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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紅怨

2017-09-18 19:51:09秦汝壁
青春 2017年8期

秦汝壁

薄霧濃云一齊縈積在空中,澌澌地滴了幾滴,又揚上去了。底下一派白色的房子,是別的顏色也說不定。但只看上去就是白的,因為這沌沌的、鍾粥湯似的白,不知有幾門幾戶,犬牙交錯,盤盤地郁在那里。除了這白,其實冬日的中天里,大抵都是灰撲撲的。木葉落下,凋傷了這許多清癯的枯枝壅蔽著。在這寒縮的色彩里有一點赤裸裸的紅,是拱起的半橢圓旗幟布長筒,上面不牢靠地貼著“古吉先生、王玉小姐新婚志囂”幾個發皺的黃色大字。頂上是龍鳳一對,巷口的“母親大人八十大壽”也是龍鳳一對,結婚是游龍戲鳳,過大壽是龍鳳呈祥。那剛過完壽的一戶里的年輕女人在水池邊碎了只壽碗,嘴里快言快語:“歲歲平安。”連吉祥都可以這樣左右逢源。只聽得見這邊一只泥漿色的鼓風機轟轟地對著筒口吹,少了什么器件還是怎的,轟轟里總有喀啦聲,刀刮著過去。

離開席還有許多時候,有人就慢慢地晃到了隔壁倚門往內張看,可惜已經過完了壽。澡盆里的碟碗還在。做流水席的廚子及就地招來的伙計也許在里頭結賬。到這邊來看也并不見有人。四面都只是些小房子,租給別處上學的學生。低低矮矮的窗牖,每個窗臺上擺著兩三只同樣肥矮的萎了青枝的空泥花盆。這樣的建造有許多家,到處都是這樣的房子。一個女人蓬著發鬢利落地端著兩只瓷碗,兩只上面又站著兩只,四平八穩,從搭就的廚房里出來。人大約都在客堂里,不大好就這樣進人家的客堂里去。掉頭看了看,便又回去等開席去了。這家是才吃飯么?但已經下晚了。四個人擋著四方桌子的一面,在烏黑的三片吊扇葉子下吃那碗里的六顆湯團。蓬著頭的女人站起來又去走了一趟,端了碟白砂糖來。艷娟吃得咯咯吱吱,牙齒忒楞楞打著寒顫一般。那對過的,艷娟的母親看了她一眼,也只有艷娟看出來不對勁。她母親的一雙眸子為了她姊姊的緣故,秋水盈盈,淚流了要有許多年,河床高起來,折扇的褶子一樣層層深下去,眼珠子就要小了許多。表情并不豐富,只全抑止在眶子里,河面沉濁起來,不細看不大看得出來,只有艷娟曉得。艷娟濛濛地垂下了眼,雙腿往后一縮,并攏得緊緊的,騰出一只手來,把紅襖的拉鏈往上提了提,直抵到下巴,花萼托著這枝簡靜的梅花,不過沒見過是紅色的花萼。他站在那里,一只手抄在褲子口袋,陪一切女人逛街的手勢,隨時掏出手機來付賬。她知道他一直站在一邊仔細地審度她。是否被男子的目光看著,心中是有數的。美麗的女人不用多看一眼,然而,她故意把頭低得低低的,偏就有種含羞脈脈的神氣。頭發掛下來,也偏不要讓他看見。觸目橫斜千萬朵,要不要掏錢單買下她這枝?

