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
2017年7月14日中午,我在當地鄉政府工作人員的陪同下,頂著烈日,來到華安汰內仙字潭,并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
我看到一塊花崗巖石碑,正面書:“仙字潭摩崖,少數民族遺存的圖像文字,經本委于一九六一年五月公布為第一批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福建省人民政府,公元一九六三年十一月 某日立”。背面書:“仙字潭摩崖石刻五處,均為圖像文字,字體近似殷周青銅器銘文,是古代居民活動記事的遺跡。另有漢字縣界題刻一處。對研究本省歷史有重要參考價值。”
另一塊黑色大理石石碑,正面書“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仙字潭摩崖石刻。國務院二0一三年三月五日公布,福建省人民政府立。”背面書:“華安仙字潭摩崖石刻是新石器至商周時代古閩越族人民的重要遺跡,石刻集中鑿刻在汰溪北岸的崖壁上,1957年調查發現6處13組50多個文化符號,其中一處為漢字題刻;2004年又在原有石刻上游發現2處5組10個文化符號。石刻似字但有別于傳統觀念上的文字,似畫但又過于抽象變形,內容現仍無法確認,有待進一步考證。它是我國東南沿海史前石刻最重要的代表作。華安縣文體科技新聞出版局 監制”
“汰溪滾滾入東海,淘盡英雄山仍在……且留奇字懸崖上,鄭重后人映眼青。”而今,我腳下的這個地方已成旅游點,有比較完善的設施。
棧道,護欄,游客休息室,還有,休息室走廊上的宣傳欄,圖文并茂,賞心悅目。走在清風吹拂的棧道上,耳聞歡快的流水聲,面對崖壁上的“仙字”,流連忘返。
華安汰內仙字潭的那些字,不明不白,讓人費解,也讓人著迷。
讓人費解和讓人著迷的,大都因為那個“仙”字。神仙寫的字,你能弄明白嗎?你能不著迷嗎?
聽說,最早讓人著迷的傳說,與唐代大文豪韓愈有關。晚唐張讀所著的《宣室志》載,“泉州之南有山焉,其山峻起壁立,下有潭,水深不可測……后有客于泉者,能傳其字,持至東洛”,請韓愈辨認,韓愈是個天才,“見而認之”,解讀如下:“詔赤黑,示之鍔魚,天公卑殺牛人,壬癸神書,急急!”這個解讀讓我想到魯迅先生的一句話,“你不說我還明白,你越說我越糊涂。”這聯想有點不著邊,我想表達的意思是,你不說我不明白,你說了我還是不明白。不明白的不僅是我一個人,一千多年來,大都沒人明白。否則,就失去了“仙”的神秘感。
“有客于泉者”,有一個到泉州作客、客居,或游玩的人——為什么是泉州不是漳州?因為其時,汰內屬龍溪縣,而龍溪曾經隸屬于泉州。雖然當時漳州已建州,但建州時間不長人們印象不深。也許,這位“客于泉者”本身就是一個專家或者官吏,所以才能把這樣的東西送到領導干部韓愈的手上。
“能傳其字”,顯然,當時沒有攝影技術,大抵用的是拓片。不過,要費很大的功夫,我們沒法深究。想想,在幾近90度的崖壁上,下面是溪流,是潭水,如何操作?懸崖上吊下來,還是在船上(或竹筏上)搭架子上去?不管怎么說,在一千多年前,都是一件難事。
“持至東洛”,也就是拿到東京洛陽。“時故吏部侍郎韓愈,自尚書郎為河南令”,不但是領導干部,還是大知識分子,唐代古文運動的倡導者和奠基者。
把人們不懂的字,送到韓愈那里去,應該是明智的,因為他是公認的“權威”,人們相信,韓愈是能斷“仙字”的,“然則詳究其義,似上帝責蛟鱷之詞,令戮其害也。其字則蝌蚪書,故泉人無有識者矣。”
