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洋
當歌
沈洋
一
按理,無論如何,這都算得上一首娓娓動聽的歌。而且這歌肖杰早年聽過,在江邊那個叫田黃的村子。是的,沒錯,就叫田黃,一個依山傍水的村莊,與對面的四川大涼山僅一江之隔。
這唱腔,無遮無攔,干凈純潔,像山里花開的聲音,像清泉在叮咚流淌,像黃鶯在歌唱。
且聽聽這詞兒:
聽了九十九個姑娘的歌聲
還有一個姑娘在等待
見了九十九個美麗的寨子
還有一個寨子在等待
……
是的,肖杰承認,是樓下女孩的歌聲,勾起了他塵封已久的回憶,讓他平靜的心一下子泛起了陣陣漣漪。
要不是樓下歌聲讓肖杰憶起了自己的童年,最近心情煩躁的肖杰一定會從窗口伸出脖子去罵娘的。事實上,最近一段時間,肖杰已經夠煩的了,在他的腦海中,成天充塞的,是考公務員那一堆爛書,是時事政治、申論這一類枯燥無聊得要命的東西。
父母成天早出晚歸,肖杰白天一個人悶在家里看書備考。晚上八點,到培訓班參加培訓。可是這些天,樓下的歌聲總是時常響起。肖杰留意了下,大都是在吃飯的時間傳來。有時是獨唱,那聲音清純、干凈、猶如天籟。大多數時候,是三五個女生的合唱,如百鳥朝鳳,婉轉動人,行云流水。每每在歌還沒唱完或者剛一結束,就會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這群王八,煩死人了。肖杰不知咋的情緒一下子就上來了,狠狠地罵了一句。難道他們在搞文藝表演?可這樓下是縣政府的食堂啊?不像是表演的場所呢?那在干嘛?肖杰有了更多的疑惑。
如果光是那歌聲,肖杰還可以接受,可是這咋咋呼呼的爆笑和亂七八糟的掌聲,不時還夾雜著一陣陣尖叫,真是讓肖杰煩透了。
還讓不讓人活。肖杰忍不住噴了一句,腳在地上惡狠狠地跺了幾下。惹得樓下的胖婆娘氣沖沖地上來拍門,大吼道,輕點聲,還睡覺呢!肖杰忙開門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主要是食堂那幫人,吵得人心煩,氣憤啊!肖杰說著看了一眼披頭散發、穿一身睡衣的胖婆娘,一臉羞愧的樣子。
見肖杰如此態度,一臉的無奈,再聽到肖杰說到了樓下吵人的歌聲和吵嚷聲,胖婆娘一臉釋然,一副同病相憐的表情。點著頭噢噢哼了兩聲,拖著拖鞋轉身叭嗒叭嗒走下了樓。
肖杰望著那胖婆娘的背影,一個勁地搖頭,嘴里重重地嘆了口氣,隨即把頭縮進了屋門。
回到屋子里,樓下的歌聲再次飄來,而且比先前的歌聲似乎更加熱烈。這次,肖杰聽到了不一樣的唱詞。
漫山花兒在等待
美酒飄香在等待
要是不走不行了,明年今日早早來
漫山花兒在等待
美酒飄香在等待
珍貴的朋友,朋友
請你留下來,留下來!
還是那首《留客歌》,這歌聲再一次勾起了肖杰的回憶。仿佛自己就是一個走進彝山的客人,他的眼前,一下子橫呈一片金黃的野花,閃現出彝族同胞用的那種木碗,他分明還看到,那木碗里的包谷酒,還正閃動著誘人的酒花呢!在肖杰的眼前,一下子呈現出了一個開闊、飄著稻香、讓人沉醉其間而不能自拔的美妙世界。
此時,只聽到掌聲亂七八糟地嘩啦啦響起,還夾雜著嘈雜的叫好聲和起哄聲。
唱得好不好,再來一個要不要。
好,要,再來一個。
喝喝喝,人家美女都喝了這么多的酒了,你再不喝下這杯酒,也太不像話了啊!
就是就是,快喝了,就是毒藥也得把它喝了。
帥哥,來來來,我陪你喝一杯,這下你總得喝了吧!
來個交杯酒。
緊接著,又是一陣起哄。隨即,是碗筷落地的聲音。
原來如此。肖杰恨不得沖下去揍這些家伙一頓。他娘的,多么美好的歌,竟然成了官場宴席上的“花歌”了。肖杰頓覺一陣惡心,這世道,上面不是正狠剎吃喝風嗎?家伙些卻是置若罔聞。再說,也不顧忌小區住戶的感受,哎,真是糟蹋了這歌啊!
肖杰來到后陽臺上,把頭彎出陽臺外面,伸長脖子使勁朝外面望去,指望能看個究竟,到底是些什么樣的貴客,值得這樣又是唱歌又是喝交杯酒的。可是任憑他把脖子伸多長,都只能看到反光的玻璃窗,啥也看不到。肖杰為此大為光火,可又無可奈何,只得悻悻地回到書房,拿起那本翻得稀爛的申論教材,試圖再看上幾頁。
二
天才麻麻亮,蓮花就睡不住了,啪的一聲從床上彈跳起來,大喊一聲,練歌,就跑到衛生間嘩啦啦洗漱一番,隨即站在陽臺上練起了嗓。
啊啊啊,哦哦哦……
正在蓮花練得起勁的時候,一個打破碗似的聲音沙啞地傳來。
“唱啥鳥歌,瘋了不是。”
蓮花一驚,來了半年多了,還是第一次碰到有人站出來吼自己。蓮花下意識地朝四周看了看,循著聲音的方向,只見對面的陽臺上站著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頭發直立沖天,戴個黑邊方框眼鏡,身上竟然還穿著長袍睡衣,像個穿了和服的日本人,那滑稽樣,讓蓮花忍俊不禁。
準確講,對眼前這個大男孩,并沒啥好印象。不過,出于禮貌,蓮花還是微笑著朝他微微一笑,笑的一剎那,兩個深陷得恰到好處的灑窩正好露了出來,也或許正是這一對深陷的酒窩,吸納了對面這個叫做肖杰的大男孩心中所有的憤怒,肖杰的火氣竟然這樣差著一口氣,慢慢就消退下去了。不過這種消退不是一瀉千里,是啥呢,對了,應該是悄然無聲。這種悄無聲息的消退,讓蓮花覺得有些意外。
嗨,你是說的鳥叔吧,可不叫啥鳥歌呢,哈哈哈!
蓮花都覺得有些驚奇,自己竟然有這種化險為夷的本事,竟在突然之間冒出了這么句有幽默水準的調皮話。
肖杰反倒有些手足無措了,臉唰地一下子紅了,一直紅到耳根,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那句狠話的無聊。他更驚嘆于眼前這女孩的機智與幽默,這可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夫所能修煉成的啊!要特別說一下的是,肖杰在那一瞬間突然看到了蓮花那一對甜蜜的酒窩,太神奇了,他似乎覺得有一股甜甜的暖流從腳底慢慢地、溫潤地冒到了頭頂。
稍稍鎮定后,肖杰清了清嗓子,美女,咋這么早就唱歌啊!吵得我們睡不著。蓮花話沒出口,甜蜜的笑容早就送了過來,像陽光下的花朵,亮燦燦的。蓮花說,哥啊,你說說看,喜鵲能不起個早嗎?起晚了它吃個镩镩,啥都沒了。一聽到蓮花叫出“哥”字,肖杰的心像是被啥毛茸茸的東西正在撫摸一樣,熱烘烘的,像要化了的感覺,肖杰還是第一次聽一個女孩子如此親昵地叫自己哥呢!尤其聽到“吃個镩镩”這句話,肖杰更是無比親切。這是滇川邊界的方言,就是啥也吃不到的意思。
肖杰說,美女,未必你要靠唱歌吃飯啊!咋不去重找一個工作啊?
蓮花頭偏了一下,尖著嘴噓了一聲,說道,哎呀,哥,哪有這么好的事,還像你,讀大學,住高樓,考公務員,工作好找,報紙加開水,一天閑得抓干瘡。我一個山區丫頭,除了種地,只會唱歌,現在土地都被修溪洛渡水庫淹了,我不唱歌你供我吃啊?
肖杰算是領教了眼前這個姑娘的快人快語了,一時語塞,找不到啥話說。但總要找點話來說事啊!沒想到,自己的生活現狀,被眼前這姑娘三言兩語,就給說得一清二楚的,真是神了。肖杰說,你會算命啊,你還別說,我正在復習考公務員呢?可是,一天被你……本來肖杰要說一天被蓮花吵得睡不著,可“吵得”兩字還沒說出口,肖杰就感覺到了這話的無聊,怎么能忍心對眼前這姑娘說這種傷人的話呢!
哦,我知道了,哥,別吞吞吐吐的,我這人喜歡直來直去,你不就是說我們幾個姑娘家一天到晚唱歌吵著你了?哥呀,你也是,不是說人家毛主席還故意要在大街上讀書呢!我們唱歌咋了,有音樂伴奏你還不滿足,你想想你去請個美女唱歌,要多少錢?你啊,哥,生在福中不知福呢!
這時,一縷陽光穿過樓道的縫隙,直直地照射到蓮花身上,讓蓮花像置身于舞臺之上一樣,異常顯眼。而肖杰正好處于背陰的地方,一明一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蓮花眼里,肖杰幾乎變成了一個剪影,而在肖杰眼里呈現的,正如這女孩的名一樣,像一朵潔白的蓮花,一件薄如蟬翼的開領體恤,像沒穿一樣,就連里面粉紅色的胸罩都依稀可見。一條黑色的長絲襪,把對面女孩的兩條腿修飾得豐滿勻稱,充滿青春活力。這女孩太漂亮了,肖杰在心里想,他甚至覺得,好像自己從來就沒有見到過如此漂亮的女孩。那一瞬間,肖杰甚至有了想要擁抱眼前女孩的沖動,那些考公務員的煩躁教材也早拋之腦后。
肖杰突然對眼前女孩產生好奇,問道,你芳名叫啥啊!
