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佳 楊和為
摘要:賈寶玉無疑是《紅樓夢》一書的真正主角,也是最能寄托作家思想傾向和審美觀念的一個不朽典型。從賈寶玉的夢境尤其是第五回夢入太虛幻境入手,探討其夢境與其所銜通靈寶玉之間的神秘關系,指出寶玉之夢很大程度上并非弗洛伊德所說乃是某種愿望的達成,而是源于高級意識的入侵,其中通靈寶玉承擔著溝通人神的神秘功能。而對于通靈寶玉之解讀,是我們進入《紅樓夢》這一神秘宮殿的第一把秘鑰。
關鍵詞:賈寶玉 通靈寶玉 太虛幻境 一僧一道 高級意識入侵
中圖分類號:J0-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3359(2017)16-0156-02
賈寶玉無疑是《紅樓夢》一書的真正主角,也是最能寄托作家思想傾向和審美觀念的一個不朽典型,以至于有研究者認為賈寶玉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就是作家的自敘,而《紅樓夢》則被認為是作家的自敘傳小說。在我們看來,對賈寶玉的解讀將直接影響到對整部小說精神內涵的把握,也有助于我們深入作家的內心世界。
一、賈寶玉與“通靈寶玉”的神秘關系:寶玉“有時似傻如狂”解讀
賈寶玉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物,賈寶玉的矛盾可以說從他“銜玉而生”之時便已注定。關于賈寶玉的出身問題,大約須從三個方面同時把握,方能切近這個集諸多矛盾于一身的人物。第一,就賈寶玉的肉身而言,他乃是賈政與王夫人的兒子,而林黛玉則是他姑媽賈敏的女兒,按輩份來說乃是他的表妹,這是毫無疑問的;第二,就賈寶玉的靈魂而言,他的前世乃是西方靈河岸上赤瑕宮中的神瑛侍者,而林妹妹的靈魂前世則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受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而“始得久延歲月”的絳珠仙草久經修煉而成的女體絳珠仙子,他們之間有所謂的“木石前盟”的愛情,這在小說第一回便通過甄士隱夢中所見一僧一道(應就是貫穿全書的一僧一道)之口表露出來,這也是毫無疑問的;第三,就是賈寶玉的“銜玉而生”,因其來歷不凡,故須仔細研究。小說第二回,便通過冷子興之口,將賈寶玉之“銜玉而生”略作了交代。
從小說后面一系列對賈寶玉的敘寫中,我們可以看到寶玉“有時似傻如狂”的一面,我們認為,這應該是跟賈寶玉所銜之玉的來歷有關。此玉原是女媧娘娘煉石補天棄置未用的那一塊石頭,其后動了凡心,被仙界的茫茫大士大展幻術而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賈寶玉因銜此通靈寶玉而生,有時便會莫名其妙受了那通靈寶玉的潛在支配,因而在賈寶玉身上,便時常會產生靈與肉之間的神秘沖突,也就是說,賈政王夫人所生的那個肉身的賈寶玉,常常會受制于其前世神瑛侍者的靈魂及所銜之通靈寶玉的合力支配,因為肉身很難理解寄寓他的肉身之內的靈魂。在一般人看來,賈寶玉種種讓人難以理解的表現,便是《西江月》詞所說的“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那塊通靈寶玉被視為賈寶玉的“命根子”,但賈寶玉自己卻完全不能理解那塊通靈寶玉之于他的意義,以至于初見林妹妹的當天就“似傻如狂”地要摔玉,要摔掉那個“勞什子”(第三回)。
如果說賈寶玉前世的靈魂只是偶爾對賈寶玉的肉身起到一點神秘作用的話,那么,對寶玉常常起作用的應該是那塊須臾不敢離棄的通靈寶玉了。由于這一塊通靈寶玉,賈寶玉從誕生之日起就讓人稱奇,通靈寶玉貫穿全書,它本從大荒山來,終又回到大荒山去,它接引寶玉靈魂助其開悟的使命得以最終完成。從文本中我們不難發現賈寶玉實在是受到多重勢力的神秘影響,才使得他在俗世中有如是復雜的性格、心理與表現。寶玉“何嘗肯念書”的一面乃是一般貴族公子哥兒的紈绔本性,但“略一經心”卻又“無有不能”,則顯然是前世靈魂的神秘影響,加上有一塊通靈寶玉隨身陪護,也就容易使這樣一個富貴閑人顯得癲癲狂狂,瘋瘋傻傻的了。
二、“通靈寶玉”之通靈
我們知道,通靈寶玉乃是女媧娘娘補天棄置未用的那一塊石頭,在小說中,最早見到此玉的,除了仙界的茫茫大士與渺渺真人而外,應該就是甄士隱。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寫到甄士隱夢見一僧一道,正攜了那塊通靈寶玉飄然而來,且行且談,聽到有關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的風流公案,又聽到他們欲到警幻仙子宮中“將蠢物交割清楚”。到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說賈寶玉“一落胎胞,嘴里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作寶玉。”但并未親眼看見,不過是市井傳聞。通靈寶玉在紅塵中真正出場,是在第三回“林黛玉拋父進京都”初見賈寶玉時,對通靈寶玉有個初略的第一印象:“(賈寶玉)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條,系著一塊美玉。”其后寶玉癡狂病發作而摔玉,引起林妹妹“淌眼抹淚”的自責不已,雖對此通靈寶玉感到興趣,但為夜深,不便細看,這是作家故意設置的一個懸念。直到第八回,才經由寶釵之視角加以細致描繪:
“寶釵托于掌上,只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幻相。”(第八回)。
直到這一回,作者才終于通過寶姐姐之眼將正反兩面的小字看了個真真切切,這有助于我們對通靈寶玉的把握和理解。通靈寶玉正面刻的是“莫失莫忘,仙壽恒昌”,正好與寶姐姐所戴金鎖上的“不離不棄,芳齡永繼”構成一對,通靈寶玉反面刻的是“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這三個方面應該就是通靈寶玉之于賈寶玉的功用,也即這塊通靈寶玉所以“通靈”的地方。事實上,這三個方面在小說中也得到了相應地表現,如第二十五回寫趙姨娘伙同馬道婆,暗地施展魘魔法,欲置鳳姐和寶玉于死地,通靈寶玉即起到除邪祟和療冤疾的功能。
通靈寶玉最主要的功能莫過于預知禍福,對此小說有較為詳盡的表現,最顯著的表現莫過于第五回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這第五回的回目各本互有異同,甲戌本作“開生面夢演紅樓夢,立情場情傳幻境情”;庚辰本作“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戚序本作“靈石迷性難解仙機,警幻多情秘垂淫訓”;程高本作“賈寶玉神游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
三、夢與玉佩:溝通神人的特殊媒介
《紅樓夢》以通靈寶玉和神秘之夢溝通神人,將純粹寫實的生活世界藝術化,構建了一個極具夢幻色彩的藝術世界,從而使日常生活世界獲得了無盡的想象空間,增加了讀者的藝術想象和藝術體驗。正因此故,我們認為,對于通靈寶玉及第一主角賈寶玉的夢境之研究,應當是一個最為切近的切入點,循此思路而逐漸延伸擴散,庶幾可步入《紅樓夢》之殿堂,而窺見曹雪芹之隱衷。endprint
關于夢,中國人的解釋與西方不同。在中國人看來,夢是跟人的靈魂息息相關的東西,是以又稱之為“夢魂”或“魂夢”,而所謂“夢魂”的觀念,由來已久。中國的夢魂觀念,即是用所謂靈魂來解釋人的睡夢,認為人在白天活動時,靈魂寓居在人的肉體之中;夜間睡眠時,靈魂則會離身外游,靈魂離身外游即是做夢。
然則人何以能借助于夢境與神靈溝通呢?這就涉及到另一個問題。如前所述,玉石因其具有靈魂所需要的熒熒之光,它最適于成為溝通神人的特殊媒介,甚至于它本身被用來表示靈魂(在《紅樓夢》中,通靈寶玉與賈寶玉可以看作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區別只在于,賈寶玉還包括作為賈政與王夫人之子的肉身。作家以“寶玉”為名,將賈寶玉與通靈玉巧妙地融合為一,而無斧鑿之痕)。關于通靈寶玉之光,《紅樓夢》第八回寫薛寶釵將其“托于掌上,只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又道后人詩嘲之云:“好知運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即是。
我們祖先最初把靈魂想象為一種云氣之類的東西。如《儀禮·士喪禮》疏曰:“出入之氣謂之魂。”《周禮·大宗伯》疏曰:“歔吹出入之氣謂魂。”蓋人體有生命,有生命則必有氣息。然則氣息離身之后又將如何存在呢?古人從對客觀世界的觀察,將氣息與行云聯系起來,認為人死后之靈魂先化為氣息,而后變為云氣。按靈魂之“魂”字,乃由“云”和“鬼”組成。按照《說文解字》的解釋,“鬼”乃是死人的象形,上部“甶”表示鬼頭,下部的“兒”是古文“人”字的變形,旁邊的“厶”則是死人身上的陰氣,據說這種陰氣即是魂,而“云”則是魂的聲符。據聞一多先生的考證,魂字本作云,《說文解字》云為雲之古字,“像煙云之氣裊裊浮動之貌……人之靈魂不可狀,以煙云之氣狀之,故曰魂。”靈魂既是云氣之類,自然可以離身外游,這是做夢的前提。靈魂外游也有可能碰見原在身外其他的“游魂”,這是做夢的重要條件。
四、結語
在我們看來,《紅樓夢》之所以偉大,不僅在于作家寫出了崇尚心靈的賈寶玉,而且在于作家同時表現了與之對立的追求皮膚淫濫的眾多俗人,并且在此深刻的對立之中,作家堅定不移地選擇了通靈的寶玉作為第一主角,并通過他的感受和眼光,寫出了天地間那么多鐘靈毓秀的心靈。這其中既有像黛玉、湘云和晴雯這樣富于才情的女子,也有像柳湘蓮、秦鐘和蔣玉菡這樣舉止風流的男人,而在賈寶玉之靈的燭照之下,截然構成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使高貴者越顯高貴,而低俗者越顯低俗。可以說,在《紅樓夢》一書中,判斷一個人境界格調之高下并非依據肉身的男女性別,而是依據人物所具有的心靈才情一面,這才是《紅樓夢》之所以偉大的地方。至于作家何以要借通靈寶玉而撰成此書,限于篇幅,只能留待他文再作詳論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