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立

奧利弗·斯通是好萊塢的異類導演。他拍《野戰排》,直面越戰的殘忍;拍《華爾街》,劍指貪婪成性的股市大亨;拍《斯諾登》。以新角度審視棱鏡門。他本可以躺在自己的功勞簿上坐享名譽,卻一次次折騰。
這次,不安分的斯通又放了個“重磅炸彈”:《普京訪談錄》。6月12日,這部長達4小時的紀錄片在美國“娛樂時間”電視臺播出。連播4晚。媒體稱,“普京從未跟一個西方人對談如此長的時間,還說了那么多毫無限制的話題。”
“注定被絞死的人是不會被淹死的”
為完成《普京訪談錄》,斯通花了整整兩年收集素材。這部紀錄片拍攝過程中最大特點就是時間和地點不固定。普京太忙,所有對談都得見縫插針進行,有時在克里姆林宮,有時在辦過冬奧會的索契。有時在普京位于莫斯科郊外的住所。
斯通拍出了不一樣的普京。他鏡頭下的硬漢總統少了幾分強勢。還會微笑著吐槽斯通:“我發現你是個滑頭。”滑頭二字從何說起?敢跟普京談笑風生的導演。世上還真沒幾個。斯通的提問總是出人意料,但又不會不給普京面子。他還向普京推薦了庫布里克的喜劇電影《奇愛博士》。后來,斯通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普京很坦率。希望這部紀錄片能消除美國和俄羅斯的誤解。避免兩國陷入戰爭。”
普京說看過斯通導演的影片《斯諾登》。兩人聊起來后,斯通拋出問題:“你當過克格勃特工,有沒有鄙視泄露FBI文件的斯諾登?”正在開車的普京頭也不轉地告訴斯通:“斯諾登不是叛徒。他只是把他知道的事公之于眾。”他隨即補充道:“如果他不喜歡自己的工作,直接辭職就好了。他現在走這一步是他的權利。不過我要說這么做不對。”
斯通接話:“所以他不是個告密者?他應該像你當年那樣,從克格勃辭職嗎?”
“沒錯。”
說完信息安全問題,斯通把話題扯到普京的人身安全上:“聽說您經歷過5次暗殺?我采訪過卡斯特羅。他大概經歷了50次暗殺。”
普京認真地看著斯通,聽到卡斯特羅的名字時微微一笑:“是的。我跟他討論過這個問題。他對我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能活這么久嗎?因為我向來親自參與自己的安保工作。”說到這兒,普京身體前傾,向斯通解釋道:“我專注于我的工作,安保人員專注于他們的工作。他們做得相當出色。”
斯通不解:“你信任你的安保人員?暗殺的首選模式可是試圖混入總統的安保團隊。”
普京笑著回答:“你知道俄羅斯有句諺語是怎么說的嗎?注定被絞死的人是不會被淹死的。”
“越戰對他們而言,就是每晚5分鐘的新聞”
人們記住斯通,最初是因為他拍的“越戰三部曲”:《野戰排》《生于七月四日》《天與地》。斯通像一位戲劇藝術家,在熟練處理戰爭與陰謀時,把各種在困境中掙扎的人生搬上舞臺。
他自小在紐約長大。考入耶魯大學卻不愿按部就班地生活。越戰爆發后,他想去越南當兵,卻遭到父親的激烈反對。斯通的祖父參加過一戰、父親參加過二戰,都對戰爭深惡痛絕。按父親的設想,斯通應該當個華爾街白領。但他還是來到湄公河畔穿上軍裝,成了一名步兵。
斯通在越南待了18個月。他親眼見到戰爭的殘酷,也在炮火中感受到人的渺小。越戰結束后,他帶著兩枚勛章回國,卻看到自己的同班同學仍過著紈绔子弟的生活。對戰爭一無所知。“越戰對他們而言,就是每晚5分鐘的新聞。”
這種經歷促使他萌生拍“越戰三部曲”的念頭。1986年,《野戰排》橫空出世。斯通從自己在戰爭中的日記和書信人手。創作了一個新劇本。主人公泰勒是名年輕大學生,棄學到越南參戰,卻眼見村落血流成河、戰友自相殘殺。