她母親晚上就悄悄問起艷娟:“有沒有發消息來?”她恨極了她母親。她拿起手機看了看,已經有條他發的消息,內容不過照例自告了名姓,她也禮貌地回復“顧艷娟”三個字,絕不肯多發一個字。他于是馬上又發了消息說他初七要去南京,自己開車過去,而且一大早就走,走的遲怕路上堵車。她其實后天也要去南京,順便坐他的車也好,但是因為這層關系,她當然不會提,只告訴她母親說:“他后天要去南京去了,自己開車去。”她母親聽了,在鍋灶前用鏟子鏟出鐵鍋里的洗鍋水,說:“你們都在南京,不是正好一起去么省得還要去市里坐車。”她只不理會。在南京工作其實也一直并不順利,就是不順利也要混在外面,總比在家里等死好。陪著殘山剩水,太陽馬上就要到那邊去了。心里越急日子過得越是快,辭掉原先的事情,在家一呆就是大半年,頭發養得長長的,見人總先把頭發撥撥,出水的白面,水滑脂凝,有一股稀缺的白,容不得一點刺激。別人說什么被她聽了去,她坐在那里靜靜地剝蠶豆,揀韭菜葉子。頭發一樣分批在前面,站起來,面色與先前一樣,看不出有什么計較在心里。他告訴她這些細節仿佛就已經有特別在里面,才見一面,就要跟她說這樣的話了么?然而她的母親就從不重視她的白,只說:“將來要你們操著什么心呢,他那邊要是愿意幫你們帶孩子就給他們帶,要是不愿意,我跟你爸爸帶孩子是篤定的,你要去操什么心呢?”事情才開了個頭,她就要連頭帶尾地想起來,多半還是個漂亮的收梢在那里。艷娟一只腿半曲在長凳上,從彩瓷盤子里拈起一片瘦肉放在嘴里嚼起來,盤沿上的一朵大花,團團的,寂寞地開在那里竟也像是枝真的。她下意識地用指甲去刮了刮,滑不溜秋的,卻并不凸出來。

她母親昨晚并沒有睡好,這多疑多思的懦性,大約也還是因為艷娟姊姊的緣故。她姊姊許多年前嫁去了上海,當然比艷娟長得豐艷娟麗。然而她丈夫老是打她這件事到了三十多歲才風傳了出來,她實在缺少個能夠替她拿主意的人。又能夠附和她心意的主意實在是更少。光是最干脆的離婚母親就頂不贊成,那是好日子過到頭了,天塌下來一般。算嘍,日子能過就這樣過下去,哪樣過不是過,人生不就是這么回事?全是些勸慰不幸的人的話。夕陽金燦燦的,最好的日頭底下蒼茫人海里的一點憂傷,也不怎么的使人知重。然而談了一下午的天,于是漸漸要在這大好日子里睡去。她抱定這樣的打算,每次艷娟的姊姊打電話過來說他怎樣怎樣地荒唐,她也從來不說姑爺的一句錯處,總是在變著法的安撫,“不與他計較,有什么好說的呢?”“你就這樣做,照我的話去做,看他下次還敢不敢!”然而,照舊地打。

她總依著先前端了只掉了幾塊白漆的敞口瓷缽放在艷娟父親顧芳堯的面前。是加熱過的苦瓜,這一熱便多出許多水來,水里浮著點黑色的枯巴,他偶爾用筷子挑出來,在碗邊蹬鏜敲著,往抹布上一抹。她陸續想出其它的小吃供著他喝酒。把油炸馓子掰成一小段一小段放在一次性塑料杯子里,哄小孩子的零食一樣。馓子還是因為古吉先生結婚而散出去的。生孩子也送,增四顆雞蛋。壽永的老人逢了生日也送,不過是另加兩只團壽字碗。總之是過完大壽之后的幾天才送過來,加上巷口的那家,家里的壽碗有兩打。顧芳堯瞪了她一眼,倔強地懷疑起她。把煙蒂子往腳下的廢漆筒里一扔,馬上“孜”地一滅。里面總是水光瀅瀅的,有喝得厭煩而剩下的酒,一手擱在桌上彎腰用另一只手擤下去的鼻涕。她婉順地就勢坐下來,這樣長久地坐著,有修女祈禱時臉上淹滯的神氣。墻上雖然有只電子鐘,但是從不去看,因為提醒她時間的還是那許多年前的老式鐘,到了整點“哐鐺,哐鐺”,搖震人的心。新的紀元——新的!便受了點鼓舞要去做一件新事。然而,壞而修,修而壞,不甘心修了這許多次,還是有點不準時,到了整點,還是一樣地打鳴。所以她的時間總比別人混亂些。endprint

“燒得中飯了罷?”近于一種商量的口吻。她看著顧芳堯早飯還沒吃完,因為喝酒,總要吃上許多的時間。

顧芳堯搛了口菜送到嘴里,依舊歪了她一眼,那長年倔強的懷疑。

“時間不早了嘞!”又是商量的口吻。

又拿出話來問:“你說娟娟長得難看還是不難看?”

