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夢境中體味無法言說的悲傷

陳志音

很多年以前，翻閱一本《外國歌劇故事》。只見綠色封面上，一個女子俯身垂首，濃密秀發如瀑懸掛于窗臺之下，注釋文字：德彪西歌劇《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第三幕“我的長發……”。從此心馳神往，何時才能聽到這美人的吟唱？

很多年以后，該劇由“中法戲劇連線”引進上海大劇院中國首演。2016年9月8日、10日，在德彪西生前耗費十年完成的唯一歌劇中，湯沐海和上海愛樂樂團，易立明和新蟬戲劇中心，無不理所當然為其注入新的生機與動力，使之煥發出獨特的光彩與魅力。

演出陣容：佩利亞斯（男高音或男中音）-雅克·艾姆布拉格[南非]，梅麗桑德（女高音）-索菲·瑪琳-迪果[法國]，戈洛（低男中音）-保羅·蓋[法國]，阿凱爾（男低音）-羅貝托·斯坎迪烏齊[意大利]，伊尼奧爾（女高音或男童女高音）-克洛艾·布里奧[法國]，熱納維埃夫（女中音）-科妮莉亞·昂西歐[羅馬尼亞]，醫生/牧羊人（男低音）-王猛[中國]。

同全中國、全世界的愛樂者一樣，最初從《大海》《月光》《牧神午后》走進德彪西斑斕多彩的音樂世界。而被譽為作曲家創作“最高峰”的歌劇《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早先僅只聽過唱片、看過影碟。最近為了上海新版，重新溫習了2012年巴黎國家歌劇院版，感覺非常奇特，曾經模糊的印象又變得清晰而鮮活。筆者照例聽全了兩晚的演出，無可救藥地深深墜入德彪西編織的音樂“情網”。

2016年9月8日中國首演首場當晚，趕在大幕開啟之前，快速閱讀節目冊，從音樂學者王紀宴和新版導演易立明的對話中獲益匪淺。但，關于有人認為它是“反歌劇”或“非歌劇”的說法，肯定不能茍同。莫非只有長得像威爾第或瓦格納才配稱作歌劇？羅西尼、貝利尼、貝爾格等作曲家的音樂戲劇作品，那叫什么？

《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在我眼里、在我心里是一部世界歌劇的偉大杰作。相比我們耳熟能詳的大量經典，該劇“恰恰是音樂和詩歌結合的一個典范”（易立明語），因為它是那樣別具一格獨樹一幟，所以它才非同凡響卓爾不群。

寫意山水長袖拂塵

德彪西一直被冠以印象派作曲家，但他本人對此并不認同。《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原著作者、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梅特林克是一位象征主義作家。音樂與文學有機結合的同名歌劇，應該視作一部象征主義歌劇。這部戲，導演易立明的處理手法與古典歌劇很不相同，因為他“需要研究人類的精神變異”（易立明語）。有史以來，變異始終存在。神秘莫測的命運之輪，何以違逆抗拒？

這部五幕歌劇講述了一個中世紀的愛情悲劇。阿萊蒙德國王阿凱爾的孫子戈洛林中狩獵迷路，偶遇一位在水邊哭泣的女子梅麗桑德，遂將其帶出森林結為伴侶；梅麗桑德后與戈洛的異父兄弟佩利亞斯產生愛情；最后，戈洛殺死佩利亞斯，重創梅麗桑德；梅麗桑德生下嬰兒，靈魂追隨佩利亞斯而去。

從故事情節上看，《佩利亞斯和梅麗桑德》與《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十分相似。兩者不外乎都講述了青年與長者少妻的愛情。最大的差異卻在于兩位男主角，佩利亞斯并非特里斯坦，一個英俊王孫，一個英勇騎士。其次，兩位女主角，梅麗桑德也非伊索爾德，一個身世不明，一個王族血親。同為表現“愛與死”的主題，佩利亞斯和梅麗桑德深陷“無望的愛戀”，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結成“幸福的愛侶”。而戈洛劍刺佩利亞斯的畫面，總會令人聯想到《圣經》[創世記4]該隱殺死亞伯的章節……