在斯通的鏡頭下,直升機螺旋槳氣流吹開田里的防雨布,露出成堆的尸體;炸彈從天而降,正在說笑的人被炸飛一只胳膊,笑容還凝在臉上;村莊槍聲四起,但你永遠不知道敵人在哪兒……片尾的畫外音,是主人公離開越南后的內心獨白:我們對抗的不是敵人,而是自己。
斯通的反思改變了美國越戰片的類型。著名電影導演斯皮爾伯格評論:“《野戰排》已經超出了電影的范疇,它使人覺得自己到過越南戰場,而且今后再也不想去了。”
影片斬獲1987年第五十九屆奧斯卡金像獎的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電影剪輯、最佳音效4項大獎。斯通領獎時說:“我想你們是真心誠意感謝我這位老兵。知道我們不能再眼睜睜看著戰爭發生了。如果是這樣,我們就算從戰爭中學到東西,那些死在他鄉的美國士兵也算犧牲得有價值了。”
1989年,“越戰三部曲”的第二部《生于七月四日》在美國上映。雖然像第一部《野戰排》一樣仍然受到好評,但影片中強烈的反戰思想也引起了人們的爭議與批評。1993年,三部曲的終結篇《天與地》上映。盡管這次斯通以一名越南婦女的視角重新審視了這場戰爭,卻沒能贏得票房與稱贊。觀眾對越戰沒那么感興趣了。
“這個世界更需要講偉大故事的人”
斯通后來將目光投向政治人物。他說:“好萊塢是一個歡慶自己種族等級制度的性感野獸。并且我父親說過,‘不要對任何人說實話,否則你會受傷。他說得對,可我就是止不住說實話。”
1995年,電影《尼克松》在美國上映。影片中,尼克松深夜只身來到抗議越戰學生的聚集地。有女學生問:“你說想停止戰爭。為什么沒做到?”
尼克松沉默許久,說了聲對不起。女學生追問:“你不能停止戰爭,對不對?決定的不是你,而是制度。這個制度讓你無法停止!”
尼克松辯解:“這比你想象的要危險得多……”
“(怕危險)那你還當什么總統?!”
“不,我不是軟弱。我了解這個制度,至少可以馴服它往好的方向走。”
學生恍然大悟,原來是“馴服”。借角色之口,斯通說出人們想說而不敢說的現實。“我一直在找‘被中傷的人當主角,描述他們人性的另一面。”
斯通在2003年拍了第一部紀錄片《指揮官》,主人公是古巴前領導人菲爾德·卡斯特羅。卡斯特羅告訴斯通,自己非常崇拜海明威。斯通接話:“但他自殺了。”卡斯特羅沉默片刻,看了一眼墻上的海明威照片:“根據他的哲學,我會戰斗到死。但要是我到了連槍也不能用的時候……是的,也許我會選擇死亡。”
有一次,斯通和卡斯特羅同乘一輛車,斯通突然提及肯尼迪的遇刺。經歷多次暗殺的卡斯特羅質疑了肯尼迪的安保工作,還對斯通開玩笑說,“如果布什來,我們會照顧他的。”這是整個紀錄片中,卡斯特羅笑得最開心的時候。
跟斯通混熟后,卡斯特羅經常摟著他的肩膀談話,無視攝像機的存在。斯通也常拿著一部DV(數碼攝像機),在卡斯特羅說話時放在他鼻子下。
在另一部紀錄片《國境以南》中,斯通將目光瞄準了委內瑞拉前總統查韋斯。這位“反美斗士”最初拒絕采訪。后來在斯通的軟磨硬泡下才答應。斯通起初只想還原查韋斯的真實形象,誰知越跑越來勁,采訪了南美洲七八位國家領導人。他騎著摩托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自嘲道:“這部電影最后好像成了一部公路片。”
查韋斯病逝后,斯通發布聲明:“雖然查韋斯被那些上層社會的人所憎恨,但他將在歷史中永生。我的朋友終于在得來不易的和平中安息了。”
有人說,斯通像一名斗士。是美國現代史的記錄者。眼見斯通拍出了一部又一部令人拍案叫絕的影片,一度與他產生激烈矛盾的父親在臨終前原諒了兒子:“你是對的。這個世界需要偉大的故事,更需要講偉大故事的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