顧芳堯筷子停在半空,厭薄地往那缽緣上一擱,“咦,顧家的模子都刻在那里,你自己不會去看,你問我,你這還要來問我?”

他真是個不討喜的人,然而她像是有外人在似的防止他發作只半嗔著他。眼里有許多徘徊的情意,講道理似的:“我不過是問問。外頭姓顧的多哩,我管得了那許多人?”他嘴里嚼著,不去理睬。顧家單就他們這一支的確是長得好看,大女兒年近四十的人至今長的像祖母。年輕的時候,他也是長的像他母親,窈窕深谷初見面,不過他并非以琴挑之,是她自己跟了去的。什么都跟著虛輝朗耀,連著感情,連著她自己。“就是瘦了些,個子么……還有你高?”她眼里唆溜溜地溜留過去一點笑意。仿佛有點說不出口,怕艷娟聽了去,心里不要再存了這個疑心,倒不要因為她這句話再拒絕人家。顧芳堯朝她看了看,他就從來不挑剔別人的樣貌,那是失了自己的一點氣概。他年輕的時候拒絕了隔壁東鄰美麗的女人,破磚匍匐地磊成的院墻,一天見幾次面,便拒絕了,沒聽過娶妻就娶這樣近的,院墻—推就是大團圓。

他的妻在困想中想起剛才的鐘鳴,站起來說:“我真的要去準備嘍!”顧芳堯詫異地雙目圓睜,憋得大大的。這女人何時何地來!“魯智深”三個字都不會寫。他咪了口酒,不小心刺著了喉嚨,猙獰地咽下去。艷娟并不怎樣肚餓,吃的無情無趣的,三碗三碟鋪展在桌上,豬舌頭切成片整齊地排在白瓷盤子里,有點發硬,她叫艷娟下廚房去拿瓶醋來軟軟。她把魚凍子整個地翻了個身,琥珀一樣透明的底部全是掏的碎碎的魚肉末。她自己夾斷了一塊到飯碗里,魚凍子馬上化開來。吃吃又倒了點湯進去,馬上就紅紅的,有點像闊派人家的貓咪飯。她就是這樣,什么都一碗端。她說魚不能再熱了,越熱越成,夾了一塊到艷娟的碗里,艷娟又厭惡地把它搛回去。她用筷子預備擋一下,只“啉咦”了聲。顧芳堯坐在那里,搛了塊豬舌頭到嘴里,細嚼慢啖,看母女兩個來回一遞一句,眼睛也不那么大了,整張臉優游不迫,一旦松懈下來也就倉意悠遠。用手撣了撣耳朵,像是落了只瓢蟲在耳廓上。

從家那邊的云與霧一路流涎到南京,嗖嗖地抽出縵長的絲來,仿佛經緯成了一個人的臉。剛進去的時候看見他坐在那里起勁嗑瓜子,倒不拘束。他們一來就站起來讓座,側立一邊,讓給他們吃湯團。如果不是她母親隨口那么一提,也許不會見這一面。驚驚怯怯的,她愿意相信所有事情背后都有一個緣故,無論這個緣故是不是緣故。她不相干地想起她的出生其實也有個緣故。別人問起來有一個大她十歲的姐姐,都要笑著順帶問一句:“你姐姐怎么大你十歲的?”她的能夠活下來似乎也是妙機,不可理喻。她的祖母在醫院里聽見啼聲,搓著手,苦笑著看著顧芳堯,漸而笑里滿溢著顫抖:“怕又是個……”想把她悶死在馬桶里,但這是事后的笑談了。誰都未提,只有一次她問過她母親,她母親眨巴眨巴眼,住了手就說:“你這話是聽誰說的,說的是我的表嬸。連我的表嫂算在內,清一色養的全是丫頭寶。你說我那個老姨娘氣不氣?說的也是氣話。”提出來當然不會去當真,不過是做個分別在那里。說她祖母最喜歡的晚輩是艷生,以慰老情。艷生小時候就長的很像個男孩子,跑到哪里跟到哪里,一日不見就說:“有沒有見到我家艷生?”

