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東
鋪地磚的瓦工是個年輕的姑娘。讓我覺得新奇的不是她的性別和年齡,而是她身邊那只來來回回跳躍跑動的猴子。猴子搬起一塊瓷磚,站在她身邊等著,遞到她手里之后,猴子并沒有轉身去搬另一塊,而是坐到旁邊的一張小凳子上。姑娘耐心地給它點上一支煙,交到它手里。猴子貪婪地吸上一口,胡亂地吐出來。它面前立時制造了一團煙霧,這讓它手舞足蹈、興高采烈。吸了好幾口,和煙霧玩了一會兒,它才把煙掐滅,重新去搬瓷磚。
她看到我在觀察猴子,便說:“它叫小鬧。”
“我還從來沒有見過猴子當小工的。”我笑著說。
姑娘滿眼愛意地看著猴子說:“它這是毛病。哪里指望它干活,不給我搗亂就成了。”
“你這猴子待遇夠高的,是廳級領導的待遇吧,搬塊磚還有個秘書給遞煙。”我說。
“它以前真是領導家的寵物。” 姑娘一邊鋪磚一邊給我講猴子的經歷,“這只猴子以前是在一個有身份的人家當寵物養著,每天就是哄主人開心,學主人抽煙,給主人戴帽子,替主人拿鞋子。有一天它竟然學女主人,打開了天然氣的閥門,把廚房燒得一塌糊涂。主人再不敢留它。我去領導家裝修被燒的廚房時,看到了它。主人就送給了我。我看它可憐,就收留了它。”
“你把它改造得挺好的。”猴子沖我做了個鬼臉。
姑娘說:“我并沒有改造它。隨它去,它想干啥就干啥,我能給它的其實很簡單,就是餓不著它。再者說我也沒那么好的條件,沒那么大的房子,沒有專門飼養它的人,沒有它專門的一個窩。我還要工作,養活孩子,照顧親人。哪兒有時間改造它呀?”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猴子的日常習慣,我還要參加一個會議,便向外走,走到門口時,背后傳來姑娘有些異樣的聲音:“董老師!”
我轉過身來問:“怎么?還有事嗎?”
這么一會兒的工夫,姑娘的神情就不一樣了,她臉色羞紅,窘迫,目光也不那么自然了。這完全不是剛才聊猴子時的那個輕松自如愛笑的姑娘了。
姑娘扭捏地說:“董老師,我認識你。”
“是呀。我們剛剛認識。”
姑娘緊張地搖搖頭說:“不是。我十年前就認識你。”
我向前走了幾步,回到她和猴子的身邊,猴子正在吞云吐霧,目中無人的樣子。“這怎么可能?”我說,“十年前你還是個學生吧。”
姑娘充滿期待地說:“董老師,您真的不認識我了?”
我茫然地搖搖頭。
姑娘的表情漸漸恢復常態,她說:“可是,不管到何時何地,我都認識您。”
她的話倒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怎么一點也沒有印象了。”
姑娘善解人意地說:“董老師,這不怪您。就像您說的,十年前我還是個中學生。現在我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您怎么可能還認識我。”
我暫時忘記了開會的事情,說:“不好意思,你提醒一下。”
姑娘看著我,她眼睛里有些令人琢磨不透的渴望:“十年前您是不是也裝修過一套房子?”
我想了想說:“是的,在東三教那里。”
姑娘說:“那個房子不是高層,沒現在的大,也沒有電梯。”
我更加錯愕。
“當時是我爸給您鋪的地磚。”她努力想讓我回憶起什么。
可我的記憶里仍然是一片空白,那套房子我只住了五六年,早就賣掉了,與房子有關的事情也早就成了時間的碎片。“你爸爸?”
