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麗宏
花無言,花盡知
■ 米麗宏

我以前從未注意過,甚至不知道那些在風里滴溜溜的核桃絮,竟然就是核桃花。那也算花?沒瓣、沒蕊、沒萼,一朵花該有的美,它統統都沒!它就是那么綠色的一穗又一穗,像翡翠的流蘇,但這流蘇也太粗獷了。
那時春天,我總被一種甜甜的寂寞困住:核桃絮粗重地掉落在三月的夕陽里,撲踏撲踏濺起回聲;蝴蝶側著單邊兒翅膀飛過陰涼;七星瓢蟲嗡嗡地劃破空氣,欲追隨,看著卻沒了蹤影;恐龍樣的小蜥蜴突突地爬過,又傻傻停下,像是爬過一億年的萌萌過客。時光那么慢,我仿佛已在世上過了一千年、一萬年,其實也只是自己的童年和少年。
核桃樹上,流蘇輕搖。核桃花掉完,核桃葉便張開大巴掌,風一來,便像老友一樣擊著手掌,再沒有比這葉子更豪爽的了。大多的樹葉子如小鳥的羽毛,風一過,忽閃忽閃,就要飛起來一樣。而核桃葉粗手粗腳,是一翻一翻,像風在亂翻書,濃而幽涼。
小核桃慢慢拱出來,一臉的毛毛,它們藏在葉子后面偷偷張望,一邊望,一邊長。在對世界的張望中長大,很幸福吧!它們不作聲兒,長到半大了,還頂著一層綠絨毛,憨態可掬,甚至到成熟,毛都不退,像老頑童一般裹著一身厚青皮。它似一種人,活到老,也不會被世故人情染上一點顏色。黃永玉、朱建新、汪曾祺,他們就是這樣的人:童心不退,有趣,有味兒,活得很帶勁兒。這些書生做事、為人、為文、畫畫兒,看似跟核桃沒有一點關系,但其實他們是暗通的,靈魂里都有幽幽的香。
這世上的每種樹木,紋理里都居住著一種香。香椿的香悠遠、恒久、芳烈,像四月越來越暖的陽光;棗樹的香有青棗子淡淡的澀甜;老槐樹的味道讓人眉頭一皺,有槐花蕊薄薄的微苦。核桃樹通體都是香的,葉子的香羞澀、清苦,果仁的香秾麗、繁密。木頭揭開,是一種細細的木香,有婉約詞人的溫雅和委婉。核桃花沒有平常花香的浮,它香沉沉的、幽幽的,捧起來聞,心間會多一份牢靠,像父母、長輩質樸的祝福:“好好的,都要好好的。”
是啊,都要好好的。山野里那十幾棵屬于我家的核桃樹,曾供養著我們姊妹完成學業,那時也算一份不菲的收入。如今,它們還長在山地邊角上,櫛風沐雨,秋來,結一樹豐碩的青核桃。成熟的核桃被我們舉著木桿敲上去,它們在葉子間閃著涼意的微光,疾疾墜下,打著葉子,厲聲做著告別,沉而穩。
退掉核桃青皮,敲開果殼,你看到果殼的構造和果仁的形體配合得如此完美:一進一退,一凸一凹,一空一盈。它在教我們:在這個遼闊而又逼仄的空間,要智慧地棲身,暫時的蜷縮算不得委屈,要有才華,也要低調,在枝頭,就時時瞭望天空和流云,在地面,就安安靜靜等待時機。
世事如棋局,充滿變化,核桃樹卻亙古不變地立回到春天里。萬畝核桃林里,小樹挺拔,老樹古樸,濟濟一堂的樹們橫生豎長,伸胳膊踢腿兒。那種生長的力量,真是讓人深感妥帖而充滿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