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潔
與百草枯病人求生同步的是,生產百草枯的農藥企業,也在求生。
“你給我吐出來!”
在齊大慶的怒吼聲中,他的妻子已經面朝下被壓在了床邊,后背上頂著齊大慶的手肘,口中被迫塞進了齊大慶的手指。齊大慶使盡了力氣將手指捅到妻子喉嚨深處,強迫其嘔吐。
2016年12月8月的這天,山東省德州市,天氣悶熱,汗水順著齊大慶妻子的發梢往下滴落。齊大慶平復了一下情緒,起身走進衛生間尋找妻子剛剛喝的藥的容器。接下來的一幕讓他頭皮發麻,衛生間窗臺上被擰開瓶蓋的農藥瓶身上,印著“百草枯”。
百草枯(Paraquat)也叫對草快、克蕪蹤、巴拉刈,最早由英國帝國化學工業集團(世界最大農藥企業先正達SyngentoAG前身)研發出來的除草劑。一經問世,以其優異的除草特性風靡全球。
但是,對于人體來說,百草枯是一種尚無解藥的死亡之水,10毫升便可致死,如果不及時采取恰當的治療措施,早前統計平均死亡率一般在90%以上(隨著醫學進步,現今死亡率有所下降),死亡過程漫長而痛苦。
中毒者口咽部及食管損傷最開始緩慢顯現,隨后中毒損傷的主要靶器官之一是肺,同時造成嚴重的肝腎損害。百草枯中毒早期可出現急性肺損傷,晚期則出現肺泡內和肺間質纖維化,稱“百草枯肺”,早期多死于急性肺損傷,而晚期死亡的主要原因是肺纖維化。
百草枯中樞神經損害不明顯,病人神志始終是清楚的。通俗地說,好比在神志清醒的情況下一天天緩慢地活活憋死。
齊大慶夫妻二人火速來到鄉鎮醫院求醫,這一刻的齊大慶夫婦還心存一絲僥幸,雖然知道百草枯很毒,但不至于無藥可解。他們希望看到醫生的那一刻,醫生可以親口告訴他們“沒關系,治療幾天就好”,然后他們便可以回去過平常的日子,種地,做飯,去孩子學校開家長會。
但是,在他們抵達醫院的那一刻,希望破滅了。趁著夜色,齊大慶夫婦直奔山東大學齊魯醫院。
山東大學齊魯醫院中毒與職業病科是國內最大的百草枯中毒診治基地,該科的主任醫師、博士研究生導師教授菅向東是目前國內治愈百草枯中毒患者最多的專家。數據統計顯示,該科近4年收治1942例,治愈存活1201例,治愈存活率為61.8%。
在山東大學齊魯醫院中毒病房住下的齊大慶妻子,從躺到病床上的第一天起,便甚少與人溝通。有時候,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幾個小時一言不發,仿若周圍的一切均為靜止,宛如雕塑。
“中國百草枯之父”
“當時對自己很滿意,我感覺為中國的農業做了一件好事兒。”但李德軍后來聞悉國內涌現出多例百草枯傷人致死的案例時,他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
1996年,時任山東省農藥研究所(現山東省農藥科學研究院)副所長的李德軍選中了百草枯的研究課題。當時,國內的百草枯使用完全依賴進口,售價昂貴,市場銷量遠不及其他本土除草劑。此時的李德軍剛剛33歲,按他自己的話說,“那個時候初生牛犢不怕虎”。
攻克百草枯生產工藝技術之后的李德軍迎來了事業的第一個高峰,引起了國家層面的注意,“十一五”期間,國家科技部開始立項對百草枯的清潔生產工藝和吡啶堿生產工藝進行了攻關。
同期,百草枯廢水資源化綜合利用技術又被列入國家“863”項目,李德軍的事業蒸蒸日上。而在同行業重點企業的協同攻關下,百草枯從原料生產到三廢利用和處理技術一躍達到國際水平,形成了萬噸級的完整的連續化、自動化工業生產規范體系,在中國幾百個農藥品種中名列前茅,成為舉足輕重的當家品種之一。2010年,國家化學化工聯合會授予山東省農藥研究所科技進步一等獎。
