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魅
1
我又在外教老師遞過來的簽到名冊里隨意寫上了“silence”這個單詞,或者說是我的名字。想著新的一學期也會和之前一樣,能夠過得沉默、低調。我的學號是最后一個,所以在寫完名字后,由我把名冊遞上講臺。我將名冊放到講臺后立即轉身,不料聽到身后一聲清晰的“Thank you”,我瞬間臉紅到耳根,第一天就這個局面,這學期是要完了。
我調整好表情回頭,最先看到的是兩排潔白的牙齒,在周圍幾乎漆黑的皮膚下顯得格外耀眼,像是很用力又很真心的笑,接著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神像是要把所有熱情和親切都溢出來。這是我新學期的外教老師,我才知道他是長這個樣子?!癋inished?”他拿起名冊,朝我笑著晃了晃,我還在剛才的恐慌中沒有回過神,只能呆呆地點點頭。
2
我似乎天生比別人少了些精力,行動上以少和靜為目標,言語更是惜字如金,加上本就趨于內向的性格,在生活中大多像個隱形人,而這個由外教老師負責的口語課自然成了我不太喜歡的課程。前兩年和一幫熟悉的室友們一起上課,時間算是輕輕松松地過去了。所以,我沒有把這個叫Austin的黑人外教老師放在心上,在他做自我介紹時,我潦草一聽,只知道他來自加拿大,性格有點兒古怪。
“Silence.”“啊?”第一節課上,我在聚精會神地看電子書,還未來得及把手機收起來,Austin就已經站到了我的面前。我戰戰兢兢地站起來,后面的女生小聲用中文跟我說:“解釋一下你的名字。”然后,我盡量微笑地看著他的眼睛,開始吞吞吐吐地解釋我名字的由來。期間,Austin在一直點頭。我竊喜,他似乎并沒有因為我剛剛的不禮貌而記仇,直到我聽到他在讓我坐下前說的最后一句話:“You don't like to speak,but in my class,I will make you speak.”我當時滿頭黑線……
3
上完一節課,我才知道自己的判斷出現了失誤,這個老師足夠有個性。他口齒渾厚而清晰,語調慢而有力,像是要讓每一個學生都聽清又有時間去理解他說的每一個單詞,由此造成的后果是我再也不能自我屏蔽似地埋頭。
一節課里,他會大笑無數次,把所有昏昏欲睡或將要跑到九霄云外的思緒拉回來。而除去這一切,最能讓我記起的是他提問我的頻率,Silence這個名字被點了一次又一次,我通常還沒有時間組織語言,就得用我搜腸刮肚想出的單詞去拼湊一個答案。慢慢地,我把口語課由一開始的驚濤駭浪變成風平浪靜,對他猝不及防的提問習以為常。
他故意音調忽高忽低,伴著偶爾的大笑與鬼臉,努力去緩和課堂氣氛,汗水浸透了襯衫,翻著書頁的手卻顧不得去擦一下。我自認這種一周一節只憑“說話”就可以完成教學任務的課并不需要老師苦心地布置,曾經教過我們的外教老師也不像中國老師那樣恪守著課堂規則,他們一般隨意且隨性,把上課當成是與學生們的一場“見面”。而Austin的認真徹底顛覆了我對外教的看法,他有很多搞怪的動作與表情,仿若是在進行一場表演,卻又足夠認真,從未忘記上好一節課的職責。
“How are you today ?”這是我每周聽到的第一句話,來自Austin。他會在上課鈴聲響起后走下講臺,用最大的聲音向我們問起這句話,然后在我們異口同聲的“Fine”之后,選擇幾個學生問“why”。當然,我幾乎節節必中,報告一下我的周末情況,再說一下今天的狀態,在他滿含期待的注視下完成和他一次小小的聊天。我慢慢地發現,說話其實并不是一件多么耗費體力的事,也覺得被提問并不是多么不幸的事,或許是他的熱情與隨和,讓我長久以來想要保持安靜、低調的觀念開始慢慢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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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有人問起過我對Austin的評價,我腦中閃過“瘋狂”“另類”等詞語,但我最終說出口的,是樂觀。每個人對生活都有不同的心態,無悲無喜、得過且過,或者自己制造快樂并享受快樂,把枯燥的生活過得多彩。Austin無疑屬于后者,且他制造出的快樂不只屬于自己,而是想盡辦法傳遞給一聲不響坐在他身邊的我們。既為人師,傳遞給我們的不只有知識,還有心態。他說:“我們在說‘good和‘great的時候,應該張大嘴巴和提高音量,不能有氣無力去做一個敷衍的回答,應該振奮且昂揚,迸發出新的能量?!?/p>
我對他關于樂觀的評價,在一次課上被徹底證實。當時,他大笑完后看著我們望向他的無奈眼神,第一次問了我們一個問題:“I'm crazy, right?”我們都紛紛點頭,他再一次笑,接下來說,如果我們想了解他,都可以向他提問。有人問了他的年齡,有沒有結婚,然后在他回答后,我們感到非常詫異,都47歲了,為什么沒有結婚。就在班里開始議論紛紛時,他忽然走上講臺站得筆挺,甚至把衣角拉直,拍拍胸脯說:“I'm stra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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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很久之后,他用少有的、很平常的語氣說,他要告訴我們一個故事。他在中國待了15年,一直孤身一人,他曾有過一段感情,在準備結婚的時候,女孩出車禍去世了。他由一開始的嘻嘻哈哈變得有些表情不自然,眼睛由潮紅到淚水終于不受控地流出來。我真的有些難過,想到那句“一個人有多不正經就有多深情”,原來他的所有瘋狂都是有原因的,所有能被冠以“樂觀”的舉止都有一個至悲之后又重振的經歷作底。我想他一定是難過到了極致,一個總是愛笑卻突然在眾人面前哭起來的人,那一定是遇到了無法承受的傷心。
從此,我每次在課堂上都想盡量不讓他失望,盡量看著他的眼睛,在他做鬼臉和發出魔性的笑聲時都會心一笑。然而越想怎樣,就越不能如愿。期中考試時,我因為半路折回寢室拿雨傘而遲到,導致最后全班只有我一個人到考試結束后還沒有寫完。我既緊張又愧疚地朝講臺上望一眼,Austin正微笑地看著我,仿佛在說:“It doesn't matter.”那天,Austin等了我很久,我們走出教室,他在與我告別時還提醒我要多穿衣服。我望著那個只穿一件單衣在寒風中漸遠的背影,忽然覺得我這學期過得是多么不同,這個又黑又胖,甚至帶點兒兇相的外國人,竟然讓我第一次想要從我堅固的外殼中探出頭來,和他說上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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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程結束之后,有一次走在校園里,我遠遠地看見Austin和一個學生迎面走來。我故意走到馬路另一邊,不想打斷他們的談話,然后就在這時,突然聽到一聲響亮的“Silence”。我轉過頭,他正大擺著手沖我笑,仍是如我第一次見到他時,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我也笑著回應,把這當作一次最平常的相遇。只是當時我并不知道,這一次又長又響亮而又無任何后續的“Silence”,是他最后一次叫我的名字……
很久之后,我在收拾書柜時,翻出當時口語課上交過的作業,看到背面用鉛筆寫下的一行英文:“You will not be happy if you don't talk to others. Silence, don't be silent.” 我有點兒想哭,無比懷念又無比想念,我最親愛的老師,愿在異國他鄉的你平安健康,也愿我終究能夠如你所愿,繼續用著這個安靜的名字,然后在所有不需要安靜的場合,都可以不再安靜……
(作者系河南工業大學外語學院2014級學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