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記

盧靜云

月移，風動，春歸，秋去。光陰流轉，挾帶著千萬年未竟的緣分，遺落成誰的風景？是它們嗎？只有它們，在煙火紅塵中，始終保留著最初的模樣，不過是對繽紛的萬象動了情，對深重的宿緣癡了心，卻又還是抵不過漫漫的時間。悲歡離合，榮枯幻滅，惟剩下一份默默的堅守，立在歲月深處，不改初衷。

木化石

他以唯一的姿態站立著，緘默不語，仿佛在做遠古最深沉的回憶。億萬年的春秋更替，時空輪轉，光陰似乎浩渺得有點絕望。他看見多少生命在他身邊來來往往，偶有平和，偶有絢爛，卻都如薄霧輕煙，風起，便消散無痕。誰還記得？誰都不記得，只有他！

樹的世界，寂靜而漠然，年輪一道一道增長，他有著一如既往的孤單，直至她的出現。

初見的那日，長空蔚藍，陽光眷戀地在葉子的縫隙中游離。在遙遙的遠方，他看見了她的影子，慢慢靠近，慢慢放大。她走過的泥地上，留下兩行深深淺淺的足印，盈滿了路邊野花的清香。他看見，她站在花季里的容顏，一顧一盼，盡顯青春容光，化成他蒼老歲月中的一道亮色，讓他再也不舍移開目光。

她來到他的身邊，靠著他緩緩坐下。只見日影淡淡，靜而忘憂。她那低眉淺笑的嬌羞，綻放在他的心里，有著似曾相識的美。也許，不過是久別重逢的故人，尋著熟悉的氣息而來，和著云彩織就的淺淺歡喜，就為了這一刻的遇見。他心足了。

可是，她終究會遠去，他無法留下她匆匆的步履，他讓眷戀隨著紛紛落葉，鋪滿她身后的來路，依然喚不來她的再一回眸。剎那因緣，化作光陰里深藏的私語，輕輕地，與無定蹤跡的浮云說，與溫雅清淡的春光說，與翱翔天際的飛鳥說，或與沉潛水底的游魚說……喋喋不休的，不過是一棵樹的深情。時間變得更為悠長，無邊無際，如茫茫的沙漠，除了自己，再無他人。

多少年過去，一切都似乎已然遙不可及。天崩地裂，歷萬千劫，大地沉埋，再見光明時，木已化作了石，人間也換了模樣。他似乎仍聽見自己心里有一道幽微而堅定的聲音，那是一種召喚，對他，對她！縱然歲月如水，洗褪了他身上的蒼綠，讓他只剩下一截石化的身軀，失去了生命的溫度。然而，他依然在等，此心未變。

琥珀石

一滴淚，能存多久，一只蟬的愛情，就能留多久！這就是琥珀，因著慈悲的凝固，為他那一場原本憂傷的離別做了最為圓滿的安排。從此，一份情，無所謂消磨，已然地老天荒。

他就在琥珀靈潤光澤的包圍中靜靜地躺著，那個久遠的故事在他面前一幀一幀地無聲流動。他想起，自己羽化的夏夜，睜開朦朧的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她。那時才知道，原來，自己沉身泥土下這許多年，不為陽光，不為飛翔，也不為歌唱，只為生命短暫的一途能與她相遇。

于是，那些個熱烈的夏日，他們順著愛情的詩意，用輕盈的身姿，在蔥蘢的大樹上起舞，或飛過滿庭芳菲，用歌聲唱頌著這些被日光寵溺著的日子。他們結伴在自由的風中，去追逐漫天飛舞的蒲公英。或相約月下，看寂靜的夜，在清幽的月色照映下，浸染著溫柔的情調。