重點是音樂，德彪西完全不同于瓦格納。易立明說他每次聽到德彪西的音樂，總會想到蘇州園林，清雅綺麗隱含著神秘幽暗的氣息，有時讓人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恐懼。他拒絕用“穿越”作為導演該劇的理念，更愿意將其稱為“環境挪移”。從德彪西音樂特質出發，從人物故事內涵出發，舞美完全采用中式建筑風格，蘇州園林風貌。因為，“德彪西的音樂最符合中國人的審美心理”（易立明語）。

全劇五幕十五場，這意味著應有十五堂置景。徐鑫的設計頗有幾處點睛之筆，一座玲瓏的假山疊石，一扇圓形的月亮拱門，一排冰紋的雕花窗欞。還有那尖項飛檐的亭臺，可縱橫推拉自由組合。所有活動的“硬片”均無色彩，煞白粉墻無黛瓦；所有變幻的“軟片”均有投射光影，明暗濃淡斑駁枝葉，藍色水面碧波漣漪。總體風格簡樸無華古雅遺韻。

易導這回別出心裁地請來兩位形體指導，王杰曾為北京舞蹈學院民族民間舞蹈專業學子，鄭子茹更是有中國戲曲學院背景的文武老旦。這是打算讓佩利亞斯、梅麗桑德與戈洛，現炒現賣學那小生青衣架子花嗎？果不其然，從登臺亮相開始，雅克、索菲、保羅們便一招一式一板一眼，模仿中國傳統戲曲人物，男子虎口掌、丁字步、拉山膀，女子蘭花指、蓮花步、走圓場，一出悲劇由此平添幾分喜感。

那梅麗桑德一頭迷人誘人超過身體的金色長發呢？這版算是做了最具中國特色的處理。眾所周知，中國戲曲的水袖功是特技表演之一，在舞臺上運用水袖的綿延伸展、柔軟多變來表現人體形態與情緒情感。要求從未接觸過中國戲曲的西方歌劇演員，在短時間內掌握水袖功法，實在有些勉為其難。第三幕“我的長發……”，采用旦角超長的水袖，從梅麗桑德臥室的窗臺“唰”一下垂落懸掛于塔樓下，如絲綢般柔滑，不，似蛇身般綿軟，在佩利亞斯脖頸間撩撥纏繞，真是個扯不斷理還亂。

好在兩位形體指導善于因材施教順勢而為，有過舞蹈學習基礎的索菲明顯要比保羅靈活自然。四幕二場，怒火中燒的戈洛揪扯拖拽梅麗桑德的長發。“哈哈！你的長發現在派上用場了。”男人由著性子發泄施暴，女人在地上匍匐翻滾。可以試想一下，無論女演員頭上是真發還是假發，“強力家暴”如何適度表現？“先向右，再向左！再向左，再向右！……我笑得完全像一個老人。哈！哈！哈！”此處，長長的水袖替代長長的秀發，大大派上了用場。最大限度發揮其特技功能，藝術化地表現這段內容、這個場面。

《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中國首演，在視覺審美上，易導帶著新蟬所做的一切本土化、中國式處理，使其有可能更接地氣、更聚人氣，更有親和力、感染力。但演員可能不適應、不習慣這種特殊處理，表演程式化的形態、姿態、動態，有可能會造成某些困擾或障礙。如果多演幾場，演員一定會更有心得表現自如。endprint

“蘇州園林太湖石”景致唯美，可幕間繁瑣密集的“移步換景”無法消解機械滑輪滾動的陣陣噪聲，可能干擾或影響聽眾凝神專注地聆賞德彪西精心譜寫的神曲妙音。中國傳統戲曲演出幕問，工作人員上來換景撿場已成慣例。但一群黑衣男子在原色煞白的宮墻亭臺之間穿游忙活，無論如何視覺與聽覺的兩極反差有些過當，音樂流麗綿延連貫而戲卻像捌不上來似地斷了一口氣。如果幕間換景能做到無聲挪移，如果拆分組合能做到快速到位，全劇五幕十五景的置換應不再成為阻截音流的無形屏障。