別這樣文縐縐的了,我們山頭姑娘直爽,說不來你們這些文話,你就叫我蓮花得了。
嗯,肖杰吃了一驚,自己正在心中想著這女孩像一朵蓮花,咋她真的就叫蓮花呢,這是巧合,還是這女孩真有鉆心術呢?
你真叫蓮花啊,我還覺得你長得就像蓮花呢!肖杰說。
哥,別損我了,我們山頭姑娘么,還長得像蓮花呢!像洋芋還差不多,實咯咯的。蓮花說著,笑得彎下了腰。
肖杰不知咋的,第一聲聽到蓮花叫自己哥的時候,就有種身上會起雞皮疙瘩的感覺,全身酥麻麻的,也許是蓮花說慣了,不在意,可在肖杰來說,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受不得“哥”這個字,尤其從蓮花嘴里說出來,他感覺自己都要被化掉了一般。
肖杰打起精神,說,不過你說你像洋芋也沒錯,因為你長得實在是太豐滿和結實了。
哥,你太壞了,不和你說了。蓮花說著伸手朝空中打了一下,仿佛肖杰就站在自己身邊一樣,這一打,把空中的陽光給劃斷了,肖杰能明顯地感受到陽光斷裂的感覺,好像都反射到自己的臉上了。陽光下,蓮花的嫵媚讓肖杰無比愜意、無比迷醉。
這時,正好一個高挑的女孩歪出頭來叫了聲蓮花,說要排練了,叫蓮花趕緊回屋去。可別看蓮花他們并不是啥正式演出,可唱敬酒歌也是要提前排練過的。蓮花有些不舍的樣子,眼巴巴地望了一眼肖杰,朝肖杰做了一個鬼臉,搖了下手,算是打過招呼了,略有點失落地轉身回到了屋里。
其實這樣的排練蓮花早就煩透了,要不是迫于生計,才不會來干這種專門取悅別人的工作。蓮花書讀得不多,初中還沒畢業,就出來打工了,也沒見過啥世面,不過她從電影電視里也看到過,其實她這種職業并不稀奇,在古代,就有類似的職業,說白了就是歌女,專門在酒宴上陪官員富商們喝酒作樂的人,再說難聽一點,就是“喝花酒”。可是蓮花馬上就在心中打斷了自己的說法,“喝花酒”好難聽哦,簡直是太難聽了,也許世上再沒有比這更難聽的了。蓮花學會了上網,她也時不時就在網上看到一條關于某某官員喝花酒被查處的花邊新聞,不過她覺得那好像都是假的一樣,好像都是離自己很遠很遠,可她又覺得離自己好近好近,其實自己不就每天陪著各色官商們喝花酒嗎?每當這樣想著的時候,蓮花就會激出一身冷汗,全身會情不自禁地打一個寒噤,覺得好可怕的樣子,要真是那樣,自己有何顏面見自己的親人和朋友,有何顏面再回到自己的故鄉。不過,一提到自己的故鄉,蓮花就覺得像是踩在了一團棉花上一樣,空空的感覺,是啊,故鄉只存在于自己的記憶中了,故鄉早已淹沒在了溪洛渡的深水中,那些巖石,那些房屋,那些小路,那些菜園,江邊那些高大的、盤根錯節的黃桷樹,都早已沒入水中,成為了記憶。家在哪里,親人在哪里?想到這里,眼前一片空茫,不知不覺中,早已淚濕雙眼。
三
肖杰的煩躁像眼下這鬼天氣一樣,在一天天升高的氣溫中日益加劇。公務員考試報名聽說很快就開始了。報哪里,會考些啥子題,是否能考得上,這一系列問題成了肖杰腦子里一個個折磨得他頭暈腦脹的惡魔。不過有一點變化讓肖杰自己都覺得驚奇,自己不再討厭對面樓里傳出的歌聲了,每當那歌聲響起,肖杰眼前就會浮現出蓮花那張蓮花一樣清純的臉,問題的關鍵還不完全在于蓮花臉上的清純,而是蓮花臉上透露出來的那種俏皮與風韻,那不是風騷,是風韻,這一點,肖杰在看不進書去的間隙總是在心里把玩和琢磨,肖杰對自己的這一點感覺肯定無疑。
自從那天站在自己家陽臺上與蓮花有了那番交談后,肖杰感覺自己有些心神不寧了,如果說在這之前的感覺是煩躁,那這些天,煩躁變成了躁動,他老是感覺到有一種東西在自己胸中蹦跳,他老是會在看書的過程中時不時走神,扭過頭去看對面樓房的陽臺。可是每一次,他什么也沒有看到,他不知道的是,這幾天,蓮花和另外三個長得清秀的歌女被調到了縣政府的另一個接待點,月水山莊。因為那里來了一個省里的考察組,聽說是最近又有啥人事變動。這些,肖杰當然不會知道,因為,最近他一心只讀圣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
可是,盡管肖杰拼命抑制自己的念想和牽掛,他還是無法平復自己。他有時想盡量否認自己不是在想一個姑娘,可是他做不到,蓮花那張臉分明是那樣的鮮活,那樣的氣韻生動,蓮花那薄如蟬翼的短袖衫下,所蘊藏的誘惑與能量,足以讓肖杰神魂顛倒。其實,肖杰也不是沒有見過女人的那種愣頭青,他甚至還和大學的女朋友有過那種事,可是隨著畢業后天各一方,時間慢慢磨平失戀的創傷后,肖杰對所謂女人幾乎都失去了印象。現在成天相伴的,不是枯燥無味的公務員教材,就是老爹老媽那無休無止的嘮叨,好像不考上公務員,這人就沒法活一樣,每天一回家來,不是說張科長的兒子考上省級機關的公務員如何風光,就是說李局長家的兒子考上公務員兩年就提了副科。聽得自己都沒有了考試的勇氣和信心。好像全世界就自己最差勁一樣。
四
肖杰打定了主意,報考縣政府辦。
肖杰為這個決定激動不已。肖杰也說不出個準確的理由,是想去見下蓮花他們陪酒的場面,還是因為想與蓮花姑娘零距離接觸?肖杰似乎也說不大清楚。但有一點是明白無誤的,那就是因為蓮花姑娘。
我要報考縣政府辦。
又一個陽光和煦的早晨,當肖杰把這個想法說給站在對面陽臺上的蓮花時,蓮花高興得驚叫起來,身體輕盈地起跳,像要飛翔的小鳥。
太好了哇,那樣咱們就可以天天在一起玩了啊!蓮花毫無掩飾地說。
你真就那么喜歡和我在一起?我才不信呢!肖杰朝天上揚了揚頭,拱了下嘴。
信不信由你,不過么,我們這種農村姑娘,你才看不上眼呢!蓮花呶著小嘴顯出一副很生氣的樣。轉身回到了宿舍,十分落寞的樣子。
肖杰喊了兩聲蓮花,一直沒有反應。肖杰頓覺幾分失落。
不過,肖杰又感覺到十分可笑,這蓮花和自己啥關系,戀人、朋友、同學,啥都不是,咋就在乎人家的轉身離去呢?再有,她蓮花為啥平白無故生我的氣?想去想來,還是沒個由頭。不過肖杰想到了兩個字:“鄰居”。對了,就是“鄰居”。就目前而言,這個定位準確極了,沒有任何偏差。
可是,肖杰又覺得不對勁,鄰居好像不應該是這個樣子,不應該是這種關系啊!肖杰有些納悶。
不過,肖杰要報考縣政府辦的決定雷打不動。盡管他的父母開始不同意,要叫他報考市級機關,說在市級機關起點高,機會多,容易升遷提拔。這話盡管在理,可肖杰一聽著就煩,啥升遷了提拔了,好像在父母眼里,不當個官這人就活不下去一樣。好在,在肖杰的一再堅持下,父母同意了他的決定,說報縣政府辦也好,先在基層鍛煉鍛煉,現在培養年輕干部,重視基層經驗。盡管父母的話一直圍繞著提拔二字,但肖杰還是由不得地高興,畢竟,好不容易才說服了父母,總算是同意了自己的決定。
五
幾天不見,肖杰和蓮花心里都空落落的,像是丟了魂似的。肖杰成天照舊看他的公務員考試教材,看得昏天黑地,看得心煩意亂。太陽一天天辣起來,空氣悶得沒有一絲縫隙,似乎連呼吸都有些困難。肖杰看書看得隨時有種窒息的感覺,真想把書砸下樓去,任由它隨風飄散,免得一拿起書來就沖瞌睡。可是,一想到將來的前程,一想到自己若考不上公務員,還得繼續在家當啃老族時,肖杰就不得不長長地嘆一口氣,繼續拿起那本重若千斤的書。
蓮花就更是煩躁了,自從和肖杰聊了幾次天后,她就像上了癮一樣,每天天不亮,就盼著肖杰站在對面的陽臺上等著自己。她常常在腦子里想像著肖杰站在對面陽臺上笑盈盈的樣子,那笑像是一塊磁鐵一樣,對蓮花有著無窮的吸引力。因為站在背光處,肖杰看上去略為有些模糊,有時似乎只能看到一個輪廓,但這已足以讓蓮花感覺到肖杰的偉岸和男人氣息。在她的眼里,肖杰帥氣,有魅力,總之,是個可以乖乖依偎在他懷里靜靜地享受一生的人。可是很多時候,蓮花又萬分失落,覺得自己在癡心妄想,一個山里逃難出來的農家女孩,竟然攀附高富帥,這不是瓊瑤小說中的人物嗎?蓮花是讀過瓊瑤小說的,早在讀初中時,班上的一個女生就常常帶著瓊瑤的小說到教室里,蓮花好奇,就借來看,常常看得哀惋嘆息,淚流滿面。