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傳》稱韓愈“日記千言,通百家”,是記憶力十分了得,學習面十分寬廣的全才。《唐才子傳》不是一本一般的書,當年,魯迅先生曾為青年開列一個學習中國文學的基本書目,共舉出十二種,為首的就是這本《唐才子傳》。
《宣室志》雖是唐人所著,但畢竟是筆記小說,未必太當真。而且,張讀生活的歷史空間,距離韓愈已經超過半個世紀了。
后來,我想到黃道周的朋友,明代偉大的旅行家、地理學家、史學家、文學家徐霞客,他放棄仕途,寄情山水,游遍全國名山大川,海隅邊陲,足跡遍及如今的北京、天津、上海、江蘇、山東、河北等十九個省市自治區,見多識廣。他還到過漳州,到過仙字潭——有《徐霞客游記》為證:“初二,下華封舟。行數里,山勢復合……北溪至此皆從石脊懸瀉,舟楫不能過,遂舍舟逾嶺……未若華封,自古及今,竟無問津之時。擬沿流窮其險處,而居人惟知逾嶺,無能為導。……”(《徐霞客游記?閩游日記前》)可惜的是,他沒有對途經仙字潭的“仙字”發表看法。如果有,一定對我們有所啟迪。
我曾在拙作長篇傳記文學《黃道周》(廈門大學出版社,2014年4月出版)中,這樣寫徐霞客的漳州之行:
……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是明崇禎元年(1628)的春天,那個時候,徐霞客到漳州,在漳州有許多朋友,比如張燮,比如林釬,林釬是龍溪人,《明史》有傳,明萬歷四十四年(1616)進士(探花),官至禮部侍郎、東閣大學士,是黃道周的知交。關于黃道周、林釬、徐霞客之間的友誼,《南靖縣志》卷六有這樣的記載:“時林釬自龍溪移寓邑之中埔,道周嘗數四往來其家,談論古今時事,夜分不寢。”明天啟四年(1624),徐霞客的母親做八十大壽,徐霞客得悉林釬在南靖,欣喜異常,便專程到中埔拜訪,同時為其母王孺人《秋圃晨機圖》向林釬索詩求字。林釬為徐霞客母親八十大壽題寫的祝壽詩云,“北堂有高樹,郁郁凌霜露。延陵有賢母,殷殷勤作苦……”
徐霞客……喜歡到處走走看看,一生五次入閩,而他到漳州來,一是因為九龍江風光奇特,二是他有一個族叔在漳州當官。徐霞客的族叔叫徐日升,明天啟五年(1625)進士,時任漳州推官。明代推官為各府佐貳官,正七品,掌理刑名、贊計典。其時漳州文風鼎盛,地方官與當地名士多有交往,徐霞客一來就走進漳州的文化圈,結交文人。他對黃道周欽慕已久,黃道周作為“天下第一詞臣”,聲名遠播。徐霞客生于明萬歷十四年(1587),比黃道周小兩歲,他是南直隸江陰人,和鄭鄤是大老鄉,對黃道周有很多了解,所以,他一到漳州就急著專門到漳浦北山墓廬,拜訪黃道周。從此兩人成生死之交。徐霞客對黃道周的評價,一直為后人所樂道:“至人唯一石齋,其字畫為館閣第一,文章為國朝第一,人品為海內第一,其學問直接周、孔,為古今第一。”徐霞客第一次拜訪黃道周的時候,黃道周還在母憂之中,也就是還在三年的守孝期,不能有娛樂活動,包括唱和書畫,雖然徐霞客“萬里看余墓下棲”,但是黃道周“方墓下時,有筆墨之戒”,然而,他們一見如故,傾心相交,情誼篤厚。endprint
我由是又想起了一個人和一首詩,這個人叫方進,這首詩是《華山摩崖石刻詩》:
入夜不知暑至,
長年坐看花生;
霧作山留混沌,
仙來俗啟文明。
方進是黃道周朋友陳天定的學生,龍溪人,清《龍溪縣志》有傳,稱他“少游陳天定之門”,與朋友“相贈答以詩歌”。清《漳州府志?陳天定傳》說,陳天定“及門人方進棄諸生皆隱終生,人稱高節云。”
應該說,方進的詩寫得不錯,有一點“朦朧美”——“霧作山留混沌,仙來俗啟文明。”我們這些“俗人”是需要神仙來啟示的,只可惜這些“仙字”,幾千年以來,沒有一個俗人能讀得懂。
當然,人們是想讀懂的,特別是那些文化人。
