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談起日本文化,不少國人會本能地立即聯想起美國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的代表作《菊與刀》,并且習慣性地將這種“矛盾的文化特性”當作日本文化的“主題詞”。
正文:
本尼迪克特當年是“帶著任務”寫這部書的,《菊與刀》實際上是一部“敵情匯總”,其對日本文化的探究、概括,帶有很強的實用性,具有相當參考價值。但必須看到,作者雖是大學者,卻并非以研究東方文化見長,作為日本的近鄰,如果我們也同樣僅僅用“菊與刀”來概括其文化,就會犯下以偏概全的錯誤。

現代日本舉行平安時期盛行于貴族中的傳統“蹴鞠”活動。
精致與“湊合”
許多人都說,日本是個精致的國家,無論是繁瑣考究的和服,還是規矩森嚴的茶道,是“一期一會”的鄭重,還是尋常家庭送往迎來的禮儀,都透著那么一股“講究”的氣息。
這種精致體現在文化上,就是對細節的講究,日本文化產品不論影視、動漫,在小細節上都精益求精,一絲不茍,一個不起眼的道具,一個連臺詞都沒有的龍套,都會反復斟酌。許多喜歡日本歷史文化的朋友都有“追大河劇”的傳統,這個延續幾十年的NHK“鎮臺系列劇”對日本歷史、民俗、文化掌故細節挖掘之深,還原之不遺余力,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這種精致也體現在服務業方面。不論在任何時期,服務業都是日本引以為傲的招牌,很多如今被視為“標配”的酒店服務項目,如客房里的睡衣、為顧客準備的傘套和備用雨傘,都是日本人首先普及的,曾膾炙人口的“寶石箱”故事(某日本牛奶公司在躋身冰激凌市場后為照顧到顧客食用重奶型冰激凌后易口渴的需要,在冰激凌中摻入一定比例的碎冰粒),則更是精致與精明的完美結合。這種精致不僅表現在“物”,也表現在人,和日本窗口企業打過交道的朋友,大多會對對方工作人員思維之縝密、細致,對顧客需求考慮之周詳,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
這種精致同樣體現在制造業上。曾有一位家族中長輩(資深電子工程師)在閑聊中談及“日本原裝”和“組裝”電子產品何以使用完全相同的材料、設備、工藝和技術,質量上卻有很大差異時言簡意賅地說:“人的手藝和講究不一樣,做出來的東西就必然不一樣”。從鍛造日本刀的時代開始,日本匠人就對工序、工藝和材料等精益求精,一絲不茍,這種文化傳統在制造業時代得到了發揚光大,有國人將之概括為“工匠精神”、“工匠文化”,竊以為是恰如其分的。
但“精致”只是日本文化的一個側面,事實上日本文化也有“湊合”的一面。
比如和服、日本刀這種典型的精巧文化代表,卻又有簡易和服、粗制打刀這樣的粗糙代用品;最講究的和式定食、茶道繁瑣無比,梅子飯、蒸青茶之類“快食”又簡單到令洋快餐都瞠目結舌;和歌、漢詩固然麻煩精巧,俳句卻是粗通文墨就能隨口成篇……有人曾戲言,幾乎每一種最精巧的日本文化元素,都有其“粗頭亂服”的代用品,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一點不假。制造業也同樣如此:日本不僅有“工匠精神”,同樣有“湊合傳統”,如果說,二戰后期那些粗制濫造的軍事裝備是不得已為之,那么戰后日本兩個著名產業——汽車制造和家電,卻涌現出“能少用一顆鉚釘就不多用一顆”的豐田,和“保修期內絕對不壞、過了保修期立即就壞”的松下這樣的“代表作”,就絕非不得已而為之,而是另一種和“工匠精神”并行不悖的制造業文化——“機械精神”。這種“湊合”并非文化糟粕,恰相反,是一種適應市場、適應環境、適應競爭的務實態度。如果我們在學習日本產業文化時只借鑒“工匠精神”,而忽略了同樣、甚至在當今時代更加重要的“機械精神”,就會“跑偏”。
精巧并非都是好的,二戰后一些軍事學者就指出,日本將領、幕僚在制訂戰略戰術時過于精巧、過于摳細節,恨不得一切都在預案中,結果臨戰一遇變化便措手不及、不知所措。日本學者們在參觀美國“阿波羅計劃”后也曾感慨稱,這個計劃中并沒有什么日本無法突破的技術難關,但日本絕不可能完成它,因為“太精巧的思維往往只見細節,不見全局”。
同樣,“湊合”也未必都不好。豐田是戰后日本制造業領域最出名、最成功,成功維系時間最長的品牌,但這個品牌恰以“善于湊合”著稱,這絕非偶然。
作為近鄰,我們要全面看待日本文化在這方面的長短利鈍,并結合自身情況加以“接種”,而絕不能以偏概全,只學“半套”。

左:2017年7月30日,日本南相馬市,相馬追趕野馬節正在舉行。相馬追趕野馬節擁有1000多年歷史.傳承戰國時代武士道精神的傳統節慶活動。至今仍保留.已被指定為國家“重要非物質民俗文化遺產”。