有好幾天沒有見到肖杰的影子了。這幾天,蓮花被調到月水山莊,接待那些省里的考察組。表面上,蓮花笑得燦若蓮花,伶牙俐齒,乖巧迷人,尤其她那高亢、清亮、純凈得天籟般的嗓音,常常唱得客人迷醉忘返,雙眼迷離,心花怒放。好多次,蓮花自己都覺得無比興奮,以前咋就沒發現自己竟然會有如此本事,惹得那些達官顯貴們通體舒暢,笑得前仰后合。一想到此處,竟然會生出幾分成就感來。每每在這種時候,蓮花就想起自己離開家鄉進城后的艱辛,那種日子,哪是人過的日子啊!蓮花自然聯想起進城后一個星期找不到工作時的情景,身上沒有半分癟毛錢,吃不上飯,住不上店,衣服骯臟,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個叫花子一樣,每天就在垃圾箱邊撿食別人丟棄的食物。晚上就睡在房檐下,寒風中,自己衣著單薄,瑟瑟發抖,縮成一團,這種時候,蓮花就會突然想起安徒生的那個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兩行清淚就順著臉頰簌簌地流下來。才進城那些天,人生地不熟,蓮花常常在那些大街和小巷里亂竄,好像哪都差不多,都是高樓和汽車。她也去找過無數飯店,問要不要小工,洗碗端盤子都行,可是當老板一看她這身邋遢的打扮,就一個勁地搖頭,甚至于把她當作叫花子給攆出來。蓮花經過一條燈紅酒綠的巷子,倒是有好幾個穿得花姿招展的老板娘來拉過她,說是去管啥旅社,可當她朝著屋里一看,粉紅色的燈光下,坐著幾個濃妝艷抹、穿著暴露的女孩,眼前這陣勢,就是憨包心里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妓女嗎?這一點,蓮花心里十分清楚,她還在電視上看到過好幾次公安掃黃打非的鏡頭。蓮花想,就是餓死,也決不做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在老家,這可是最丟祖宗八代人臉的丑事,盡管家鄉已沒有自己的親人和土地,但蓮花想,家鄉是永遠裝在自己心中的。蓮花還有個夢想呢!那就是能有機會去參加星光大道,去親自見見畢老爺。說來也是奇怪,這個念頭,是在蓮花剛進城的第二天,站在體育館廣場上看大屏幕上的電視節目時看到的,她看到,有一個四川涼山州的彝族姑娘就上臺亮了一嗓,聽上去和自己在家鄉時唱的歌差不多,她覺得那姑娘都能上,自己也能上。一想到此,蓮花竟然覺得熱血沸騰,心潮澎湃。更讓蓮花沒有想到的是,正是這個念頭,讓她找到了一份工作,進城后的第七天,她已經餓得奄奄一息了,蓮花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會馬上就慘死在大街上,無人收尸。一想到此,蓮花就萬念俱灰。真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在蓮花對這座城市無比絕望之時,她突然聽到前面有歌聲傳來,那不是小時候唱的《留客歌》嗎?“聽了九十九個姑娘的歌聲,還有一個姑娘在等待……”多好的曲調,多好的詞兒,蓮花一下子來了精神,似乎從來就沒有餓過,她從地上撐起身子,蹣跚著朝前走,到了,原來是一家高檔餐廳,里面燈火輝煌,坐了好些桌客人,有幾個著彝族服裝的女孩子一桌一桌去敬酒,敬酒前都要唱一首敬酒歌。盡管那些歌也唱得好聽,可蓮花覺得她們都唱得不如自己,甚至她覺得都有些跑調。蓮花忘記了饑餓,她站在餐廳門前怔怔地看著里面唱歌的姑娘們,只見她們面帶微笑,唱得歡快,唱得投入,讓那些穿著光鮮的客人們一個個眉開眼笑,大聲起哄。
不知不覺間,蓮花竟然跟著哼唱起來,可這一唱就糟了,引起了老板娘的注意,老板娘是個胖乎乎的女人,盡管看上去不很漂亮,但絕對富態,見蓮花臟兮兮地站在門前,以為又是一個討飯的叫花子過來討飯,趕緊三步并作兩步走出門來,嘴里大聲吼道,滾開,小爛斯,別站在這里戳眼睛,影響老娘生意。老板娘邊說邊伸手去推搡蓮花,蓮花由于聽得入迷,根本沒有聽到老板娘的話,盡管被老板娘推得一個踉蹌,差一點摔倒,可嘴里還在唱著《留客歌》,并且唱得有板有眼,唱得婉轉動聽。這一唱,把老板娘給驚呆了,再也不推搡蓮花了,老板娘站得直立立的,聽蓮花把一首歌給完整地唱完。
你也會唱歌啊!老板娘問。
會啊會啊!我小時候就天天唱歌的。蓮花說得語無倫次。
姑娘,哪兒的人,想在我餐廳唱歌嗎?
江邊的,想啊,我就是進城來找工作的,我父母死了,地也被修溪洛渡水電站征完了,征地款被哥哥賭錢輸完了,走投無路了,我才來城里的。我也能在你餐廳里唱歌啊!蓮花驚喜地看了看自己骯臟的衣服,吞吞吐吐地說,我能行嗎?
老板娘自然是看出了蓮花的心思,趕緊叫來一個女服務生,說鈴兒,趕緊把這個妹子引到后院宿舍去,讓她好好洗個澡,給她換一身新的工作服,讓她跟著先端幾天盤子,先熟悉一下環境。
蓮花高興得心都要蹦出來了,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情感,眼淚止不住滾落下來。
六
蓮花沒有想到,自己穿上那一身天藍色的工作服,竟然有模有樣,尤其頭上那頂白色小帽,帽檐還扎了一朵粉紅小花,精巧別致,別有一番韻味。鏡子里的自己完全變了個人似的,高高的鼻梁,濃黑的眉毛,大大的眼睛,有楞有角的嘴唇,甜甜的酒窩,似乎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蓮花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笑得甜甜的,覺得像個城里的小姐,又覺得像自己,她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蓮花,一定要活出人樣來,做一個城里的蓮花。

七
肖杰雙手扶著陽臺的鐵欄桿,任由三月的風掠過,有些冷。不過,對面陽臺靠墻依著的蓮花那一身粉紅的連衣裙在太陽下反射出剌眼的紅光,似乎給周圍的空氣帶了一絲溫熱。肖杰沒有一點冷的感覺。
肖杰感到特別興奮,他提高聲音對蓮花說,喂,美女,這久哪去了?咋沒聽到你黃鶯一樣的歌聲了?是不是相親去了啊!
相你個頭,哪有人會看得起我這種人?
你咋個了,年輕,漂亮,歌又唱得如此動聽,走到哪里,身后還不跟著一串帥哥呢!
帥哥,哎,夢中想想算了,我們這種一樣不是一樣的人,誰會在意,哥哥就不要這樣逗我了,我可是還在溫飽線上掙扎的人啊!
肖杰注意到,蓮花說這話的時候,臉朝左邊轉了過去,他能明顯地感受到那一絲掩飾不掉的憂傷。
肖杰說,別這樣悲觀嘛,肯定有男人喜歡的。
是嗎?那你喜歡嗎?
哈哈,這個就不知道了?肖杰說著臉一下子紅得像上了一層胭脂。就連他自己,都能明顯感覺得到自己的心跳。這是咋了,難道這就是進入戀愛的感覺。我肖杰又不是沒戀愛過,大二時,昆明一個叫安樂的女孩就曾對自己窮追猛打,那女孩高挑、優雅、時尚,時常穿一身休閑運動衫,剪一頭短發,既不失乖巧,又彰顯活力,只要她一出現,似乎就吹來一陣充溢無限生命力量的春風。不久,兩人就墜入愛河,成天花前月下,甜言蜜語,卿卿我我,一度時期還影響了學業呢,差一點畢不了業。要不是安樂去美國留學,兩人不得不分手,也許,現在站在眼前的,拉著肖杰的手的女孩,正是安樂。剛回來那陣,肖杰成天沉浸在失戀的苦痛之中,要不是因為就業壓力山大,考公務員的事成天占據自己的頭腦,他還真不知道這日子要如何度過。
哎,在想啥子?看你都癡了。
沒啊!
還沒,看你就是心不在肝上。
是不是想女朋友了?
想你呢?
才怪!你都會想我,除非世上的女人都死光了。
說話咋這樣難聽啊!這幾天我是真的想你。
肖杰心里自然明白,自己剛才確實沒有想蓮花,也確被蓮花給猜中了,自己真在不知不覺間想起了大學女友安樂,可這也是因為眼前的蓮花,才聯想到安樂的,這一點,肖杰心里是再清楚不過的。
哎,你的試考完了?
完了,我報的就是縣政府辦。
真的嗎?蓮花一下子驚喜萬狀。肖哥,你真的考上就好了,那我們不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嗎?
你真的就喜歡天天和我在一起嗎?我才不信,你不覺得煩死才怪。
蓮花嘟嚨了一下嘴說道,不信算了,好心當成了驢肝肺。隨即轉過身去,拿一個背影正對著肖杰。
是了是了,我誤會你了,親,我懂你的心了。
誰是你的親啊!也不撒泡尿在牛腳跡窩窩頭照下自己。蓮花尖著個小嘴,鼓著個湯圓樣的眼睛看著肖杰。
哎呀,蓮花妹妹啊,這段不是流行說個“親”嗎?這是對所有要好朋友的親昵稱呼,你以為專門說給你的啊!
肖杰本以為蓮花會因為自己的糾正而變得開心,沒曾想,蓮花竟然急得轉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再也不理肖杰,把肖杰整得一頭霧水。
八
蓮花也不知道自己是因為肖杰流淚,還是因為自己的坎坷際遇。
蓮花回到房內,鈴兒正在繡十字繡,見蓮花眼淚絲絲的,以為她受到別人欺侮了,忙站起來扶著蓮花問,你咋了,誰欺侮你,給我說,我去收拾她,這人怕是吃了豹子膽了。
蓮花輕輕地扒開鈴兒的手說,不是,沒啥,不要你管。
那就是想你娘了?鈴兒提高聲音說道。
也不是,真的不要你管,你繡你的花去,真的沒啥。
那就是愛上誰了?被我說中了吧!哈哈。鈴兒十分得意的樣子。
蓮花還真是被鈴兒拿著七寸了,真的就不再反駁。
誰,趕緊交待,是不是經常站在他家陽臺上和你聊得火熱的那個帥哥?