偉大探索 自覺實踐

德彪西的《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音樂從始至終猶如行云流水。聽不出驚濤駭浪波濤洶涌的音流，更無推動人物過多外部行動的強大慣性助力，所有的語匯和技術都重在表現其深層隱秘的心理活動。1902年4月30日，該劇在法國巴黎喜歌劇院世界首演前夕，作曲家談及創作動機曾開宗明義：“我希望音樂擁有也許比其他任何藝術更多的自由。”全劇采用一種特別適合法蘭西民族語言的朗誦調寫法，音樂的起伏流動與詩文的抑揚頓挫，有機結合渾然一體。

這部歌劇是德彪西偉大探索的豐美成果，相比威爾第歌劇中的經典詠嘆調與重唱、合唱，瓦格納樂劇中的高度器樂化的聲腔，該劇真正是別開生面另辟蹊徑。美國最重要的當代音樂學家約瑟夫·科爾曼說：“德彪西的聲樂寫作是一種精致細膩、喃喃自語的線條，帶有許多同音的吟誦，很少突然的節奏變換，稀疏的音符配置在平常的音域范圍中，偶爾具有強烈情感色彩的旋律音程，暗示著一絲恐怖。”德彪西特立獨行自成一派，他有意識地背離傳統和聲的章法邏輯，在音樂中調制純粹而綺麗的色彩，使單件與族群的樂器本性與人聲與角色的歌唱本能，相依相伴相映成趣。詩人梅特林克原作深邃的內涵，在作曲家的音樂中得到了“空前絕后近乎膜拜”的藝術升華。

在2016年9月8日、10日的上海大劇院，兩遍現場溫習心得，絕對是高度的認同與強烈的共鳴。千萬別帶著威爾第歌劇、瓦格納樂劇的聽覺經驗來欣賞德彪西的《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否則會因從頭到尾聽不到威爾第獨立成篇的詠嘆、瓦格納奔騰不息的聲浪而感覺遺憾失落或不習慣，不適應。

這樣的歌劇作品對于演慣威爾第、瓦格納的歌劇樂隊，一定也是一場全新的嚴峻挑戰。何況，湯沐海指揮的是上海愛樂樂團，又是法語歌劇、德彪西的歌劇。相比之下，這個樂團以往聽得不算多。筆者在有限的視野中，十分不確定，上海愛樂樂團，曾幾何時，演過哪部歌劇？演過幾部歌劇？況且，湯沐海本人長年累月超重負荷，前一陣，因為天津歌舞劇院復排新版金湘歌劇《原野》而體力不支進了醫院。這段小插曲也令人擔憂，面對《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和上海愛樂樂團，湯沐海能否一如既往帶給聽眾最滿足的審美體驗？

從音樂開始的第一個樂句，已經提到嗓子眼的那顆心，安然放回了原處。這就是德彪西，這就是《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這就是一出無望愛戀的悲劇。

歌劇《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畢竟不同于《大海》《牧神午后》等管弦樂作品，音樂精微細致地描繪出一個介于神話與現實、魔幻與夢境之間的神奇世界，一個柔和松散朦朧模糊任憑自由想象的開闊空間，引人入勝出神入化。真沒想到，樂隊完全能夠實現德彪西在該劇中的理想。那些變幻莫測的音色，純粹而通透，朦朧而淺淡，清幽而稀薄，那種神秘而詭異的音型，極富隱喻性與哲理性。

佩與梅的愛情戲集中在二幕一場、三幕一場和四幕四場。三場三個層次的情景、情緒、情思、情感是完全不同的轉換與遞進。第一次，快樂而朦朧的愛，從婚戒落水預示不祥之兆；第二次，深情而柔曼的愛，從戈洛出現預示不幸；第三次，絕望而激情的愛，從大門關閉預示愛之終結。我們聽到的音樂，非常意象化地表現出佩與梅所有支離破碎、悸動不安的愛。

全劇中重復出現的主導動機，因角色性格心理與環境氣氛的變化，而呈現出復雜微妙尺度不等的形態。前后上下綿延不絕的幕問曲，自然和諧地成為戲劇的有機組成部分。相對獨立的所有純器樂演奏，上海愛樂樂團無不表現出訓練有素的良佳狀態，他們的反應力與適應性都值得稱道，在抒情性與緊張度上，無不做到恰如其分。重點是，大量“說唱式”“對話式”詠敘調，擺龍門陣一樣穿游交織更迭，基本聽不到清晰完整界限分明的聲樂段落或器樂章節，兩者獨立對峙又如影隨形。