姑娘說:“他姓張,您叫他老張。”
老張這個稱謂太平淡無奇了,顯然它并沒有給我留下什么印象。
姑娘沒有放棄對我的啟發,“在您裝修期間,我爸和您聊天,不知怎么就知道了您是個著名的文學評論家,省社科院文學所的所長。他自然就想到了我,他對您說起了我,當時我還是個中學生,我的作文寫得非常好,經常被當成班級乃至全校的范文。所以我爸一聽到您在社科院文學所工作,又是個領導,就更興奮了。他極力向您推薦我。我爸說您是個好人,因為您很爽快地答應了我爸的請求,答應幫我看看我的文章,看我是不是那塊料。”
隨著她的講述,我隱隱約約想起那次的裝修,但是那個叫老張的泥瓦工我卻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模樣,我說:“隨后呢?”仿佛我只是個傾聽者,而不是曾經的當事者。
姑娘倒也沒有在意,她繼續啟發我,試圖讓我相信,她說的都是事實。她雖然沒有停下鋪地磚,但速度已經降下來,那只猴子也趁機跑到一邊了。“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我爸突然回家了,滿臉喜悅。他把我從學校里接出來,讓我找出我所有的作文,和我課余時間寫的一些文章,把作文和文章放在一個書包里,他撫摸著那個書包,暢想著我的未來。他說,我一定是個當作家的料。他說,如果有一天我當了作家,他就親自給我的書房鋪地磚,搞裝修,他說要讓我的書房真正像一個作家的書房,要有一張大大的寫字臺,有一面墻那么大的書柜。”
“后來呢?”她的回憶仿佛在說一個與己無關的勵志故事,我聽得津津有味。
姑娘看了我一眼,說:“大概有半年的時間,爸爸都沒有回家,我也沒有見到他,而且也沒有一封信。等我見到他時,已經是春節了。他把那個書包拿了回來,書包還是鼓鼓的。他沒有說一句話,這半年我一直在期待著爸爸的好消息,同時也在不斷地努力,我看了很多文學作品,偷偷地寫了許多小說,比我爸走時拿的那一書包要多很多。我多么希望他能告訴我,專家說了,我是個當作家的料。大年三十,那是最傷心的一個除夕。爸爸喝了酒才壯著膽告訴我,算了,孩子,命中沒有的我們不強求。”
我有些莫名的緊張,似乎那是自己命運的路口。我能聽到自己心臟的跳動之聲,我問:“后來呢?”
她沒有留意我表情的變化,她淡如止水,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那是我夢想破滅的時刻。所以那一刻到現在還像是昨天發生的一樣。爸爸沒有再給我那些作文和文章,整整一個書包的作文和文章。他把書包放在了我們家最高的那個木箱子里了,連同我的文學夢想也一起放了進去。”endprint
我聲音急促地追問她:“我當時講了什么?我給你父親講了什么?”
姑娘粲然一笑:“我爸沒說。我也沒問。反正是致命的答案。我聽從了爸爸的話,寫作的動力從此消失了,之后再也不寫東西。初中畢業后我就聽從爸爸的話,跟著他到城里來打工,學習當瓦工。”
“你不寫小說了?”我忐忑不安地問。
“不寫了。”姑娘拿起一塊瓷磚,抹上水泥,“我爸說得對,人生處處都能發芽開花。我現在是個不錯的瓦工,活兒一個接一個。看著我鋪的漂亮而完美的地磚,就像以前寫完一篇文章一樣,喜悅,快樂。”她用抹子敲了一下地面,猴子立即跳過來,拿起一塊地磚遞給她。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妻子肖燕推了我一把:“你干什么呢?弄得我也睡不著。”
我說:“我想不起一個人了,你替我想想。”
肖燕問:“誰呀?值得你這么費心思。”
我說:“十年前給我們東三教那套房子鋪地磚的老張。”
肖燕想了想說:“我也想不起來,怎么想起他來了?”