認真、堅忍、勤勞
日本人的認真是出了名的,這不僅體現在其工作態度上,也體現在其文獻、檔案記載和保留的完整上,筆者是歷史愛好者,每次查詢日本方面的記載、數據,都會驚嘆于其紀錄之全面、保存之完備、檢索之方便。一位在日本生活多年的歷史同好介紹稱,上至軍隊部分隊、學校院系,下至看似毫不起眼的一個小店鋪,都能找到完整的“家譜”,許多這類紀錄都經過反復修訂,數據翔實,圖文并茂。
日本人之堅忍則眾口皆碑,二戰結束后,一些殘留在太平洋島嶼上的殘兵敗將在極其艱苦閉塞的環境下可以堅持十幾年、幾十年,戰后日本民眾可以在一片廢墟中創造“東京奇跡”,靠的同樣是堅忍。“日本人吃得苦”是舉世皆知的“常識”,筆者在非洲工作多年,曾結識過一些汽車銷售的當地朋友,他們告訴我,原本在當地毫無基礎、且最初被他們預言“不服水土”的豐田汽車,正是依靠密如蛛網的日本終端,和終端工作人員“能忍受一切他人不能忍”的毅力,才后來居上,戰勝諸多樹大根深“地頭蛇”,成為非洲第一熱銷汽車品牌的。endprint
“吃苦”和“耐勞”是相伴相生的,日本人的文化元素里同樣包含了“勤勞”一詞,“月月火水木金金”曾被批判為“軍國主義思想”,但實際上這種工作態度貫穿于許多日本著名綜合商社的日常,“加班文化”、“辦公室勵志”等在日本一度流行蔓延,絕非偶然,而因一部電視劇紅遍中國的《阿信》,也的確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日本特定時代的文化精神和文化面貌。
但凡事都有兩面性。
正所謂過猶不及,認真、堅忍和勤勞過了一定的“度”,就會變成刻板、頑固和“過勞”,曾有一位久居日本的商人朋友在解讀日本所謂“上班族酒后失態文化”(原話是“喝酒前衣冠楚楚文雅禮貌,三杯下肚就完全成了個厚臉皮的中年猥瑣男”)時,就曾將之歸咎于“過勞文化”給員工造成巨大壓力,促使其在下班后尋找“出格”的放松和刺激。一些精明的日本商家推出“代客受氣”、“代客道歉”之類服務,也正是看準了這其中的商機。
強調吃苦耐勞、強調“一切皆有可能”,就很容易將精神意志力的作用提到不切實際的地步,這在戰爭年代曾刺激日本軍國主義者狂妄自大,以卵擊石,最終自食其果,在戰后和平年代則催生了一些滑稽可笑的所謂“推銷員文化”、“團建程式”。國內某些機構、個人在借鑒日本文化優點時,將這種過猶不及、片面強調意志精神和夸大程式主義作用的文化一并照搬照抄,是很不明智的。
還應看到,時代在發展,社會在變化,日本人的社會文化也會相應改變。我們不能只看到“阿信”是“日本土產”,也要看到“御宅族”同樣是“日本制造”,刻舟求劍地看待、評價日本文化,是很容易“走眼”的。
傳統、階層和榮譽感
日本是個講究傳統、階層和榮譽感的國度,并且隨時隨地將之通過各種程式、符號加以演繹、固化和強化。
許多喜歡看二戰影片的國人都會發現,表現日本海軍生活的片段中,日本艦上軍官幾乎都吃西餐,這正是所謂“傳統”的體現。日本有發達的紋章文化,許多名不見經傳的小家族也有自己的家紋,而每個家紋都有其出處、講究,如果亂來會遭到恥笑。日本內閣宣誓就職時都會穿著西洋式大禮服,這個在歐洲政壇都已近乎絕跡的“舶來傳統”,同樣是日本“榮譽文化”的折射。
盡管戰后日本廢除了貴族制度和等級制,但階層觀念非但未曾絕跡,反倒進一步固化:戰后日本政壇除兩三個短暫的間歇期,幾乎都被門閥政治所壟斷,各大財閥的背后也同樣是傳統的大家族。在本應最有活力的中層精英界,“校友會”和“棒球聯誼”形成一種獨特的排外“圈子文化”,“上的什么大學”成為繼“出身什么家族”后又一道決定年輕人前途命運的“生死符”。80年代風靡中國的日本電視連續劇《血疑》中“教授的兒子不能娶副教授的女兒否則就門不當戶不對”這種自然流露的觀念,曾讓當時崇尚平等的國人十分詫異,如今幾十年過去,今天的日劇雖花樣翻新,但這種舊觀念有時仍陰魂不散。
重視傳統、講究榮譽是柄雙刃劍,既有維護社會道德、凝聚人心和催人向上的一面,也有令人固步自封、制約社會進步的一面。當今中國也開始強調“挖掘傳統美德”,但同樣出現了泥沙俱下、甚至專取糟粕的現象,這點必須引起我們的警惕。
過分講究榮譽也并非沒有副作用。日本雖是個嚴謹的民族,卻爆出過幾個重大的學術造假丑聞(如著名的藤村新一偽造舊石器并以此篡改日本上古史使之“更悠久”的軼事,以及轟動世界的小保方晴子學術造假事件,等等),而在家譜、戰史之類“小細節”上造假自炫,則更近乎成為一種傳統,一種歷史和民俗學研究躲不開的“毒瘤”。這些都是我們在借鑒、取法時需要注意的,也是值得我們引為自省鏡鑒的。

右:任天堂是日本一家全球知名的娛樂廠商.現代電子游戲產業的開創者。2017年7月20日.任天堂的夏季游戲之旅在圣地亞哥動漫展,慶祝新款游戲Splatoon 2的發布。
沒有創造性么?