湯沐海的好，大家都知道。但他指揮《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應該是第一次，這一次的好，只有現場聽才知道。最大的好，他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將一個非常規歌劇樂團的上海愛樂樂團，一舉推向全能式樂團跨越的行列，帶給聽眾意想不到的好，超出預期的好。在長達三小時左右的演出中，湯沐海不負眾望，用其深厚的藝術造詣、豐富的實戰經驗、非凡的才華激情，帶領樂隊、演員和全場聽眾，一起走入德彪西的這座歌劇“迷宮”，隨著行云流水般的音樂飄游浮動悲欣交集。

命運違逆悲哀如是

曾通過影碟網絡看過N版《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聲色有別形態各異。

中國首演陣容，重要角色皆特邀國外演員擔綱。雅克、索菲、保羅們名氣似乎不比一線大腕，但卻個個實力雄厚非常優秀，所有角色無不勝任自如相當到位。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和戈洛如此，阿凱爾、伊尼奧爾、熱納維埃夫同樣如此。他們共同的優勢，在于對這部戲相當熟稔，人人唱功過硬，個個表演出色，塑造人物有充分的說服力。

“我何以走出這樹林？天曉得這頭公豬將我引向哪里！”全劇第一句人聲歌唱，在低男中音最初的自言自語傳出來的瞬間，戈洛就成功地抓住了我的耳朵走進了我的心。保羅，全程演出最吸引我的演員。他，竟然有超過1.90米的身高，“您像個巨人。”梅麗桑德眼中的戈洛如此令人驚詫訝異，保羅高大威武名副其實相當地“Man”。在他寬闊胸懷貼靠的梅麗桑德，越發顯得那般嬌弱玲瓏小鳥依人。

相比索菲，保羅對中國戲曲程式更不適應，有時形體顯得過于僵化。但，一個男人，從孤寂善良，到溫厚仁慈；從疑慮嫉妒，到憤懣狂暴，保羅的歌聲超富感染力，他的表演尺寸適度、層次分明。這是一個“經歷過苦難的鐵血男兒”（戈洛唱詞），他可以向她表達最真實的心聲：“無論如何，我愿意為你付出所有。”佩利亞斯曾是他最信任的人，超過對母親祖父和其他人。他對他滿懷手足之情兄長之愛，在親眼目睹了佩梅二人在夜晚的那場“游戲”，他也只表情復雜地嘆息，“你們真是兩個孩子啊。”最后卻又對垂死的梅麗桑德苦苦相逼。保羅的輕重音無不富含力度，真是一個唱演俱佳的好角兒！endprint

佩利亞斯，這個角色既可男高音亦可男中音。雅克的音色質感，要比一般男高音渾厚結實，應該屬于抒情性男中音。如果閉上眼睛聽某些樂句或段落，感覺和廖昌永有些類似，柔潤悅耳的聲音造型，非常美妙動聽。在梅麗桑德眼里，這個小叔子英俊瀟灑、浪漫多情。佩利亞斯似乎并不比他哥哥善解人意，戈洛打算帶著新婚妻子回宮，第一個想著給弟弟寫信。弟弟呢？將這封信直接交給母親，再由母親念給祖父聽。父親病危時，還只顧糾結要不要去看望自己的友人。

在花園里第一次和梅麗桑德見面，他就對她說：“可能要離開”。在塔樓下再一次見面，又對她說“明早我必須離開”。雅克的歌唱很會用感情：“我要吻你的秀發，將我的痛苦注入你的秀發。”最后一場幽會、最后一個夜晚，他悲嘆：“必須結束一切。我像一個頑童，做著危險的游戲，卻渾然不知后果之惡劣，幻想逾越一切命運之陷阱。……我要對她說，我就要逃離。”雅克的歌聲，天然帶有公子王孫的高貴優雅。佩純善與懦弱的天性，盡在歌聲中得以絲絲入扣的表現。

依劇名排列，佩利亞斯在前，梅麗桑德在后。但感覺梅麗桑德才是真正主導和推動戲劇發展的“靈魂”人物。佩利亞斯及其兄長、祖父、兒子、母親，所有人和女主都有深深淺淺絲絲縷縷的聯系，而所有人都無法真正透徹了解梅麗桑德。