別亂說。
肯定就是,不過,蓮花,我告訴你,你可別餓老鷹想吃天鵝肉,你想想你啥出身,人家是啥出身,那可是干部家庭,住電梯房,獨生子,大學生,聽說準備考公務員,別去攀那些高枝,那樣你會很委屈的,不信你騎毛驢看唱本,走著瞧。
鈴兒一席話,還真是擊中了蓮花的軟肋,蓮花轉念一想,是啊,自己咋就這么糊涂呢?這和尚頭上的虱子,不是明擺著的嗎?咋就這樣不知天高地厚啊!想想自己一個沒爹沒娘的窮山娃子,一個只讀過初中,專門陪酒的歌女,有啥資格去攀附一個大學生呢?這不是自討沒趣嗎?就在這一瞬間,蓮花決定,不能再胡思亂想了。
九
肖杰終于如愿進了縣政府辦秘書科,正巧分管接待中心的柳副縣長有秘書剛好提拔,辦公室就安排肖杰為柳副縣長服務,實際上就是他的專職秘書了。這樣的結果雖然與先前心高氣傲的期望有不小差距,但肖杰還算滿意,因為,他的好幾個同學都還沒有就業,成天在社會上混著,成了地地道道的啃老族。一想起他們,肖杰就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幸運了,剛畢業一年,就考上公務員,并且成了萬人羨慕的秘書。肖杰聽一位同事說,他當初為了調進政府辦,花了好幾萬鈔票呢!每每想到這些,肖杰就禁不住陶醉起來,有時竟然還會莫名其妙地笑出聲來呢!而能與蓮花近距離相處,其他所有的理由都不是理由了。百年修得同船渡,肖杰想,自己能夠天天和蓮花在一起,都不知修了幾輩子了!
在政府辦上班,肖杰自然明白,決不能拖拖拉拉的,做了一百件好事沒人夸你,但若是做砸了一件小事,則有可能丟掉工作,至少也要調崗。所以,肖杰每天八點不到就來到了辦公室,拖地、抹桌子、澆花、整理文件,做得有條有理,一點不比那些老秘們遜色。說起來,柳副縣長也還算是個好處的人,就是脾氣有些急躁,有時候,也會耍點二桿,好面子,說得再難聽一點,有點好大喜功。這一點,肖杰看得清清楚楚,他甚至時不時都會有些看似不必要的擔心,他老是擔心柳副縣長遲早要出事,要真是那樣,不僅是他柳副縣長臉上掛不住,就是肖杰自己,也會覺得很沒面子,畢竟自己鞍前馬后跟著跑腿,誰會愿意自己的領導出事呢!
由于柳副縣長分管接待中心,自然和接待中心的歌女們接觸特別多,就連肖杰,都能感覺到這種明顯的變化。想想以前,要見蓮花一面,只能隔著陽臺站著說話,可現在只要想見,幾乎每天都能見到,除非自己出差。
要說工作上的事,對于肖杰而言倒也沒啥難的,唯一讓肖杰不爽的,是酒桌上的應酬,尤其個別領導對歌女們的態度,讓肖杰實在是接受不了。跟柳副縣長跑的第一次飯局,是接待省里的一個處長,那時肖杰才進政府辦不久,也不好過多打聽,只腳勤手快地幫著張羅,本來吃飯肖杰是可以推掉的,可是柳副縣長發話,要肖杰一起去幫著招呼客人,肖杰自然就不好走了,肖杰心里十分明白,在政府辦工作,接待也是工作,而且是重要的工作。他才進政府辦時,政府辦的吳副主任找他談話時就說,接待就是生產力,在政府辦工作,要在接待上狠下工夫。那時,肖杰哪里明白這個道理,只支支吾吾地應付著。
肖杰還記得,那天,柳副縣長陪著省里的高處長及隨行人員走在前面,肖杰左手提著柳副縣長那個黑色皮包,右手拿著柳副縣長的水杯,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柳副縣長身后來到了政府接待餐廳。剛一進餐廳,肖杰就看到五個著彝族服裝的女孩站成一排,畢恭畢敬地歡迎柳副縣長和高處長一行,隨即,以標準的手勢引領著客人來到自己的座位上。這時,一個著彝族服裝的姑娘笑盈盈地端上來一盤熱毛巾,順著高處長和柳副縣長挨個發,肖杰一眼就認出來,這不就是往天站在陽臺上和自己聊得火熱的蓮花嗎?一時間,肖杰心里如熱浪噴涌般激蕩,可是當著柳副縣長的面,二人都不好有任何表示,相對而言,蓮花顯得要老到得多,只朝著肖杰微微一笑,將濕毛巾遞給肖杰,就一陣風一樣飄過去了。不過,肖杰還是覺察到了蓮花臉上泛起的紅暈,肖杰暗驚,這蓮花的表情不會被柳副縣長看到吧?這時,另一個姑娘過來倒水,肖杰還沒有回過神來,一時間不知所措,慌里慌張地側身讓姑娘倒水,沒想到竟然把隔壁王副局長的水杯給打翻在地,叭的一聲弄得滿桌子人都十分尷尬。
好在柳副縣長只是瞟了一眼,就轉過頭去和高處長說話了,若無其事的樣子,一切都又恢復常態。
對肖杰而言,參加這樣高規格的宴會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次,還真有點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感覺。不過,肖杰覺得這氣氛他一點也不喜歡,如果用一個字形容,那叫假,用兩個字來形容,那叫壓抑。表面上,柳副縣長和高處長他們開著玩笑,貌似輕松詼諧,但內行人一看,這里面確一招一式暗藏玄機,無不體現著官場規矩。肖杰立在柳副縣長的身后,呆呆地站著,手足無措的樣子,站不是坐不是的。盡管手上沒啥要緊事要做,可肖杰卻感到一股無形的巨大壓力。準確講,肖杰做秘書還沒進入角色,還缺少察顏觀色的火候。在這一點上,可以說,他遠遠不如蓮花。比如,見柳副縣長杯子里的水稍淺下去一點,肖杰會豪無察覺,可蓮花卻會在第一時間發現,并在不知不覺中就給柳副縣長續水。那動作輕柔得像是一陣春風,就發生在悄無聲息之間。也許就是這一點靈敏,讓蓮花得以在縣政府接待辦立足。當然,對蓮花而言,得以立足的重要砝碼,還是應該歸功于會唱一嗓子好歌,這一點,蓮花也是心知肚明的。開始,柳副縣長致辭,說了一大通頌揚高處長他們水利廳和高處長本人的好話,柳副縣長提高八度說,來來來,咱們縣里的同志先集體敬一下高處長一行,并調皮地說道,而今現目前啊,省里的格局就是處長經濟。說著,就拿一雙鼓得像湯圓一樣的大眼睛盯盯地看著高處長,顯得很滑稽的樣子,加上先前所說的話語,惹得一桌子人哈哈大笑起來。柳副縣長小眼睛一轉,環視了一遍全桌子的人,看是否都滿上了酒,隨后接著說,同志們,聽好了,酒都給滿上,按照四川話說,就是要給老子揸起,哪個龜兒拉稀擺帶,不是咋烏蒙縣人。說著頓了頓,鼓著眼睛,頭點得像撥浪鼓一樣,再提高嗓音說,你們想想,要是高處長不把縣里的項目列上去,上面那些大領導們,根本就想都想不起來,更別說撥款啥的,所以,高處長就是咱們縣里的活菩薩,財神爺,縣里經濟能否搞上去,關鍵就在高處了,我看你們喝不喝,來,我數一二三,大家一起干。隨后,柳副縣長就像喊口令一樣大聲喊一、二、三,哪個舅子不干,滿桌子的人被惹得又是一陣哈哈大笑,就見一個個仰頭亮杯,一杯杯茅臺酒就滑進了肚子。
見大家都把酒喝下去了,柳副縣長就把自己的杯子反過來亮給大家看,還在面前劃了一個圈,拱著個嘴對大家說,你們看看,我可是一滴不剩哦,說好了,今晚喝酒向我看齊,酒逢知己千杯少嘛,今晚一定要把咱們尊敬的高處長陪個高興,陪個痛快,來他個一醉方休。柳副縣長接著給高處長添了一碗雞湯,說,高處,來來來,品嘗一下咱們烏蒙縣的天麻汽鍋雞,這可是咱烏蒙縣的十大名菜之一,是用小草壩的野生天麻燉的烏骨雞,高處,你也許不曉得,咱烏蒙縣的烏骨雞可壯實了,百把斤一個,你沒有見過吧!惹得一桌子人又是一陣哈哈大笑,而高處長則被整得一頭霧水,不知所云,又像是隱隱約約明白一點柳副縣長說的意思,可是見柳副縣長一副嚴肅樣,又不好多問,只埋頭喝那烏骨雞湯。