第一位想讀懂的是方進的老鄉,叫黃仲琴。“黃仲琴(1885—1942)名嵩年。……生于龍溪……民國間,歷任嶺南大學、中山大學教授,著文稽古近百篇,……民國十五年,先生游汰溪(今華安),摩挲仙字潭古石刻,著《汰溪古文》,對石刻進行科學考古,足正唐張讀《宣室志》所載韓愈釋文之無稽。現仙字潭古石刻成為旅游著名景觀,受聯合國科教文組織之重視,先生之功當首屈一指。”
讀《汰溪古文》(原載1935年《嶺南大學學報》4卷2期),得知這些“仙字”,是少數民族“藍雷族”的作品,“藍雷鐘系,或瑤,或苗,溯源不異,名稱則淆……”“汰內鄉至今尚巫術,亦苗俗也。”
對“仙字”的研究一直到1957年之后,才漸漸“熱”起來。1990年 2月,由福建省考古博物館學會編,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出版的《福建華安仙字潭摩崖石刻研究》,可算是一個階段性成果。收入這本書的論文很專業,我們讀起來有點云里霧里的感覺,單就題目,就讓人油然而生敬意:《論廣西巖壁畫和福建巖石刻的關系》《仙字潭摩崖石刻的族屬、年代和內容》《仙字潭巖刻圖像性質內容淺析》《華安仙字潭摩崖的考古學觀察》《仙字潭與仙人峰巖刻新探》……論文涉及石刻的性質、內容、產生的年代、族屬等諸多問題。有的專家認為,石刻是文字,并就某一個字,提出自己的見解,引經據典,言之有據,不得不讓你嘆服;有的專家認為不是文字,是圖畫,“是刻劃在同一巖面上的數幅線刻圖畫。”“古代人類在巖面雕刻,作畫,并不單純是尋找樂趣,更多的是出于某種觀念,出于對某種神祗的崇拜。……為了風調雨順,消災祛難,祈求神靈保佑,或者為答謝神靈的庇護,人們選擇吉日,虔誠地舉行崇拜儀式,或施巫術,溝通人神……有的還要把這種狂熱的場面刻畫在山崖峭壁上,以禳解神靈,達到自身內心的平衡。”
比起這些論文,我更喜歡比較自由的文字,比如詩歌,比如散文,讀起來輕松愉快。我們漳州文學界的老前輩陳文和先生,有一篇《仙字潭漫筆》,發表于《福建文學》1992年第2期,在那不久前,我也在《福建文學》發表一篇小說《暮春謠》,所以印象深刻。陳老先生的文章這樣寫道:
我曾不只一次地像鳥兒來拜訪你。
我不是為尋求答案而來的。我是個凡夫,它的謎底是什么?答案是什么?我不可能也不想去揭開。
我是個歌者。我是為尋找感覺而來的。
我只想走近你,期望自己的詩心與遙遠的原始石刻作家,在瞬間邂逅、相通……
你我之間像隔著什么,腳下就橫隔著一泓泱泱的綠水。
在湍湍的溪流中,裸露著許多黝黑的石頭,它們像只只水牛臥伏在水中。有人踩著“牛”背走過去了,我卻不敢冒這個險。
因此,前幾回我只能站在你對面的河灘上,不遠不近地看你——朦朦朧朧地看你。
那時我無法看清你全部豐富的表情……
其實,我到過幾次仙字潭,也曾在汰溪的竹筏上仰望過摩崖上的仙字。只是我從來沒有,也不敢有創作的沖動。我有自知之明,我不學無術,“我不是為尋求答案而來的。我是個凡夫,它的謎底是什么?答案是什么?我不可能也不想去揭開。”——陳文和說出了我的感受。我寫不出比他更好的文字。既然這樣,那就用陳文和先生文章中的最后一段話,作為本文的結束吧:
一個著名的當代文學家在觀賞后說,這不像是象形文字,倒像是一組組兒童畫。
文學家不需要詮釋,他憑感覺說的話,有時也富于啟迪……
說它是兒童畫,當然不是說它是出自于兒童之手。但古代的那些大人石刻作者,不正處于人類的幼年期么?
這是不成文的原始文化。
中華民族的文化大樹,也是由千百個民族的文化根系組成、支撐的……
也許,仙字潭摩崖石刻是至今留下的頗為璀璨的一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