有人稱，從第一幕開始，那頂沉入泉水卻依然耀眼的珠寶頭飾，足以證明梅麗桑德出身高貴。有人稱，這個幻化人形的女子實為妖孽塞壬，誰成為她的獵物便再也無法逃生。有人說，如果用一個網絡用語來形容梅麗桑德，那就是“No Zuo No Die”；有人說，這個萌妹子，萌死人不償命；有人說，妖精啊，老少通吃，何止佩利亞斯與戈洛兄弟受其迷惑，白頭老叟阿凱爾和黃口小兒伊尼奧爾，還不都因她而親疏莫辨心智迷蒙，全都和她結成攻守同盟。

還記得該劇2012年巴黎國家歌劇院紀念版的尾聲，阿凱爾和戈洛等所有人悄然離去，最后舞臺上只留下已經斷了氣的梅麗桑德。安謐沉靜的音樂中，她竟然緩緩起身輕輕下床，走向臺前雙臂伸展，做了一個飛升騰躍的定格造型！啊，永遠忘不掉那個推向面部的特寫鏡頭，她的眼神多么陰鷙驚悚令人不寒而栗。這，是否預示著梅麗桑德還魂再生進入下一個輪回？如是，那誰又將成為她的下一個犧牲祭品？真不愿意做這樣可怕的聯想和想象……2016年中國首演的上海新版，所幸易導未做類似處理，最終賦予“梅麗桑德之死”以深刻的悲劇性結局。

法國女高音索菲，將這個既惹人愛憐又招人嫌棄的角色，演繹得十分令人信服。在戈洛尚未看清她的相貌時，我們第一眼已目睹了梅麗桑德的容顏。在她起身的剎那，梅特林克筆下那個美艷而柔弱的女主，神形兼備栩栩如生。“別碰我！哦，別碰我！”索菲的歌喉，一如塞壬般動聽。雖然開初的文辭，毫無文氣詩意，無非一個飽受驚嚇且矯揉造作的女子，在陌生男子面前的本能反應。昆曲旦角形體外化的表演，讓這個本來就很虛幻的角色變得越發不真實。但，梅麗桑德所有的歌唱，相當真實地表現出女高音的水準與經驗。

絕大多數觀眾可能聽不懂也分不清，法語中尊稱的您（vous）和昵稱的你（toi）。通過索菲語音中的表情，即可區別梅麗桑德與兩位男主角之間的親疏關系。面對戈洛關切的詢問，她回復“我不想告訴您，也不能告訴您”。面對佩利亞斯的糾纏，她應答：“你走吧，放開我。別讓鴿子歸不了巢。”音樂和文本給這個角色定位是柔弱而孤獨，索菲不僅歌唱質量上佳，而且演出了梅麗桑德楚楚動人的風韻。第一場某些略顯僵硬的形體姿態，隔天第二場有了更為自然的改善。她，算不算在舞臺上第一個以中國戲曲表演程式塑造的梅麗桑德？

兩遍現場聽下來，既未走神而卻更走心。還聽出了更多曾經囫圇吞棗惡補式欣賞未曾領略的妙處，音樂，太美妙了，故事，太奇妙了，編劇，太高妙了，何其妙哉，如果真想聽出《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的好，只能是在現場聆聽。聽德彪西如何把這些繁復瑣碎語焉不詳話不成句的基本“宣敘調”，寫得如此富含音樂性與藝術性。十年磨一劍，十年磨一戲，德彪西十年精心打磨精雕細刻的唯一歌劇成品，絕對堪稱精美、精致、精細的至臻精品。

第一幕第二場，老國王阿凱爾聽了戈洛的信后，有句唱詞發人深省耐人尋味：“我絕不會固執地與命運背逆。他的未來他自己最清楚。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事。”那就是說，戈洛從一開始就應該知道最終的結局。我們分明也是早已知道如此結局，竟然一遍又一遍還要翻來覆去地聽，這就是德彪西的無比神奇魅力，這就是《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攝魂掠魄的魔力。無法抵擋樂此不疲。下一次，什么時候演？還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