酒過三巡,氣氛就開始熱烈了。先是領導們敬酒,你一杯我一杯,你一輪我一輪地輪番轟炸。觥籌交錯之間,一個個喝得滿面紅光,額頭在柔和的燈光下閃射出油亮亮的光芒。說話也狂放起來,全然忘記省里高處長的身份了。見前來陪酒的當地干部有些疲軟了,柳副縣長總調度的角色一下了顯現出來,真不愧為久經沙場的老手,只見他朝著姑娘們大手一揮,提高聲音說道,姑娘們,斯文得很嘛,還不敬酒啊,難道咱們高處長還不夠帥,不夠好玩嗎?高處長趕緊雙手打拱朝柳副縣長笑言道,別別別,柳縣,高處不勝寒啊,別為難小妹子些。唉,高處,你這就見外了,來到咱烏蒙縣,管你想喝不想喝,都要喝,管你想聽不想聽,都要聽,管你想玩不想玩,都要玩,你這個姿態我就不高興了,未必你看不起咱這幾個小妹子,上。柳副縣長說著朝一直站在高處長身后的幾位美女揮了揮大手,就見幾個美女一轟而上,聲音甜脆脆地說道,高處啊,你就聽聽咱幾個小女子唱一曲嘛,不然我們心里不好過啊,你這么遠來,咋能不聽聽小妹的歌聲呢?還沒等高處回話,一陣整齊的歌聲就唱起來了,是一首烏蒙縣的本土作家創作的酒歌,這歌肖杰聽過,好像在一次晚會上吧,不過,肖杰記不全歌詞,只隱隱記得其中幾句。姑娘們開始唱了起來:喝了這杯燕麥酒,哥哥一步三回頭……這歌詞纏綿悱惻,抓心抓肝的,唱得高處長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五朵金花。姑娘們的歌聲還沒落,一時間口哨尖叫四起,說高處長,喝。柳副縣長的聲音最大,也最洪亮,蓮花也表現得最為活躍,歌還沒唱完,就端著酒杯遞給高處長,臉笑得牡丹花一樣燦爛。高處長直朝后仰頭,可蓮花毫無退步之意。直把酒杯伸到高處長的嘴邊,高處長伸手來擋,卻被早候在一旁的鈴兒伸手拉開,蓮花趁勢將手中的酒喂進了高處長的嘴里,惹得滿堂喝彩。肖杰注意到,盡管高處這樣的領導閱人無數,見過世面,可是眼前這場景,也許還是頭一回遭遇。本來就已經喝得滿臉通紅的高處長,再無招架之功,他正坐下去準備調整下狀態,暗下決心不再喝酒時,誰知,鈴兒笑咪咪地看了一眼柳副縣長,柳副縣長自然知道鈴兒的意思,向她擠了下眼睛。得到柳副縣長默許的鈴兒率五朵金花再次圍在高處長身邊。高處長雖然喝得不少了,頭都暈暈乎乎的了,但看著幾個美女再次來襲,異常敏感地站起身來說,別別別,小妹子們,再喝,就真高了,出洋相,下次你們可不會歡迎、歡、歡迎我再來了哈。高處,這哪是你這個超級帥哥說得出口的話啊,看你說話都還在清醒百醒的,哪里就高了。桌子上不知是誰補了一句,酒不高,興(性)高。惹得一桌子人笑得打滾,一位來陪酒的女副局長,當場就笑得噴飯。鈴兒一直在勸酒,動用了很多說辭,可高處長還是不喝。鈴兒就很動情地說,高處啊,古話說百年修得同船渡,酒桌上我也不叫你啥處長了,你想想,你也三十多歲的人了,我雖然小點,也小不了你幾歲,都二三十年了,咱們今天才是第一次在這里見面,你說是不是緣分嘛?高處長趕緊點頭說是是是,肯定是。鈴兒接著說,就是嘛,既然緣分已到,為啥就不能和小妹喝上一杯呢?你想想,也許你這一走,咱們這一生就再也見不到面了,也許這一喝,就種下了一種美好的情緣,那多好的事,你說呢?
喝,還是不喝?眾人趕緊附和道,喝喝喝。在一浪高過一浪的啦啦啦隊的浪潮之下,高處長看著實在是推不過去了,就看了看柳副縣長說,柳縣,你看看,你這些部下好生了得,我實在是撐不住了,要不請你批準,我就喝一小口吧?柳副縣長一聽忙擺手道,高處,現在是你和這位美女的事,可別問我。高處見求援無果,無望之際,想賴著不喝或者少喝,遲遲喝不下這酒,一直站著和姑娘們拌嘴,鈴兒見一直說服不了高處,就提高聲音說,帥哥啊,阿妹我這幾天來那個,但我寧傷身體不傷感情,我先干為凈。見鈴兒如此,高處長一時間傻眼了,先前熱烈、風趣的氛圍,被鈴兒澆了一盆冷水,一下子降到冰點,令高處似乎都有了幾分沉重,都到這份上了,這酒還能不喝嗎,不喝,你還是高處長嗎?高處長二話沒說,一仰脖,一杯酒滑了下去。此時,一桌子掌聲雷動,歡笑四起,場面和氣氛再次推高。把高處長都搞得眼睛一眨一眨的,不知眼前發生了什么,見鈴兒一臉詭笑,他突然有種被耍了的感覺,但無論如何變換花招,人家這盛情可是真的啊!能翻臉嗎?
場面暫時恢復平靜,柳副縣長說,先說好,酒暫停一下,笑話可以擺,讓高處長先吃點東西壓著,不能讓高處現場直播,大家埋頭苦干三分鐘。這時,縣政協的劉副主席率先帶頭,講了一個笑話,為了收到良好的“笑果”,劉副主席還故弄玄虛,提醒大家洗耳恭聽。見大家的胃口都吊足了,他才津津有味地開講。劉副主席說,大家聽好了,有一個局長正準備去開個會,辦公室主任的老婆忽然氣沖沖地跑到局長面前,把手里拿著的一條紅短褲遞給局長,氣急敗壞地說,局長,你看你這辦公室主任你是咋管的,盡然把別的女人的紅短褲都帶回家了,請你好好的管管他。局長頓時傻眼了,忙警覺地四周環顧了一下,看有沒有外人,好在周圍沒啥人,局長算是放心了,可正在這時,正好一位同事朝著局長走了過來,嚇得局長措手不及,慌亂之中,局長一把從主任老婆手中接過紅短褲,塞進了自己的褲包,對主任老婆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家,有啥回頭再說。可連局長也沒有想到,他竟然在散會后把那紅短褲給帶回了家里,正巧老婆下午要洗衣服,硬要他脫下來洗洗。事情說來湊巧,這一洗,事情就弄糟了,秘密就這樣被發現了。等老公下班回家后,老婆責怪道:哎呀!娃他爹,你這人也是,我還說我的紅短褲鉆地洞了呢,原來在你的褲包里,以后請不要開這么大的玩笑了哈。
劉主席話音未落,一桌子人馬上笑爆了,有兩個副局長還沒有反應過來,似乎還沒領會到個中秘密,傻愣在那兒,柳副縣長就指著劉副主席說,劉主席啊,你真是“流”主席啊,說著就轉過頭望著縣水利局的黃局長,提高聲調說,劉主席,你說的不會是黃局長吧!黃局長,你摸摸,紅短褲還裝在你褲包里嗎?
一桌子人再次爆發出一陣大笑。
笑聲還在縈繞,柳副縣長又出了新主意,扭過頭來對著幾個敬酒的姑娘,大聲說道,嘿,幾位美女,趕緊敬酒啊!難道咱們高處長不好玩,不幽默?長得還不夠帥嗎?吳主任也在一旁補火。前來陪酒的幾個活躍分子也紛紛起哄,說就是,來一個高山流水。大家就把目光對準了蓮花,不知是哪一人多嘴說,高山流水,蓮花最精彩了,蓮花,趕緊上嘛。盡管蓮花也經歷了不少場次這樣的活動,可眼下這情景,還是讓她臉色通紅,但就是一瞬間,蓮花就調整好了自己的表情,笑盈盈地看著柳副縣長。
大家都清楚,沒柳副縣長的默許,其他人都不敢造次的。
叫蓮花敬酒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見此情景,高處長也有些急了,還沒喝酒,氣勢就已經輸了,他趕緊雙手打拱道,別別別,我真的喝不動了,還是不敬的好。
柳副縣長說,高處,別看不起咱們烏蒙山的姑娘嘛,你看人家蓮花早準備好了,這高山流水啊,可是咱烏蒙縣接待貴賓的最高禮儀啊,不是最尊貴的客人,還真享受不到呢?上啊,蓮花,還站著發愣啊,有了柳副縣長的推波助瀾,室內的氣氛驟然火爆。
半推半就之間,蓮花就端著酒杯站在了高處長面前。蓮花面若桃花,似羞非羞,不過,一瞬間就轉過表情來,落落大方中恰到好處地嗲上幾聲,高處,你明天就要走了,小妹我咋舍得你走哦,你就不想讓我給你唱一首歌嗎?