我給她說了那個姑娘的事。我說,這次我特意問了她的名字,我想我一定要記住她,她叫張小妹。
肖燕沉默了一會兒,安慰我說:“人各有天命,睡吧。”
肖燕的安慰并沒起多大作用。我幾乎一夜無眠,所以當我再次來到新房子時,身體輕飄飄的,跟踩在濕濕的水泥上一樣。張小妹并沒在,工具散在地板上。我觀察了一下,水泥還是濕漉漉的。我給她打了個電話,連續打了三次,她才接了電話,電話里的聲音很焦急:“董老師,真不好意思,我的猴子小鬧跑了,我正找它呢。”
我問她在哪里。她焦急地說:“就在你們小區里,你們小區狗真多,就是找不到猴子。”
我陪著她找猴子。她說,一開始還挺正常的,可是她今天忘了買煙,猴子沒有煙抽便磨磨唧唧不想干活,趁她不注意就溜出去了。
我問她,是不是和猴子之間有了感情,舍不得它了。
她矢口否認,說:“沒有。我倒不怕它丟了,我就是怕它咬傷人了。”
我們邊在小區里找猴子邊聊天,我對她說:“如果你不喜歡它,討厭它,干脆就別管它了,隨它去,愛去哪兒去哪兒,省得對你來說是一個累贅。而且,它跑到哪里,都是被動的挨打的,離開了你,它寸步難行。不是被車軋死,就是被人抓住,送到動物園去。”
“董老師,您可別嚇我。”聽了我的話,張小妹臉色蒼白。
我有點自責,為什么要讓她失去信心呢,為什么要那么尖刻,我之所以一夜無眠的原因不就是想要給她幫助嗎?讓我憂慮的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需要幫助。我轉變了語氣,開始安慰她,與她分析猴子可能的逃跑路線。最后斷定猴子不會離開小區。我指著到處撒歡的狗說:“它不是狗,不會討人歡心,所以它是惶恐的,跑不遠。”
對我的話,張小妹言聽計從,她的表情轉換很快,立即就輕松下來,滿懷希望。她說:“董老師,您說得對。”
在尋找猴子的過程中,其實我一直心不在焉,甚至有些焦慮。我的心思完全沒有在那只猴子身上,而是在張小妹身上。我看著她,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她,那個對文學懷著虔敬之心的中學生。于是我問她:“張小妹,你還在寫作嗎?”
張小妹突然停下來,大約愣了有一分鐘的樣子,然后臉上綻放出突兀的笑容來:“怎么可能,董老師,我早就不寫作了。只想著鋪好地磚,多掙錢,給我兒子娶媳婦。”
“你兒子多大了?”我疑惑地問。
“5歲。”
我說:“你真的不再寫作了?”
張小妹說:“那還有什么假,是真的。董老師,謝謝您,寫作是個多遙遠的夢。”
我鼓勵她:“也許你可以繼續做個文學夢。”
“為什么?”她不解地問。
“我來幫助你。”我坦誠地說。
她停下腳步,茫然地看著我:“董老師,就是您中止了我的夢想的?”
我羞愧萬分,說:“我不知道當年我說了什么,但我現在想彌補。如果你還在寫作,我要幫你看稿子,幫你發表,幫你參加征文比賽,幫你寫評論……”
張小妹慌張地擺擺手說:“董老師,我沒怪罪您的意思。我只是覺得太巧了,也許是老天給我開了個玩笑,讓我再次碰到您。所以才想起我曾經有過的夢想。如果我今生見不到您,肯定會把那件事拋到九霄云外的。”
“你對我的建議怎么看?”我期待著看著她。
她搖搖頭說:“董老師,我不寫了,早就死了這份心了。”
我還想說什么,就聽到她驚呼了一聲,撒腿就跑,順著她奔跑的方向看去,有幾個人正圍成一圈,不知在干什么,我跟上去,看到她分開眾人,在人群之中,那只叫小鬧的毛猴,正縮在一棵冬青樹下瑟瑟發抖,猴毛上沾著許多樹枝和泥土,看到張小妹,它像是見到親人一樣躥了上來。張小妹把它抱起來,眼里含著淚花說:“走了,我們回家。”
上樓時,猴子早已從張小妹懷里掙脫下來,在電梯里,它興奮異常,早忘了剛才的狼狽樣,圍著張小妹轉來轉去,很殷勤的樣子。張小妹似乎也忘記了我們剛剛還在討論的話題,忘記了她從歲月中浮起的夢想,表情漸漸愉悅起來。
我說:“你看它的樣子,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張小妹說:“它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我了解它,它很快就會翻臉,就會想到它以前優越的生活,也還會找機會逃跑,想回到以前的生活狀態。因為那段生活對它來說太難忘了。”
我說:“它永遠回不到原來的生活的。”
張小妹若有所思地說:“是呀,是呀!”
