序的收入分配格局基本形成,家庭財產普遍增加,人民過上更加富足的生活”。
2007年,中共十七大報告再次提出要確保到2020年實現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奮斗目標,就收入分配方面來講,就是:“覆蓋城鄉居民的社會保障體系基本建立,人人享有基本生活保障。合理有序的收入分配格局基本形成,中等收入者占多數,絕對貧困現象基本消除。人人享有基本醫療衛生服務。”為此,十七大報告對收入分配制度提出了進一步調整要求。報告指出:“深化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增加城鄉居民收入。要堅持和完善以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健全勞動、資本、技術、管理等生產要素按貢獻參與分配的制度,初次分配和再分配都要處理好效率和公平的關系,再分配更加注重公平。逐步提高居民收入在國民收入分配中的比重,提高勞動報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著力提高低收入者收入,逐步提高扶貧標準和最低工資標準,建立企業職工工資正常增長機制和支付保障機制。創造條件讓更多群眾擁有財產性收入。保護合法收入,調節過高收入,取締非法收入。逐步扭轉收入分配差距擴大趨勢”。
2010年,中共中央在關于制定“十二五”規劃的建議中,在有關收入分配方面,進一步提出今后五年的發展目標為:“努力實現居民收入與經濟發展同步、勞動報酬增長和勞動生產率提高同步,低收入者收入明顯增加,中等收入群體持續擴大,貧困人口顯著減少,人民生活質量和水平不斷提高。”這些建議為2011年全國人大通過的“十二五”規劃所接受。
2012年,黨的十八大進一步指出:“共同富裕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根本原則。要堅持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和分配制度,調整國民收入分配格局,加大再分配調節力度,著力解決收入分配差距較大問題,使發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體人民,朝著共同富裕方向穩步前進。”提出:“實現發展成果由人民共享,必須深化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努力實現居民收入增長和經濟發展同步、勞動報酬增長和勞動生產率提高同步,提高居民收入在國民收入分配中的比重,提高勞動報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初次分配和再分配都要兼顧效率和公平,再分配更加注重公平。完善勞動、資本、技術、管理等要素按貢獻參與分配的初次分配機制,加快健全以稅收、社會保障、轉移支付為主要手段的再分配調節機制。深化企業和機關事業單位工資制度改革,推行企業工資集體協商制度,保護勞動所得。多渠道增加居民財產性收入。規范收入分配秩序,保護合法收入,增加低收入者收入,調節過高收入,取締非法收入。”
在具體的政策措施方面,超過7000萬規模的農村貧困人口是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短板之一,也是貧富差距過大、阻礙共同富裕的緊迫問題。2012年12月,習近平總書記在看望慰問河北省阜平縣困難群眾、考察扶貧開發工作時提出:“沒有農村的小康,特別是沒有貧困地區的小康,就沒有全面建成小康社會”,開啟十八大以來消滅貧困、實現共同富裕的攻堅戰。
2013年3月17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十二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上提出:要“不斷實現好、維護好、發展好最廣大人民根本利益,使發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體人民,在經濟社會不斷發展的基礎上,朝著共同富裕方向穩步前進”。
2016年開始實施的“十三五”規劃,明確提出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具體目標要求。規劃貫徹以人民為本的原則和綠色、共享的發展理念,不僅要保持經濟持續發展的良好勢頭,而且要解決長期以來由發展不平衡、不協調、不可持續所積累的民生、生態、社會等問題。因此,規劃中專門列出“全力實施脫貧攻堅”一篇,以確保5575萬農村貧困人口如期脫貧,并對民生保障、教育和健康、生態環境、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和民主法治建設等篇都提出了更為具體的要求,以真正實現全面的、高水平的小康社會。