對了,就唱你最拿手的那首留客歌吧!吳副主任拔高嗓音大聲地朝蓮花說道。
對對對,就唱留客歌。就連劉副主席都異常興奮地說道。
就見蓮花清了清嗓子,開唱起來:
聽了九十九個姑娘的歌聲
還有一個姑娘在等待
見了九十九個美麗的寨子
還有一個寨子在等待
……
親愛的朋友啊
請你留下來 留下來
蓮花一開口,滿桌子人頓時震住了,干凈、清亮、磁性、穿透,世上最美好的詞語用來贊美蓮花的歌聲,都毫不為過。天籟般清脆悅耳的歌聲讓在場的每一位人都為之傾倒,離別的氛圍也一下子推到極致,就連高處長都頓時沉浸在一種纏綿悱惻的離別情緒之中。
肖杰,更是聽得入迷。肖杰興奮得難以自控,竟然情不自禁地喊出了一個“好”字。沒想到,往天只能在家里隔著墻聽到的這首從小就耳熟能詳的歌兒,現在還可以聽到現場版,看到真人。肖杰叫出一個“好”字后,自己都嚇出了一身冷汗,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出格,趕緊抬眼看了看自己的直接領導柳副縣長,正好與柳副縣長犀利的目光相遇。肖杰本以為柳副縣長會責怪自己,沒想到柳副縣長竟嫣然一笑,讓肖杰內心的洶涌受到了莫名的縱容。肖杰本已跳動不安、慌亂無序的心,才稍稍得到了平靜。肖杰開始專心享受蓮花夜鶯般的婉轉的歌聲。
肖杰看到,蓮花歌聲還沒落,就見滿桌子人一個個異常興奮,混雜著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人們又開始起哄,說蓮花,敬酒,高山流水。見大家一直緊盯不放,蓮花也不好再推遲,站在旁邊的鈴兒忙倒滿一杯酒,遞給蓮花,蓮花輕輕張開嘴,用牙咬住杯子底部的邊沿,開始朝著高處長身邊漸漸靠近,高處長還弄不清楚這高山流水到底是啥回事,嚇得直往后退,忙招手說算了算了,還是別敬了,真喝不動了。
不行,不喝不行。你看人家蓮花多誠心,歌唱得多動情,這你都不喝,也太不給面子了啊!柳副縣長說著,就朝后面用雙手推著高處長,也許是喝了幾杯酒的緣故,高處長軟綿無力,難有招架之功,更無還手之力了。
柳副縣長就給高處長說規則。當聽說這高山流水的玩法是由蓮花用牙咬住杯子底座邊沿把酒倒進對方的嘴里時,高處長說啥也不干了,直往后退縮。可是,柳副縣長一個眼神,四個陪酒唱歌的姑娘一窩蜂地涌上來,推的推,搡的搡,高處長盛情難卻,加之酒后無力,也就在半推半就之間,配合著蓮花玩起了“高山流水”。只見蓮花用牙緊緊地咬著杯子的邊沿,身體前傾,盡量把自己的腰彎成弓形,欲把酒流進高處長的嘴里。那酒泛著酒花,白亮亮地從蓮花的杯子里流出來,嘩嘩地淌進了高處長的嘴里,高處長大大地張著嘴,滿口發黃的牙齒呈現在燈光下,顯得丑陋無比。可是這種丑陋并沒有影響大家正在膨脹的激情,當看到那一股清幽幽的酒泉從高處長那吃了黃連素一樣的牙縫里流進脖嗓眼之時,一桌子人頓時笑翻了天。掌聲、歡呼聲、起哄聲交織沸騰。無疑,這一頓接待,在柳副縣長的親自運作下,順利、自然地推向了高潮。
肖杰真可謂見了一回世面,但心里老不是滋味,他終于領略了這酒桌上的“文化”了。原來,自己站在家里陽臺上聽到的歡笑聲,就是這樣制造出來的,肖杰的內心不免有幾分悲涼。
可是,蓮花因為先就喝了不少,再加上“高山流水”那一滿杯酒,蓮花醉了。不僅蓮花醉了,就連鈴兒和另外三個姑娘,也喝醉了。為了確保安全,柳副縣長讓肖杰帶著餐廳的兩位女服務員送蓮花和另外四個姑娘回宿舍休息,柳副縣長和吳副主任,則負責送高處長回賓館休息。其實,離開時,肖杰看到,柳副縣長和高處長都醉得不成樣子了,走路歪歪偏偏的,根本就站不穩。就連一向節制的吳副主任,也紅頭鼠臉的,走路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樣。柳副縣長臨走時還是有些放心不下蓮花,反復叮囑肖杰,讓肖杰一定要確保幾個姑娘安全回宿舍休息。肖杰喝得少,做秘書的人,既要替領導喝酒,又不能醉酒,這是規矩,這一點,肖杰是十分清楚的,還好,今晚的分寸是把握得好的。
事實上,柳副縣長交給自己的艱巨任務,在肖杰看來反倒是個好事,而且是自己早就夢寐以求的大好事,要不是領導安排,他還沒有如此機會近距離和蓮花獨處呢!
送走柳副縣長和高處長一行后,肖杰引領著幾個姑娘朝宿舍樓走去。蓮花實在是支撐不住了,一跤摔倒在地上,肖杰趕緊放下手中的公文包,彎下腰去攙扶蓮花。餐廳的兩位小姑娘也趕緊過來幫忙。肖杰之前從沒招呼過醉酒后的女人,一時間還有些手足無措,老是覺得下不了手,只要自己的手一觸到蓮花那軟乎乎的身體,就像是觸電一樣,瞬間就猛縮回來。可眼見那兩個嬌小玲瓏的女服務員費了好大的勁,也無法將蓮花抱起來時,肖杰只好出手,彎下腰去伸手抱起了蓮花,把蓮花送到了宿舍。
蓮花吐了,吐得一塌糊涂。
餐廳的兩個姑娘早就回去收拾杯盤狼藉的餐廳了,鈴兒和另外三個唱歌的姑娘也沉沉地睡了過去,宿舍樓里鼾聲四起。
肖杰沒有離開。他不敢離開,事實上,他也不想離開。那一刻,肖杰感慨萬千,就在一個月前,自己還只能站在家里的陽臺上和睡在眼前的姑娘聊天,誰會想到,此刻,這個可愛的姑娘竟然就睡在自己的身邊,能清晰地看到她嬌好的容顏,聽到她均勻的呼吸,他自己都能感覺到心臟不同凡響的脈動。肖杰喝的不多,他還算理智,喝酒醉了沒人照顧窒息而死的事又不是沒有發生過,就在幾年前,臨縣的某局長不就是醉死在歌舞廳嗎?一想到這些,肖杰自己都覺得恐怖,要真是那樣,才不知會鬧出啥可怕的事呢?尤其重要的是,蓮花那張花朵一樣的臉,怎么能就這樣蔫了呢?這可是還沒有綻放的花朵啊!還將有很長的花期呢!
月光如水,輕輕地透過窗玻璃,愛撫著蓮花的臉。肖杰看到,蓮花的臉由先前的緋紅逐步變成了蒼白。她呼吸急促,顯得很吃力的樣子。蓮花平躺著,本來這是最不利于酒后睡覺的姿勢,但沒辦法,肖杰幾次把平躺著的蓮花翻了側身躺著,可不到一分鐘,蓮花又回到了原來的睡姿。這讓肖杰很是擔心,他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他總是擔心蓮花再次嘔吐,那些嘔吐物會堵塞蓮花的嗓子。
回想起剛才酒桌上演戲一樣的場景,肖杰不免有幾分凄涼之感。這世道到底咋了,女人變成了男人的玩物、調料,竟變得如此面目全非。肖杰想到了四個字:“烏七八糟”。尤其想到蓮花表演的所謂高山流水,那神態,那動作,簡直讓人嘔吐,肖杰實在是受不了。事實上,在酒桌上,肖杰就差點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差一點發作,按照他在大學時的脾氣,早把一桌子酒菜掀翻了。可是肖杰異常明白,現在,自己的身份變了,角色變了,怎能不投鼠忌器呢?
正在肖杰胡思亂想之時,蓮花咳嗽起來,并發出了哼哼唧唧的聲音。見蓮花醒來,肖杰,趕緊起身去端水杯,想讓蓮花喝點水,潤潤喉。
我在哪兒啊!透過淡淡的月光,肖杰看到蓮花慢慢睜開了疲倦惺忪的眼睛。
床上啊!喝得太多了!好點沒?
哎呀!嘴苦。干。
來,快喝點水啊!肖杰邊說邊把杯子遞給蓮花。
蓮花忙撐起身來,去接肖杰手上的水杯。由于蓮花手軟無力,沒接穩水杯,只聽嘩的一聲,一杯水瞬間打倒,潑在了被子上。慌亂之中,肖杰忙伸手去接那即將掉到地上的杯子,蓮花也似乎清醒了很多,也撐起身來準備抓那杯子,可兩人都沒有抓到,倒是兩人的手抓在了一起。但兩人都觸電一般,迅即閃開。不知咋的,肖杰頓時感到臉紅心跳。肖杰明白,自己又不是沒談過戀愛,又不是沒拉過女孩子的手,可是就在剛才觸到蓮花有些溫熱的手時,肖杰卻情不自禁地感到燥熱和激動。
你回去吧!謝謝你了!
再陪下你嘛,我看你臉色好蒼白。
還是回去吧,明天你還得上班呢!我好多了。蓮花說話軟幽幽的,軟得讓肖杰心疼。
見蓮花清醒多了,想想自己一直待在蓮花房里也不太方便,就順水推舟離開了蓮花。可就在跨出門那一瞬間,肖杰又有些后悔了,他明白自己其實不想離開。可是向外的腳步似乎有些不聽使喚,還是跨出了蓮花的房間。
此時,已月上中天。
肖杰看了看表,01:23。
肖杰大步流星地朝家里走去。
十
在柳副縣長身邊工作,接待可謂家常便飯。肖杰到底經歷了多少次接待,喝了多少杯無名無份的酒,就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在肖杰的心中,這酒桌上的高潮,似乎從來就沒有斷過,這酒桌上的意淫,似乎從來就沒有停過。這種頻繁,讓肖杰常常有種眼花繚亂的感覺。如果說,在自己家里聽到縣政府食堂傳出的歡笑和歌聲,肖杰還有幾分好奇的話,那么現在肖杰最為強烈的感受,則是厭倦和討厭了。他真想找個空谷幽靜的地方,忘記一切,清清靜靜地看看藍天白云,感受一下自然山水。這些天,肖杰閉上眼,腦子里都還會浮現出蓮花極具穿透力的歌聲,那笑得爛柿子一般的表情,那透著無限浪蕩的所謂“高山流水”,那此起彼伏的狂暴掌聲和浪笑。這一切讓肖杰刻骨銘心,也讓他萬般絕望。每每見蓮花在酒桌間穿梭往來,無數次為取悅一群瘋狂放蕩,或表面矜持內心狂躁的男人表演“高山流水”、唱那不知唱了多少遍的酒歌時,肖杰的全身都像是爬滿了虱子一樣,渾身不自在,一陣陣悲涼感從心底憤然襲來,令他痛不欲生。肖杰無法想像,如此美好的歌曲,如此漂亮善良的蓮花,咋就淪落到了如此地步。
這段時間,肖杰成天悶悶不樂,郁郁寡歡,他曾經想過,自己是不是可以拯救蓮花,可很多時候,他又覺得自己是多么的軟弱無力,肖杰的內心被蝎子啃食般地疼痛,有時更像是被蟻螻鏤空一般無助。
這天,肖杰接到蓮花的電話,說晚上請他喝酒。
一提到喝酒,肖杰敏感的神經立馬緊緊地繃起來。他又想起了上次接待高處長那天晚上的情景,蓮花玩“高山流水”的一招一勢又浮現在肖杰眼前,尤其蓮花躺在床上那一張蒼白如紙的臉,更是讓肖杰心痛不已。
肖杰在電話里說,算了吧,咱們不是三天兩頭就在一起吃飯的嗎?何必要單獨請我,未必是想我了不成。肖杰調侃的態度一下子讓說話的氣氛活躍了不少。
哥,你可別損我啊,那也叫吃飯嗎?那是你們這些上等人玩的,我不過是為你們吃飯搞服務,助助興,傭人啊!再說,人家就是想你了嘛!白眼狼一個,你真的就感受不到?哎。蓮花說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那還得看首長有啥安排,我這等小角色,跑腿的命,首長指東,決不敢打西啊!