我給她出主意,讓她給猴子掛個牌子,牌子上寫上聯系電話。
“這能行嗎?”
我說:“你試試。”
剩下的時間我們幾乎都在討論猴子的事情,幾次我想回到我們最開始的主題上,說說我幫她重拾寫作夢想的事,她都故意地繞開了。所以那天晚上,我仍然睡不踏實,肖燕問我:“是不是沒談成?”endprint
“她好像在故意回避。”我嘆了口氣,“她矢口否認自己還在寫作,還在延續著自己少年時的夢想。可是我憑直覺感到,她沒有放棄。”
“你是一廂情愿吧。”肖燕說,“你別那么絞盡腦汁了,她的生活跟你沒有任何關系,你也不用負什么責。再者說,人家不是生活得很好嗎?為什么要改變人家生活的軌跡?純粹是你想要得到心理的平衡。為什么你會這么在乎一個陌生人的夢想?你想想你人到中年,你無法心安的事情有多少,卻莫名地想在一個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人身上找到點什么。太奇怪了。”
那晚,我就在她無法明了的驚訝和疑惑之中昏昏入睡,她所說的,那些無法令自己心安的事情是什么呢?
張小妹確實稱得上一個能工巧匠,她鋪地磚的水平連挑剔的肖燕都說好,我一語雙關地對張小妹說:“你干別的會同樣出色。”
張小妹笑著說:“董老師您真會開玩笑。我現在覺得,除了鋪地磚,我不會干任何事,也干不好任何事。”
我說:“我想見見你爸爸。”
她對我這個建議顯然感到有些驚訝。她停下了手中的活,任水泥掉到了地面上。
我補充說:“我想問問他,當年我到底對他說了什么,讓他那么絕望。”
她愣了半天,似乎才反應過來,她急忙擺手說:“不行,絕對不行。”
我納悶地說:“請你放心,不管他在哪里,我去找他。”
張小妹說:“不是誰找誰的問題。關鍵是……”她額頭上冒出了汗珠。
我說:“你別急,我只是見見他,沒別的想法。”
她臉色變得紅潤起來,想說什么又不知從何說起,于是便低下頭去,接著往瓷磚上抹水泥。
我等著她回答,屋子里的氣氛有點凝重,我的問題顯然給了她內心巨大的壓力,像塊石頭,她干活的速度明顯地慢下來,臉上的汗也多了。那只猴子趁機跑了過來,伸出手來,它早就摸透了我的心思,知道我雖然不抽煙,卻會給它帶著。我掏出一盒鉆石煙,抽出一支遞給它,然后給它點燃。我看著猴子悠閑地坐在那里學著人一樣,想把煙霧吐成一個圈,卻屢屢吐不成。
她沉默了有十多分鐘,終于開口了:“不,你不能見他。他不想見任何人,他躲在我們老家的屋子里,幾乎不出院子。”
“為什么?”我緊張地問。
“因為他認為自己一無是處,是個失敗的人。”她幽幽地說著,眼神是虛緲的,“大概是五年前,他在給一棟新的樓房裝修時出了事故,喪失了勞動能力。當時我也在場,我目睹了那一切,所以之后我經常會夢到那個場景,非常逼真。他在醫院里住了半年,然后就回到了家鄉。每次目送我離開的時候,爸爸的眼神都很驚恐,讓我感到涼颼颼的。我對他說,爸,我不會出事的,你放心。可他仍然用那種眼神來和我告別。”
“那我更應該去看看他。他也許能想起我來,而我也可能想起他來。”我看著她悵然的表情。
