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獸為人（三）

趙越

由于禮樂文明對人性理論探討的先進性與前瞻性，極大地解放和推動了中國在“軍武權力”時代（“軍武權力”時代的定義近似于“封建時代”的定義，但又有不同。與以生產方式標定人類時代不同的理論差別是，它的定義是以推動人類社會最大力量或是掌握最多資源的力量為標志以標定時代的方法，其它定義有“神巫權力”時代與“資產權力”權力時代，分別是軍武權力時代的前時代與后時代）的生產力，奠定了中國長期在中古、近古人類文明史中統一、強大、繁榮的事實。然而這種提前將中國從神巫權力時代解放的思想，帶來繁榮的同時亦阻礙了“資本權威”時代的到來，并移變與僵化。禮樂文明也走過了誕生（周至秦漢——西元前1046年始）、昌盛（漢至唐——西元前202年始）、移變（唐至宋元——西元960年始）、僵化（明清——西元1368-1912年）的過程。

故而在五四運動后的民國時代，中國掀起了廣泛對傳統文化的反思與批評。這其中影響甚廣以嬉笑怒罵解構傳統文明的名著，說起來那本《厚黑學》定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它舉了一個例子：初生嬰兒因為所見之地只有母親，故而連自己的餅干被搶走都會睚眥必報。而當其長大投入更廣闊的社會，這個孩童有了兄弟姊妹、同學、同事。隨著他生存圈的擴大，為了生存他才會加入某一“集體”，并表現出愛護自己集體的行為，這種“愛”與“仁”本質是“自私”與“惡”。又推導出創造歷史的關鍵歷史人物無一不是善于利用這一點——所以得出人性本惡，儒家騙人，英雄不過是“臉皮夠厚，心眼夠黑”之徒。

《厚黑學》只是孤例嗎？不是的，延續這種思潮的文人很多，甚至在某些場景成為中國的主流。就像有一位著名作家柏楊，傾盡心血將司馬光巨制《資治通鑒》整套譯成白話文以便讀者，然而他的目的卻是摧毀這本書的價值觀！甚至連中立都談不上，直接說《通鑒》是一套騙人的“道德史觀”。

中國的這一百年，不由得引人感嘆。

禮樂文明的人本主義

從絕地天通傳說開始的中國政治與神權剝離的濫觴，到以周代商的“世俗政權”取代愛好祭祀占卜的商王朝，中華大地上的先民領先于其他文明的將人性列在了首要重要的地位。雖然中間偶有如宋儒程朱學派等將人性與人欲混同泛化并相當長時間成為主流以至于過度拔高人性意義的情況，但中國的國體與民性的“入世觀”則一貫是其鮮明的特征——這直接奠定了我國成為一個多民族、多宗教、幅員遼闊的大同國家。

“道生之，德畜之。”道生發萬物，德養育萬物，所以自然是否循著“仁道”或是“有德之道”去發展便是關鍵。自然有風調雨順的時候，也有災禍連年的時節，當然平和安泰的天氣對自然萬物最好。道家在此與儒家有一點共識：“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也就是說，當自然界表現出仁的一面尚可，但如果不“仁”的時候，萬事萬物都將像祭祀用的草扎狗一樣灰飛煙滅。這個“仁”便是遠古的人類去體察自然天地，將自然“人性化”，或是將人性“自然化”的結論。“天”便是自然規律的抽象承載體（道），“地”也便成了好生休養的意象關照方（德），“人”便成了這天地/道德之間，能夠體察自然規律而擇其精華賴以生存的物種。當我們剝掉一件件遠古的神話傳說與后世穿鑿附會的裝飾后，禮樂文明視角下的人本主義便呼之欲出。

所以人之所以為人，便是將自然界中的具有“仁”品質的“精華”學習并賦予其身上：“隱惡揚善，執兩用中。”將自然界好的，平衡的一面，能夠撫育萬物的那一面學到自己身上，人的發端才真正開始。當人順應這個自然之“道”的時候，禮樂文明概念下的“人道”便開始萌芽，并與現代社會的“人道主義”琴瑟相和。

那么“人道主義”是一蹴而就的嗎？我認為應當是漫長的。與神創論的某一節點“誕生”出某個事件所不同，中華文明的各學派卻很少有學者提出一個一成不變的“戒律”。這與現代人類文明的道德發展路徑是吻合的，比如直到1970年左右，美國的種族隔離正當性的道德觀才崩塌。從大航海時代到人類都已經登月了，道德的重建與重構才緩慢的跟上節拍；但就像道家所講的“道法自然”，人類的道德是在不斷發展的。

有人會說難道人類社會不是在殺戮和搶掠中發展而來的嗎？確實是有這樣的因素，但這是不全面的。我們可以看到，現當今仍然活躍于人類文明之林的文化與宗教，無一不是以“善”為訴求的，即使他們對善的定義或是施行范圍各所不同——那些以殺戮和搶掠（非人道的）也不以為恥的文明即使初期能夠曇花一現，卻也因或被“教化”或被“屠滅”而淹沒進歷史的長河當中。

“天地”間包容著人眼中世間林林總總的萬物，而生存于天地之間擇其“道”的人類也是各種各樣。有認為自然界是這樣的，也有認為自然界是那樣的，然而他對自然界是何種視角，決定了他的行為進而改變了他的命運。道家以宏觀關照微觀，得出上面的結論；儒家則以微觀關照宏觀，提出“垂拱治天下”的入世答案。它們就像硬幣的兩面，深刻影響著中國。

既然道德是人類在發展中才逐漸擁有的：它既不是某種力量“賜予”我們的，不同時空下道德（宗教）的標準又是千差萬別的。試想當古人面對像中國這樣歷史悠久幅員遼闊，人口與民族種類繁多，思潮與宗教變化紛繁，各方面隨時有可能將小矛盾化成大矛盾的地方，怎樣解決這些問題呢？如果不能說服他們，難道就只有消滅掉對方才是唯一解決問題的答案嗎？

禮樂文明給出的建議是：和而不同。

那么如何讓這些人能夠“和”在一起呢？禮樂文明給出的答案是：通過音樂（泛化為娛樂）來教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