李德軍團隊攻克百草枯生產工藝技術之后,大規模的百草枯國產化,拉動了百草枯上游各種化工原料產業鏈的發展,特別是吡啶堿系列產品。長久以來,我國的吡啶和百草枯一樣,主要依賴進口。百草枯大規模產業化之后,在強大市場需求的拉動下,南京紅太陽、山東綠霸等企業相繼攻克了吡啶的生產技術并大規模產業化。而在吡啶上游,又接力拉動了乙醛、乙醇、紅(木)薯等原料及其支鏈產業的蓬勃發展,由此,發展出了一條完整成熟的龐大產業鏈。
相關數據統計顯示,目前在這條產業鏈上討生活的所有從業人員,粗略估算至少有30萬人。
有一天,“中國百草枯之父”李德軍去聆聽了一次關于診治百草枯病人的講座。他第一次看到了百草枯病人的圖片。聽完講座后,他把自己關在屋里陷入沉思,兩天沒怎么吃飯。“百草枯是我迄今科學研究生涯最得意的作品。我沒想到這么得意的作品上面出現了如此嚴重的瑕疵,讓我感覺到,有一種負罪感,我感覺這做的什么事啊。”他面色凝重,捻出一根煙,定了許久不曾點火:“我真的從來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人去喝百草枯,這不是給人喝的啊。”
這幾年,他陸續接到過百草枯病人家屬的求助電話,向他咨詢救助方法。“醫藥醫療不是我的專業”,研究農藥的李德軍十分無奈。
這位農藥界的科研翹楚,開始想改變些什么。從2013年始,李德軍團隊研究百草枯的一種顆粒劑。因為他聞悉一個自殺行為學研究統計數據,沖動型自殺者的沖動持續時間是13秒,如果拖延過了這13秒,就會放棄自殺閃念。
在13秒的驅動下,李德軍團隊花了三年時間,投入四百萬開發資金,潛心研究消費者無法接觸到藥劑、無法服食的百草枯粒劑及其嚴密的水溶性袋包裝技術。
他的這項研究技術獲得了四項國家發明專利、申請了一項國際發明專利。國家工信部組織專家專程奔赴調研,對該項百草枯水溶粒劑科技成果生產裝置現場考核,并頒發了生產批準證書。
事實上,在中國每年數以萬計的百草枯中毒案例中,一大部分的誘因是來自于中毒者一時沖動的自殺念頭。而絕大部分因一時沖動想通過百草枯自殺的中毒者和他們的家人,在事后都追悔不已。只是,那時留給他們的時間和機會都已經不多。而這種暗自滋生、無法預期的自殺心理傾向,為百草枯的監管和后期救治提出了更加冰冷殘酷的挑戰。endprint
迎來國內禁令
2016年7月1日,百草枯水劑迎來了國內禁令。2012年4月24日,農業部、工業和信息化部、國家質檢總局聯合頒布了第1745號公告,為維護人民生命健康安全,確保百草枯安全生產和使用,決定對百草枯采取限制性管理措施。自2014年7月1日起,撤銷百草枯水劑登記和生產許可,停止生產,保留母藥生產企業水劑出口境外使用登記,允許專供出口生產,2016年7月1日停止水劑在國內的銷售和使用。
這意味著,百草枯水劑這個在國外馳騁市場50多年、在中國大顯身手20余年、年銷售量10余萬噸、年使用面積5億余畝次的大宗除草劑產品,將在我國市場銷聲匿跡。
雖然農業部、工業和信息化部、國家質檢總局聯合印發的第1745號公告中,沒有對可溶粒劑作出明確的規定,但從2015年底開始,山東綠霸百草枯可溶粒劑登記已經過期,就是說其百草枯可溶粒劑已經停產。