“沒有用的。他想起你能怎么樣,你想起他來又能怎么樣?他不會見任何人的。他把自己隱藏起來,好像與世隔絕了。他只對我說些以前的事,所以盡管他和我告別時是那種眼神,可是他多么希望我常常能夠回去,他就拉著我給我說些城里的事,說些他做瓦工時經歷過的一些事——”
她還沒有說完,我的電話響了。接完電話我告訴她,我得走了,副院長讓我去陪專家們吃飯。我說完便匆匆離開,我沒有看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在路上,我也暫時忘記了她以及她落寞的父親的故事,我想起了我要陪的那幾個專家,想到喝酒豪爽的吳所長和我在南京拼酒的情景。
那天晚上,我喝了太多的酒,第二天早晨來到裝修的房子時,還一身的酒氣,可是房子里沒有一點干活的跡象,張小妹并不在。等到十點鐘,她才失魂落魄地回來,后邊跟著臟兮兮的同樣失魂落魄的猴子。她無精打采地和我打了一聲招呼,便坐在小板凳上,有氣無力地靠在墻上喘著氣。我說:“你和我一樣,像是喝了一夜的酒。”
張小妹斜著眼看我一眼,“董老師,我比喝酒還累。”
“怎么了?”我問她。
她指著同樣癱在一邊像犯錯孩子一樣的猴子說:“還不是因為它。”
據張小妹講,昨天傍晚,猴子再次出逃,這次張小妹沒有在小區里找到它。她跑到大街上,漫無目的地尋找起一只總是想逃跑的猴子。她疲憊地說:“有時候我真想放棄它。在我和一只猴子之間,總是三番五次地較量著智力,我明明知道它還記著以前美好的生活,我知道它想回到過去,可是它一跑我心里就空落落的,忍不住要把它找回來。它肯定也知道,它永遠回不到過去了。這么簡單的一件事,我和它,卻都那么累地在折騰著。”
“你是怎么找到它的。”
“這就是命。”張小妹說,“每一次,在我最絕望的時候,它就會神奇地出現。”
這一次,我給她提供的建議幫助了她。快天亮時,在城市的街道上毫無目的游蕩的張小妹收到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告訴她,猴子在他家的院子里。她說:“我跑到最西頭的植物園那里找到了它。”
“你還是把它送到動物園去吧。”我說,“它跟著你,只有麻煩和擔驚受怕,除此毫無意義。”
她沒有回答我,靠在墻上,閉上眼,像是陷入了沉思,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想我的話。
過了一會兒,我提醒她說:“昨天我們的話題還沒有結束。”
她睜開眼睛,聲音虛弱地說:“董老師,已經結束了。”
“沒有。”我堅持說,“我提前離開了。你的話講到一半。你講到你父親,總是想向你傾訴。”
她再次閉上眼,眼角流下了細細的淚水。
我覺得自己有些殘忍,便說:“算了,我要走了。”
她拉了拉我的衣角,眼睛里淚瑩瑩的,她幾乎是哀求地看著我:“董老師,你別走。是我記錯了,我沒有講完,你還想聽嗎?”
她的眼神告訴,她一定是有向我訴說的沖動。我蹲了下來。
她說:“董老師,您帶煙了嗎?”