除了“菊與刀”,另一個近乎刻板的印象,是“日本文化缺乏創造性”、“日本文化是一種模仿的文化”,真的如此么?
認真地說,這是個很大的誤會。
早在古代,日本在模仿外國時就不乏創造性:取法中國唐長安城建造平安京、奈良京,連街道數量(南北十四條、東西十一條)、街市名稱(都有朱雀大街和東西兩市)都照搬照抄,卻并未引進唐長安城最明顯的標志——城墻,因為日本特殊體制決定了皇家根本無需靠城墻保護;引進西洋火槍(種子島槍)時,模仿對象原本是葡萄牙水手隨船攜帶、便攜式的短槍,日本工匠創造性地將槍管拉長,造出了可以用于遠程作戰的長槍;戰國時代的日本大名前田利家,還借鑒西洋甜食的特點,創造出至今膾炙人口的“和式洋食”金平糖。
近現代日本的創造性火花也不乏其例。如果說二戰時“非驢非馬”的航空戰列艦是“誤入歧途”的狂想,那么戰后一系列和當代大眾生活息息相關的有形、無形產品,則在潛移默化中改變了世界的面貌。今天許多中國人日常生活離不開的方便面(發明人日本籍中國臺灣人安藤百福)、卡拉OK(發明人日本音樂家井上大佑)、可更換卡帶的家用電子游戲機(任天堂)、普及的動漫、對抗式電視綜藝節目……也都是日本人的發明創造。
武斷地將他國文化概括為“缺乏創造性”本身,就是“缺乏創造性”的。
了解與輸出
毋庸諱言,日本的許多文化元素是“拿來”的,但國家、社會和人一樣,胃口是有其極限的,什么要拿、什么不要拿或可少拿,是需要通過了解才能得知的。這種需要孕育了日本文化中善于了解、不惜花費力氣搜集情報的特點。
哪怕僅僅通過流行文化去接觸日本也不難發現,日本對中國傳統文化元素之熟悉、了解程度是相當驚人的,而稍稍涉獵日本歷史、傳統文化或社會學的朋友,又會驚嘆于日本各界對中國歷史、文學、建筑、器物、典章制度、歷史掌故等的“消化吸收”,1986年,筆者的妹妹隨江蘇省青少年文化代表團訪日,帶回一張當年的《中日新聞》,里面刊出當時日本高三會考的語文題(注意是日文,不是中文),其中竟有完整的韓愈《柳子厚墓志銘》的分析理解,而這篇古文當時許多中國中學生都沒看過。
日本人對周邊的了解、情報搜集力度之大,是許多國人難以想象的,筆者認識的一位抗戰老兵當年曾感慨“日本中學課本上撕下來的中國地圖,比發下來的還準”,而日本人通過公開報道信息準確分析出大慶油田具體方位的事實,則讓人們領略了這種“偷窺文化”的可怕一面。
日本是一個曾幾次侵略過中國、又在改革開放之初幫助了中國的、一衣帶水的近鄰,相較他們對中國文化的了解,我們對日本文化、日本社會,有同等深刻的認識么?這難道不是一種發人深省的文化現象?
日本又是個十分注重文化輸出的國度,以動漫為例,日本人十分注重通過動漫形象推銷日本的文化形象和符號元素,日本官方則很注重借此改善日本的國際形象,曾任首相、現任副首相的麻生太郎本人就是個“機器貓迷”,在他任首相期間,日本外務省曾公開表示,要借助國家的力量全力推廣日本動漫和其它流行文化,以改善日本在亞太各國的形象。
與日本相比,中國在文化推廣方面花錢、用力不少,效果卻未必更強。兩相比較,中國又何嘗沒有學習、借鑒的地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