蓮花有些曖昧的口氣,在肖杰的耳里有種粘濕的感覺,盡管是對著手機,可肖杰似乎能感受到蓮花暖乎乎的熱氣哈在自己的耳廓上。
哥,就別推了吧,領導那里,能推你就推了,陪領導的人還少嗎?不缺你一個啊!
是了、是了,大美女,我盡量吧!
肖杰的擔心并不多余,本來約好下午六點在鶴品咖啡見面的,可是柳副縣長有個接待,要叫上肖杰,肖杰無奈,只好提前給蓮花發了一個短信,說推遲兩小時見面,才跟屁蟲一樣跟著去打了一圈。好在,那天的應酬結束得早,八點二十,肖杰才終于脫身。
蓮花提前就到了,給自己點了一杯卡布奇諾咖啡,也給肖杰點了一杯。服務生還給他倆各自倒了一杯檸檬水。
哥,也沒征求你的意見,就給你點了,不知你喜不喜歡。
沒關系了,只要是你點的,我都喜歡。
蓮花慢慢地品著咖啡,見肖杰坐定后,就從包里拿出一個裝鮮橙多的飲料瓶,放在桌上。
你那是什么東東?
酒啊,不記得了,不是說請你喝酒嗎?
這可是喝咖啡的地方,人家會讓你自帶白酒啊?
這你就老土了哈,這家咖啡店就是因自帶酒水這一項,生意火爆得不得了,看來你夜生活也單調嘛,竟然連這個行情都不曉得。
還真被你說中了,妹妹,你沒看到哥天天翻公務員考試的書嗎?書都翻爛了。到政府辦后,你也是看到的,成天忙得比牛辛苦,跑得比兔子還快,還得要比狗忠誠呢?否則,這飯碗還不啪的一聲砸碎啊!
一聽肖杰這話,再看他說話的囧樣,蓮花樂得合不攏嘴。
哥,還沒發現,你真的很逗呢!
也沒了,那是因為遇到你了。
好啊,既然如此難得遇到我,那今晚咱們就好好喝幾杯了。
讓肖杰眼前一亮的是,蓮花從包里拿出兩個木碗。那木碗拳頭般大,像兩個小窩窩頭,呈黃褐色,還依稀可見古舊的木紋,看上去古色古香,尚能嗅到淡淡的木質清香。
肖杰一只手拿起木碗在手中把玩,轉了360度反復欣賞。
在哪弄到的木碗啊!不會是偷的吧!好熟悉啊!
哥,又冤枉人,有這偷的本事,還用成天陪笑嗎?
好了好了,知道了。那你告訴我,在哪買的啊!這木碗我喜歡。
喜歡那就給你一個吧!
那可不行,我不能奪人所愛啊!肖杰兩手一攤,一個無奈的眼神拋給蓮花。
真的,你告訴我,哪兒能買到,我真的特喜歡,蓮花,你知道嗎?這木碗我小時候見過。
盡吹吧,你見過,在哪兒?蓮花一臉驚悸。
田黃村,聽說過嗎?在金沙江邊。
什么?田黃村,你不會說錯吧!那一瞬間,像有一只狐貍拼命在她心中狂奔亂躥一樣,但蓮花努力抑制住內心的激動,她不想讓肖杰看到自己內心的些許變化。
就田黃村啊!說來你也許不信,小時候我常待在那里,去我外婆家。可好玩了。
你外婆家?哇噻。你不是在胡弄吧!
見肖杰因說服不了自己而郁悶,蓮花忙揮了下手說,好了,我信,我信,接著說吧!
受到蓮花的鼓勵,肖杰又開始他的講述。
蓮花,我告訴你,這碗我就是小時候在田黃村見到的,村里有個小女孩,好可愛,叫卓娃,她也會唱《留客歌》。唱得可好聽了,對我那個好啊!我一輩子都忘記不了。我離開田黃村時,卓娃就是用這樣的木碗跟我干杯,為我壯行的。
肖杰說著,先前的眉飛色舞瞬間消失,憂郁的浮云布滿一臉。
而更讓肖杰吃驚的是,在不知不覺間,蓮花早已淚流滿面。只見蓮花就地拿起酒瓶,倒了滿滿的兩碗酒,對肖杰說,哥,來,我敬你,我想為你唱首《留客歌》,只為你一個人唱。
蓮花端起酒,清了清嗓子,就開始唱了起來。
聽了九十九個姑娘的歌聲
還有九十九個姑娘在等待
見了九十九個美麗的寨子
還有一個寨了在等待
……
肖杰聽得入神,他的腦子里又出現了小時候在田黃村聽到卓娃唱歌時的情景,那巍峨綿延的群山,那變幻莫測的浮云,那滔滔浪涌的金江,那片片甘蔗林,還有村里那一群可愛精靈的小朋友們,還有……他的靈魂又飛回到了那個讓他魂牽夢縈的江邊,那個彌漫著質樸濃郁鄉情和鄉音的村落。
肖杰還清楚地記得,九歲那年的暑假,城里工作的父母親因為工作繁忙,把自己送到了田黃的外婆家,那時,田黃人都叫他的小名,虎子。肖杰每天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一起在溪水間摸魚戲耍,一起在江堤上追逐打鬧,把個村子鬧騰得像是翻滾的江水。那個時候,一個叫卓娃的女孩,名字有點彝名的味道,肖杰就曾問過她為啥取這樣一個古怪的名字,她說,她爹常在涼山那邊販豬兒賣,交了好多的彝族人,還和一個彝族大伯打了親家,她這小名,就是那彝族大伯給取的。卓娃說著甩了下兩條小羊角辮,燦然一笑,露出了一對潔白的小虎牙。讓肖杰看得眼睛撲閃撲閃的。卓娃常常坐在江邊的一棵黃桷樹下唱歌,她會唱很多的歌,除了會唱漢人的上百支山歌情歌外,竟然還會唱對面彝族人的歌,這一點,足以讓肖杰對卓娃佩服得五體投地。以至于肖杰看卓娃的眼神,都有些神性的光芒了。
那時,卓娃還教肖杰唱《留客歌》,可是肖杰覺得自己無論如何賣力地唱,也不如卓娃唱得好聽。似乎這歌天生就該卓娃唱的。每當卓娃的歌聲一響起,對面大涼山頂黑沉沉的濃霧就會慢慢變薄,像是一層青紗,最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頭頂的天空中,云層也像是長了翅膀一樣,不知何時溜走了,整個金沙江峽谷,一覽無余地顯露出來,兩岸青山綿延,如兩條巨龍盤旋,金沙江則像是一條脫韁的野馬,滾滾東流。而卓娃的《留客歌》,順著金沙江升騰的水氣,直沖云霄,沿著金沙江的流水,一瀉千里。那時,肖杰會突然覺得峽谷中異常的安靜,安靜得像是只有他和卓娃兩個人存活在這個世界上一樣。肖杰甚至覺得,卓娃這歌,好像是專門獻給他的一樣,心中竟然會生出一絲絲的悲涼。事實上,對于田黃來說,自己不就是一個客人嗎?等九月一到,自己是必然得離開田黃的,一想到要離開這山這江,離開外婆,離開卓娃,肖杰竟然悲從心起,不知什么時候,淚水就悄悄地流了下來。
肖杰還清楚地記得,他離開田黃的時候,站在江邊的黃桷樹下,卓娃就是唱的這首《留客歌》,唱得肖杰都流下了眼淚。更讓肖杰難以忘懷的,是卓娃變魔術似的拿出了早已藏在袖子里的兩個木碗。從包里拿出了一個保溫瓶,倒出了白亮亮的,還泛著酒花的燕麥酒。把滿滿的一杯酒遞給肖杰之后,自己也倒上了一杯。肖杰懵了,不知道眼前這個長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的姑娘要玩什么把戲。說實話,對于出生于小城的肖杰來說,這樣的陣仗確實讓這個九歲的小男孩不知所措。不過,對于從小出生于川滇交界的卓娃來說,從小喝酒、唱歌那可是家常便飯。
虎子哥哥,你要走了,好舍不得你走。卓娃說著,端起酒碗靠近肖杰,要與他碰杯。
虎子臉一紅,說不出話,轉過頭看著對面的大涼山。可盡管他轉過頭去,還是能清晰地感受到卓娃呼出的熱氣。
我家就住半山腰那巖子上。卓娃用右手指了指自家房子的方向。接著說,記住了,下個暑假來,去我家喝酒哈。來,干杯。
虎子反倒像是一個羞澀的姑娘一樣,十分靦腆的樣子,不過,人家卓娃都說到這份上了,還能再推么,是不能再推的了。那一瞬間,虎子感到自己一下子長大了,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他一下子都不知從哪來的勇氣,端起酒杯和卓娃碰了一下,仰頭一口喝下了木碗中的燕麥酒。只覺得一陣惡辣,像是喝進了一碗辣子湯,那湯灌到哪,就辣到哪。虎子只感覺到天旋地轉,都穩不住陣腳了,差一點一個踉蹌摔下了江堤。要不是卓娃眼明手快,一把拉住虎子,難說就真的下江喂魚去了。
多年以后,肖杰一想起人生中的第一次喝酒,都還覺得有些后怕。要是那次真的摔下了江里,就真的不可想象了。
蓮花的歌聲還沒落,就已淚流滿面。
哥哥,你是虎子?