他們所知道的幸福，便是這兩情相悅的全部。如此相伴著度過每一個日夜晨昏，可以不問前塵后事，落在眼中，只剩下彼此的模樣。

然而，不過數十日，歌聲沉寂了，他看著她更為喑啞的身體，漸漸干枯，這就是蟬短短的一生。正如預料中，璀璨的曾經也似煙花般落地生涼。寥廓的世界，如那蒼茫的夜空，云霧遮蔽了月，也黯淡了星，滿滿的，是僅屬于自己的孤獨。

就這樣作別嗎？從此不復相見也罷，可是，千般塵緣，在命運前，也不過如夢幻泡影，誰能在時間的滌蕩下留下，誰能證明他們來過、愛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不想忘記……

如許的癡，感動了他身邊的松樹。一滴淚，融著樹的愛憐，帶著松脂的香，輕輕覆裹在他的身上，漫過他的翼翅，漫過他的眼睛，漫過他的孔隙，漫過他的生命。他的身體，連同他的愛情，剎那凝成永恒的樣子，被隆重地貯藏。

這不是生與死的交替，千萬年來，他依然能感覺到愛的溫度。琥珀，成全了他對愛的堅守，記憶終能比時間更為深遠，如此，便不再有辜負了！

流星石

他站在無人企及的高度，披著絢麗奪目的外衣，在廣袤深邃的夜空，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他愿以剎那的速度燃燒，也不愿沿著固定的星軌，作永無止境的循環。這是一次奮不顧身的投入，為的僅是一探紛繁人世的究竟。空空的流星，無謂悲喜，在這戀戀紅塵中，他在尋找著什么？

他匆匆飛過，一瞥的光明，照亮了人們的眼，也照亮了他們的希望。

他看見，一對年輕的情侶彼此依偎，竊竊訴說著那些流云霽月般的美好情意。幸福仿佛已把心填滿，金風玉露一相逢，情竇便如春花綻放，繾綣迷離，醉煞旁人。他們突然驚覺他的凝望，急急把愿送到他的面前，祈求著，遙遙一生，可得一心人，守個永遠的因緣，縱是山無陵，江水為竭，也不離不棄……他知道了，原來，他要尋找的，是一份能驚動天地的深情重義，如他們那樣，把一份愛，演到海枯石爛。

他又看見，平凡夫妻，鍋瓢碗盞，處處皆是煙火的氣息。褪去繁復的過程，愛情到了最后，不過就是那一食一宿的清淡，不驚心，也不招搖，平時只覺尋常，卻是連著生命的不可或缺。他們只求簡靜度日，要一份相濡以沫的安穩，純粹如一。緩緩合掌，這就是他們向流星許的愿……原來，他要尋找的，是那份平和淡定的回歸，熙熙攘攘的人間，淡若白水的愛，冷暖總相宜。

一路行走，他還看見，在一個人的時光里默默等待的愛，隔了山隔了水，求的是再見；或者是半生已過，爭吵日久的人們，求的是一場脾氣，可以一直鬧到老，兩不相厭；或是愛極恨極，百般滋味，卻在轉身時只求著，莫失莫忘，各自安好……

許許多多的愿望，貼緊著他的心扉，滿滿的皆是人世間最為溫暖的愛。這一程走過，遍覽種種情事，清寂的天空更顯索然寡淡。當多情的春意徑直入夢，當流星的愿被如此洞悉，高高在上的蒼穹已困不住他蠢蠢欲動的心。他真正要尋找的，是僅僅屬于自己的那一份愛情，無論悲歡，不計結果，要的只是獨一無二的感動。如是天涯走盡，便不會有怨悔。

若你看到一顆黝黑的石子沉默在大地上，請不要驚慌，不要鄙棄，那是流星為尋人間真情隕落至此。你可看見，他的心，溫熱如初？

愛本是每個人心中不需預設的真相，隨著心意所引，弱水三千，必然會遇見那心心念念的一瓢。是不堪思量，或是寂寂等候，還是執手相望，又如何？畢竟沒有錯過，傾一生眷戀盡與彼此，便是最好的。

這些石頭會告訴你，關于愛情，永遠可以有多遠。

選自《青年文藝》201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