我掏了掏包里,那盒鉆石煙還在,我拿出來,抽出一支來準備遞給猴子。她說:“是我要抽。”endprint
她抽起煙來的樣子一點也不比猴子好看,顯然也不是平日里抽煙的人。“昨天晚上,我走在大街上,夜色包裹著我,就想到了爸爸。他記憶力超強,幾乎記得他鋪過地磚的每一家,他們的男主人,女主人。他給我說他們的言談舉止,他們的社會背景,地位。那些日子里,爸爸喜歡上了猜想,他向我描繪著每一個家庭的未來。他說這一家會有一個平淡的生活,那一家會有大的波折,另一戶會發生家變。我聽著爸爸無端的猜想,我一點也無法與他的想象合拍。我從來沒有記住我鋪過地磚的每一家的人,記得他們長什么樣。而且我也從來沒有去想象過其他人的生活會是什么樣。但是爸爸卻對別人的生活如此感興趣。我和爸爸與你們能有什么關系呢?昨天晚上,我在尋找小鬧的絕望中,抬頭向那些燈光明亮的窗戶看去,對我來說,那些窗戶中透射出來的并不是什么光亮,反而像是無數個向外噴射顏色的槍口,不過它們噴射出來的都是黑色,它們把夜晚噴得更加黑暗,壓迫得我都喘不過氣來。”
我走到窗戶邊,向外看去,外面陽光燦爛,沒有絲毫夜晚來臨的跡象。我回過頭來說:“那個展開想象力的人是你還是你的父親?”
張小妹大吃一驚,她瞪大了眼睛盯著我,“董老師,您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
我說:“憑我的文學洞察力。”
她羞澀地低下頭,搖搖頭,“您說得不對。我說的是我爸,不是我。”
我覺得有些輕松了,我說:“你不用辯解。你適合再繼續你的夢想,你有敏銳的對生活的觀察力,想法很犀利。而且,你一直在思考,你一直在想著怎么去認識這個社會,怎么去理解人,怎么去寫作。”
“寫作有什么好。”張小妹輕聲嘟噥著。
我突然覺得我找到了抖掉身上自責的突破口,我鼓勵她:“寫作能讓你得到內心的安寧。”
“你內心安寧嗎?”張小妹追問起我來。
“我?”我始料不及,急忙掩飾著內心的慌亂,故作鎮靜地說,“當然,很平靜。”
張小妹緊緊地盯著我,讓我感到了某種不自在,她步步緊逼,“我的夢想對你那么重要嗎?你為何那么在乎我?”
我被她問得啞口無言。我覺得那天離開自己家時是落荒而逃的。
盡管如此,那天晚上,興奮還是占據了上風,我告訴肖燕:“我知道她還有夢想。”
肖燕說:“誰有夢想?”
“張小妹,給我們鋪地磚的張小妹。”我說。
肖燕問:“你想怎么辦?你以為你能讓她重新回到她夢想的起點?”
我若有所思地說:“她還年輕,一切都不算晚。”
過了一會兒,她問我:“到底是那個叫什么張小妹的夢想重要,還是你想要得到的內心的平衡更重要?”
我想了想說:“都重要。”
肖燕的質疑并沒有讓我停止下來。我發現自己是一個羞于面對過失的人,謹慎而小心。我仿佛看到自己在指責一個對未來充滿幻想的人,看到自己親手斷送了一個人的夢想。我是一個忙于織補過失的人。我為自己曾經有過的傲慢而懊悔。同樣,我能為自己彌補過失的機會而慶幸。
我向張小妹亮出了底牌。我告訴她,有一個很好的證明自己的機會。
她問:“什么機會?”
我回答:“一篇小說,一次夢想的開始。《長城文學》雜志你知道吧?”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說:“這是我們省最大的文學刊物,全國知名。我在上面主持一個欄目,叫作‘發現文學新人。我已經主持了兩期了,推出的新銳作家,不斷地被媒體宣傳推介,有的已經成為當地冉冉升起的文學新星。”
“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呢?”張小妹不解地問。
“這怎么能和你沒有關系呢。我知道你不甘心現在的生活狀況,雖然你表面上說你很滿足,對自己成為一個優秀的瓦工很得意,但是如果讓你重新選擇,作家和瓦工之間,你會選擇哪一個?”我觀察著她的表情變化。
她躲避著我的目光:“對我來說,沒有作家,只有瓦工。我無法選擇。”
“你有。”我鼓勵她,“我知道你沒有放棄
過,不管你承認與否,我都能從你對生活的觀察,從你的想象力感覺到,你還在寫作。”
她選擇了沉默,她的臉憋得紅紅的,汗水像是內心的焦躁向外瘋狂地奔跑。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她的眼睛很亮,能照亮人的內心。她反而問我:“董老師,如果讓您選擇,您會選擇哪一個?”