按照有關規定,農藥產品生產、銷售需要農業部核發的農藥登記證,工信部/質檢總局核發的生產批準證書/生產許可證和農藥產品標準(國家標準、行業標準或者企業標準),這“三證”缺一不可。
目前,除了南京紅太陽百草枯可溶膠劑三證齊全,還可以再生產幾年,其余所有企業,均沒有三證齊全。以綠霸為例,雖然其百草枯可溶粒劑生產批準證書尚在有效期內,但農藥登記證已在2015年底到期,農業部沒有批準其百草枯可溶粒劑正式登記申請。
換句話說,雖然1745號文僅僅對百草枯水劑給出了禁令,政策上并未對百草枯其它劑型給予限制。但實際上,在現實中,百草枯生產企業已經不可能拿到百草枯其它劑型的“三證”了。
這意味著,百草枯制劑的生產和發展,從今年起將逐漸走向萎縮。對于企業來說,這就好像給百草枯判了死刑。
生產企業和百草枯關懷組
“為了自救,也是為了救人”,綠霸、紅太陽、先正達、山東科信等11家百草枯主要生產企業一致回應了中國農藥工業協會的號召,于2011年成立了中國百草枯生產企業產品管理與社會責任關懷工作組(以下簡稱百草枯關懷工作組),“中國百草枯之父”李德軍,以及四家百草枯生產企業負責人擔任了工作組副組長。山東省立醫院中毒與職業病科主任醫師王海石也是工作組的主要成員。
百草枯關懷工作組成立的第一年,綠霸等企業投入了1200多萬元資金,而紅太陽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楊壽海透露,紅太陽加入百草枯關懷工作組后,首期便投入200多萬元,后續又追加幾百萬元。
在工作組的感召下,更多百草枯生產企業加入到此項工作中。
根據工作組2013年的工作總結報告,截止至2012年底,該工作組已形成以10多家百草枯母液生產企業為發起單位、61家具有百草枯水劑加工資質企業共同參與的社會責任關懷組織,共籌集資金達幾千萬元。
企業自發籌集的關懷資金,主要用于開通兩部“全國百草枯中毒急救24dx時(免費)咨詢熱線服務電話”(號碼為:400-099-0766、400-886-7120);免費提供衛生醫療專家審定編制的《百草枯中毒診斷、急救和醫院處理指導原則》,持續在全國大范圍開展基層醫生百草枯中毒急救專題培訓,免費提供中毒救治醫用藥物以及供臨床使用的尿液試劑盒,指導和協助各級衛生醫療機構做好中毒救治工作;開展農民安全科學使用百草枯專項培訓,免費提供百草枯專用防護服和器具等。
百草枯中毒急救咨詢熱線電話的服務人員就包括王海石。他以自己所在科室收治的百草枯病人案例粗略估算,以2003年到2012年為例,自己所在科室收治百草枯病例589例(不包括門診與小兒科病例),持續到2016年,每年收治的百草枯病例數量逐年上升。
在百草枯病人求生的訴求下,實際上,被禁止的不僅僅是百草枯水劑,百草枯可溶膠劑也面臨被禁的命運。
在張衡昌看來,隨著監管的收緊,在百草枯行業,以及上游的一整條吡啶產業鏈討生活的30萬人生計,都將面臨尷尬境地。
與百草枯病人求生同步的是,生產百草枯的農藥企業,也在求生。
張衡昌直言,今年綠霸的整體效益將大幅下降,公司正在進行產業轉型升級,但新項目建設到達到預期效益,需要時間和大量的資金投入,綠霸需要度過一個艱難的轉型過程。
而李德軍的感覺,是“作為一個技術人員來講,我只能用技術手段解決產品的缺陷。不能影響國家政策,要服從國家決定。在一個鮮活的生命面前,我針對百草枯技術改進做的工作又算得了什么呢”。(資料來源:《經濟觀察報》,文中病人姓名皆為化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