2016年9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出席2016年二十國集團工商峰會開幕式上的主旨演講中指出:“發展為了人民、發展依靠人民、發展成果由人民共享,這是中國推進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根本目的。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有7億多人口擺脫貧困,13億多人民的生活質量和水平大幅度提升,用幾十年時間完成了其他國家幾百年走過的發展歷程。”“我們將更加注重公平公正,在做大發展蛋糕的同時分好蛋糕,從人民最關心最直接最現實的利益問題出發,讓百姓有更多成就感和獲得感。”endprint
2016年是“十三五”規劃的開局之年,脫貧攻堅戰全面打響。2016年11月,國務院發布實施《“十三五”脫貧攻堅規劃》(簡稱《規劃》)。《規劃》提出要確保農村貧困人口同步進入全面小康。為此《規劃》提出:要建立健全產業到戶到人的精準扶持機制,加大貧困地區基礎設施建設,有序實施易地扶貧搬遷安置,做好貧困地區養老、醫療、教育等基本民生保障,加大財政、投資、金融、土地等政策扶持,創新政府購買服務、東西部扶貧協作、企業和社會組織幫扶等機制,形成推動脫貧奔小康的合力。2016年,全國農村貧困人口減少1240萬,249萬人易地扶貧搬遷建設任務如期完成;2017年計劃使農村貧困人口再減少1000萬人以上,完成340萬人易地扶貧搬遷建設任務。
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2017年7月26日的講話中所指出的那樣:黨的十八大以來,在新中國成立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發展取得的重大成就基礎上,黨和國家事業發生歷史性變革,我國發展站到了新的歷史起點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就實現全面發展和共同富裕方面看,人民生活顯著改善,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更加強烈,人民群眾的需要呈現多樣化多層次多方面的特點,期盼有更好的教育、更穩定的工作、更滿意的收入、更可靠的社會保障、更高水平的醫療衛生服務、更舒適的居住條件、更優美的環境、更豐富的精神文化生活。
葉松:您剛才回顧了新中國成立以來居民收入變化的過程,為我們厘清了發展脈絡,對讀者有哪些啟示?
武力:回顧新中國68年的歷史可以看出,中國共產黨始終致力于全體人民的共同富裕這個目標。20世紀50年代發展國營經濟和社會主義改造,目標是在單一公有制和計劃經濟下實現經濟快速發展和共同富裕;改革開放以來,則是在多種經濟成分并存和市場經濟下實現經濟快速發展和共同富裕。雖然環境和條件變了,方法和體制變了,但是目標始終沒有變。
改革開放以來,在收入分配方面,我們打破了“大鍋飯”和絕對平均主義的束縛,充分調動人民群眾的積極性和創造性,充分開發利用人力資源豐富的比較優勢,在不到40年的時間里創造出驚人的財富。但是也應該看到,市場經濟必然導致居民收入差距和財富占有的懸殊,關鍵是如何將其限制在一定的合理的范圍內。改革開放以來出現的居民之間收入和財富占有差距的擴大,既有合理的成分,也有不合理的成分,市場機制雖然具有擴大收入和財富占有差距的本質,但是市場經濟體制的不完善和政府監管不力,則將這種差距擴大到不合理的程度,應該說這是繼續深化改革的問題。
收入差距擴大是市場經濟體制下至今全世界都沒有解決的難題,而對于中國來說,還是一個發展過程中的階段性問題,中國是一個人均資源匱乏、經濟發展不平衡的發展中國家,工業化尚未完成,趕上和超過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仍然是最重要的目標。實踐已經證明,在現有的生產力水平下,單一公有制和計劃經濟雖然能夠實現按勞分配,但是卻不能夠加快經濟發展,不能實現富裕,中國要發展并趕上和超過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必須利用市場機制,資本主義的卡夫丁峽谷可以跨過,但是市場經濟的卡夫丁峽谷卻不能邁過,因為它是人類社會生產方式發展的必經階段。
十八大以來,在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領導下,中國通過統籌推進“五位一體”總體布局和協調推進“四個全面”戰略布局,在實現“共同富裕”方面的探索走在了國際前列。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說: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不斷取得的重大成就,意味著近代以來久經磨難的中華民族實現了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歷史性飛躍,意味著社會主義在中國煥發出強大生機活力并不斷開辟發展新境界,意味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拓展了發展中國家走向現代化的途徑,為解決人類問題貢獻了中國智慧、提供了中國方案。
武力:中國社會科學院當代中國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博士生導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