妹妹,你是卓娃?
肖杰驚喜交集。端起酒杯一口喝了下去。卓娃表面平靜,其實內心早就澎湃激蕩,心潮起伏,因為她最先認出了肖杰,而肖杰呢,直到蓮花說破后,他才如夢初醒。
二十年前在內心中種下的美好記憶,在歲月的浸潤下,瞬間綻放,來得突然,來得奇巧,兩人都抑制不住內心的沖動,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像強力粘合劑粘住一樣,無法分開。肖杰能明顯地感受到蓮花的心跳,此刻,肖杰覺得好幸福,他想,自己也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十一
蓮花竟然就是卓娃。這讓肖杰萬分意外,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他現在終于明白,自己為啥從一聽到自家樓下傳出蓮花的歌聲就如此著迷。
自那晚喝醉酒相互認出對方后,蓮花和肖杰走得越來越近了,交往也日益多了起來,沒有接待任務的晚上,肖杰總會約上蓮花在望海公園邊散散步,去暗無天日KTV蹦迪,去海邊一角喝咖啡,每每在一起,兩人就回憶小時候在田黃時那種天上人間的日子,那種詩情畫意的感覺,兩人就會無比陶醉,萬般愜意。一來二往,肖杰和蓮花的戀情就為眾人所知。事實上,肖杰也沒有要掩飾的意思,肖杰想這談戀愛是自己的事,愛找誰找誰,只要不妨礙他人和社會,就沒啥可顧忌的,再說自己也還算是收斂的,至少沒在區政府大院公開抱著啃,還不至于到傷風敗俗的地步,有啥了不起的。由于肖杰是這樣一種態度,蓮花反而有些擔憂,她常說,哥,你現在是人家柳副縣長的秘書,堂堂公務員,要不你還是別和我來往了,另找一門當戶對的好了,免得拖累你,影響你的前程。肖杰就很生氣地說,別再跟我講啥前途,我這人喜歡自由,啥鳥公務員我本來就不想當,要不是老爹老媽硬逼著,我才不來考啥公務員,害得我學了五年的國際金融貿易也荒廢掉,大不了,我辭職,帶你下海經商,我才不相信養不活你。一聽肖杰這話,蓮花就更著急了,一臉憂郁地說,哥,現在生意不好做,你要真是這樣的話,我還真不跟你來往了,會害了你,我會遺憾終身的。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總是為未來的走向說個沒完。但有一點,肖杰心里是清楚的,那就是在蓮花的心中,她永遠裝著肖杰,而且處處為肖杰著想。
肖杰和蓮花的愛情,被烏蒙城的好些家庭當作反面教材教育自己的孩子,似乎一夜之間,全城人都知道了這一宗現代版的白馬王子與灰姑娘的愛情故事。如果單從這愛情故事來看,應該沒一點新意,關鍵的是,肖杰和蓮花一直生活在小時候田黃村的溫馨歲月里,他們一直想回去,回到在田黃村蓮花給肖杰唱敬酒歌時的那種浪漫感覺,可是,盡管蓮花在酒桌上很動情地唱了無數回,肖杰卻再也無法找回當年的感覺了。
最近,肖杰和蓮花的故事被縣政府大院的爺們娘們當成了茶余飯后的談資。柳副縣長的秘書肖杰愛上了歌女蓮花,一時間成為一個熱門話題,可謂到處流傳,滿城風雨。人們議論紛紛,私下里,有人說這肖杰被馬踢破腦殼了,還是進水了,竟然會喜歡一個陪酒的歌女。有人說,那個蓮花,一看就是個騷狐貍精,你瞧她看柳副縣長那眼神,恨不得把人家柳副縣長一口吃掉。有人說,這個肖杰,怕只是想忽悠下蓮花,帶著玩哈而已,他才不會娶這種破爛罐呢!這些流言蜚語,迅速傳到了肖杰父母的耳里,自然引起了軒然大波。老兩口鄭重其事地找肖杰談話,其父說,兒子,你好不容易考上公務員,現在又在政府辦工作,還是柳副縣長的秘書,得注意影響,你說說,去找一個陪酒女結婚,你值嗎?咱們家現在有這個條件,你要找個女朋友,憑你現在的工作條件和你的長相,不說萬里挑一,也可以做到百里挑一啊!肖杰說,咋說的這樣難聽啊,人家蓮花咋了,不就是陪人喝酒,唱下歌嗎?肖杰的父親說,唱歌還嫌不夠嗎?你是大學生,自古以來,這歌妓你聽說過吧!啥意思,還用我解釋嗎?肖杰的母親不敢多說啥,在家一向是逆來順受的,只嘰嘰喳喳地碎拌,不知說些什么,但那苦大仇深的表情,也是對肖杰一百個不滿意,完全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十二
一個傍晚,肖杰約蓮花去爬城南郊的鳳凰山,肖杰累得氣喘吁吁了,蓮花卻臉不紅心不跳。
你真是厲害啊!爬大山如履平地。
哈哈,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和我老家那些大山相比,這哪叫山啊!唉,不過,哥,感謝你陪我一起爬山,你別說,我還真是有種回到小時候在田黃村的感覺呢!
是啊,卓娃妹妹,那時你想過多年后我們會相愛嗎?
蓮花有些嬌媚地伸手打了一下肖杰的肩膀,壞人一個,那時都還是小屁孩,哪懂啥情了愛了的,不過。蓮花欲言又止。
啥啊,說嘛,別吞吞吐吐的。
不過,當年我曾想,要是有一天你能帶我一起飛出大山,那就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了。沒曾想,還真有這么一天。只是……
只是啥啊!你說啊!
哥,我是覺得,你還是離開我吧,去找一個你父母喜歡,社會也喜歡的大學生女朋友。不然真的會害了你,我會愧疚的。
你盡說瘋話啊,是我父母找女朋友還是“社會”找女朋友啊!你才怪了。我找誰,那是我的自由,與他們何干,與“社會”何干?肖杰故意把“社會”二字說得很重。
蓮花被肖杰的話深深打動了,輕輕地把頭埋在了肖杰的懷里,盯盯地望著肖杰。此時,斜陽染紅了半邊天,鮮紅的余暉反射在蓮花的臉上,像打了一層粉紅的胭脂,粉嫩、嬌羞、漂亮。肖杰禁不住輕輕地吻了下蓮花的額頭。
蓮花,咱們走吧!離開這里,到深圳去。
什么?你再說一遍。蓮花吃驚地站起身來。
哥,你瘋了,多好的工作,考這公務員當中五百萬大獎樣的,那可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才能中上的,你咋能有這種想法啊!你還是離開我算了。
蓮花異常生氣,扭過頭去,任由肖杰怎么說,她就是不吭氣。
肖杰說,蓮花,別這樣,其實我早就想好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你在酒桌上陪那些權貴們酗酒了,那是多么無聊透頂的事啊,你的容貌正像你的名字一樣美麗,美麗得像一朵天山上的雪蓮,咋能這樣糟踏自己呢!我看著那些滿口黃牙,酒氣熏天,屁話連天的鳥人們,心里就來氣。你知道嗎?你喝醉酒那天晚上,我差一點控制不住,要沖上去揍柳副縣長。還好,我忍住了。要不,還真不知會發生什么大事。你知道嗎?我不想在烏蒙城給我父母丟臉,更不想給他們惹事,你知道,我父母都是當了一輩子小公務員的人,身上的所有楞角都要被磨平了,磨得膽小如鼠。要不,憑著我讀大學時的火爆脾氣,像柳副縣長和吳副主任那樣的鳥人,早睡在我的拳頭下了。
聽了肖杰一席話,蓮花早已淚流滿面,再也說不出話來了,依偎在肖杰懷里不停地抽泣。
夜,已經深了,把蓮花和肖杰緊緊地裹在一起。
十三
令肖杰沒有想到的是,就在第二天,蓮花離開了烏蒙城。
蓮花給肖杰發來了一條微信:
哥,我走了,對不起,我選擇了離開,因為我覺得,與你的前途相比,我們的愛情應該讓步,或許,此生做知己,更能封存卓娃和虎子在田黃村的那段純真友誼。我不想破壞它。男人是需要事業的,你千萬不要辭職,要知道,千軍萬馬都在進軍公務員,你決不要放棄,更何況,你小小年紀,就已經是縣政府辦的秘書了,以后會前途無量的,我希望你以后成器了,做一個老百姓打心底里喜歡的官,讓他們都能在天底下自由自在地歌唱,而不是像我,只能成為一個靠賣笑為生的歌女。
哥,我和你不一樣,是個自由職業者,你別牽掛我,田黃村有句老話,說天干餓不死手藝人,感謝田黃村的山山水水,讓我會唱一嗓子好歌,靠著唱歌這個絕技,我在任何一個城市,都不會餓著的。我還夢想著有一天能走上星光大道的舞臺呢,那個舞臺好大好漂亮。
哥,我走了,你一定要聽父母的話,做一個孝道的好兒子,做一個好公務員,好官。
哥,我很想現場再為你唱一首《留客歌》,可是,以后都沒有這樣的機會了,你打開微信吧,那里有我為你唱的歌。
肖杰幾乎是在暈頭轉向的狀態下看完蓮花發給他的微信的,他只覺得眼冒金星,心跳加速,覺得有一種巨大的爆發力在胸中奔涌。
肖杰打開了微信,手機的揚聲器里開始傳出蓮花甜脆但卻無比憂郁纏綿的歌聲:
聽了九十九個姑娘的歌聲
還有一個姑娘在等待
……
肖杰再也聽不下去了,淚水決堤般模糊了他的雙眼。
責任編輯 劉永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