我不假思索地說:“作家。這是最正確的而且是唯一的答案。”
張小妹,瓦工張小妹,顯然是心動了。她又向我說起了她的父親,她最大的憂慮就是她的父親,她不喜歡父親總是躲在世界之外,她一直在努力勸說父親回到正常的生活狀態下。中秋節,她要回老家一趟,再做一次嘗試。
我說:“你父親的故事就是一篇很好的文章。”
我不知道我的建議在張小妹的心里產生了多大的化學反應,但它確實在我的心里有了美妙的反應,我覺得睡眠得到了改善,工作效率大大提高,我甚至已經開始和《長城文學》的楊主編探討下一期的“發現文學新人”具體人選,我興致盎然地向他推薦,告訴他,這次的這位文學新人具有絕對的星光潛質,楊主編很感興趣,他催促我趕快把這一期的稿子定下來。
我也相信,張小妹是被我的建議鼓舞著的。她給了那只猴子足夠的待遇,讓它能夠回到以前的美妙生活。事實也證明,猴子小鬧的地位提高了,在我即將鋪完地磚的房子里,小鬧基本上是一個閑散的看客,它可以在屋子里跑鬧蹦跳,上躥下跳,而不用去搬磚。它可以充分享受自己自由的空間,想什么時間抽支煙便跳到張小妹跟前,伸手要煙。張小妹都是笑盈盈地滿足它。
我告訴了她交稿的最后日期。我還告訴她,楊主編想見見她。“當楊主編聽說有一個來自他家鄉的新作者時,他迫切地想要與你見面,你應該能理解一個刊物主編的心情,發現一個新銳作家,就像是發現了一個寶藏一樣。”我興致勃勃地說。
她滿臉笑容,這就是最好的回答。
幾天后,張小妹的工作就結束了,她即將奔赴下一個陌生人的新房,我叮囑她不要忘了給我交稿,或者干脆就徹底地給自己放一個假期,去專心地寫出自己人生的第一部作品。
她感激地看著我說:“董老師,謝謝您。”
她暫時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開始與刷墻面漆的工人打交道,刷漆的是一對年輕的夫妻,江蘇人,說話細聲細語,像是南方的流水。但是我知道,很快,張小妹就會與我在某個生活的路口相遇。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交稿的日期那天,我收到的不是張小妹的小說,而是她的短信。她在短信中說:“董老師,您好。非常感謝您能給我一次重新認識自己,重新尋找自己夢想的機會。可以說,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機遇。我知道,如果我抓住了,我的生命會是另外一番景象。可是我考慮再三,猶豫再三,我還是選擇放棄。對我來說,最現實的夢想就是當一個稱職的瓦工。就像當年一樣,如果寫作現在成為一個斷送我現實夢想的借口,我寧愿舍棄它。有一點我必須告訴您,我從來沒有停止過寫作,我一直在寫,而且也將繼續下去。我在借我父親的視角去觀察生活和理解生活,去發現世間的真愛,發現他人的內心之美。這就足夠了,它能讓我在一天的勞累之余,找到片刻的安寧,這是您說過的。安寧,多美好啊!”
我打過去時,沒有人接,再過一天,電話便停機了。她讓我再次陷入了失眠的痛苦之中,好在,她只是我生命中的一次偶遇,一個偶然,之后,她便再也沒有出現。而我,也很快被世間的俗事包裹起來,開會,評獎,采風,調研,寫作……并迅速地忘掉了在我新房裝修的過程中,還有過這么一個年輕的姑娘,有過一個被我抹殺掉夢想,而令自己不安的姑娘。我更加忘記了,在那個叫張什么的姑娘身邊,有過一只會抽煙的猴子。
半年之后,我收到了一條短信,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短信中寫著:“小鬧走了,徹底地離開了。”我想了許久,不知道這條短信要告訴我什么,便把它當成一條垃圾短信刪除了。
責任編輯 李青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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