車上有人放歌,極低的聲音,在這樣窄密的空間里的四面也像是鋪天蓋地,也不知是哪個人。許多人把頭掉掉就又回去坐好。她終于注意到了,睜開了眼看看是誰在那放。那人跟著唱起來,千片黃葉夾著沙子的喉嚨,這寂寞的長途,這支寂寞的歌:“在那許久許久之前,我遇見了你,唯一的你,那遠山上的姑娘……簡易的調子,聽過一遍后就能夠吹著口哨伴起來。放這樣的歌一定應該是個中年人,玫瑰牡丹、郁金香這樣炎炎的花才能夠哄動,還只能是簡單粗放的悲嗟與失意。艷娟在心里苦澀地笑了笑。說起來也是凄其以悅的事,然而在大俗大雅的故事里得到的感動很快也就忘記了。她自己的結婚就很容易,他已經發了那樣的消息來,已經有許多暗示了。但是他的人,她幾乎不記得他長的什么樣子了,但又記得很清楚。削下去的兩頰,因為肉少,汪下去些,便生出了些黑影。兩只鳳眼——男子的臉上長了一雙鳳眼,就跟嗑葵花籽一樣,不自然的有些錯處。鳳眼的眼梢揪上去,把他的顴骨襯得高高的,那高高的顴骨又反襯的雙眼窄窄細細,戲子化妝過的眼睛一樣。這些錯處,她記得很清楚。不太柔軟的面相,相由心生,恐怕他的心……馬上車的玻璃窗上就貼著一張臉。外面一片漠漠的灰白,漠漠的灰白里有孤伶伶的一兩間屋,斷梗殘垣一般。一兩只豎著的高高闊闊的廣告牌里有幾年前的掉了許多色的老廣告。一件件被西風掃斷過去,也唯有荒淡的灰白。一張臉貼在玻璃窗上,漸漸地模糊了去,模糊了去!是誰動了那焦距,一顆頭就探了出來,清晰地又是艷娟。這是她堂妹艷生家的窗戶,艷生其實比艷娟早幾年來南京,其實也去過北京深圳。時間都不算長,來來回回地折騰的幾趟,最終在這里定居下來。她到南京來人生地不熟的,也是多虧了艷生。先前住的那個地方離她更遠了些,搬了幾趟家,是越搬越遠。好在也是一個人住,方便些,她可以到這邊來走走。

艷生在那里打雞蛋。昨兒聽說艷娟這個嫡親的堂姊要來,買了許多菜,雖是嫡親的堂姊妹,自打住到鎮上去就不大聯系了。只有新正下來拜個年。兩個人見了面也一樣客客氣氣的。慌亂了半天,照著菜譜做了樣平橋豆腐羹,也是因為食材簡易,做出來再也不能端出去待客,又兜碗倒在了焦黑的垃圾袋里。此外就拿手地叫了樣外賣番茄炒雞蛋,兌了點水可以作一樣湯。因為她來,又加燉一樣雞蛋,多加水顯得滑嫩些,嬌氣滴滴的,一碰就碎。吃起來也不像是雞蛋,也是做萊不作興做重樣。仿佛是吃飯又吃饅頭,沒有食欲。

“聽說他們過年的時候替你介紹了個人。”

她在陽臺上聽見了這話,便說:“你這話是聽誰說的?噢,我想起來了,那天是沒看見你在家,你去哪里了?那大概一定是聽你母親告訴你的。”endprint

艷生笑道:“我那天也是無獨有偶,陪刑愛琪去約會她的男朋友。你那天是沒去,沒看見那個情形。”艷生顯得非常發噱。

這倒是引起了艷娟的興趣,便問:“她又怎么了?”

艷生一聽那“又”字,便說:“怎么,你也聽說了一些她的事情?”

“我聽說什么?我跟她又不怎么見面,是有兩年不見了罷,所以什么都不知道。”不過是還在她小的時候,隱約記著的一件事,回想起來也并沒有什么。不過是她新知深沉,擺在那里許多年,悟出了其中的意思。她告訴她前面的鄰居待她如何好,教她做作業,教下來幾遍自己還不會,他就把手伸她的頸項后面,說下次再做得不對就要打她的背了。滿手的雀斑,沒見過手上也長雀斑,還有個毛骨悚然的外號叫“花手”。那次其實是話就只告訴她這么多,小孩子說話不知輕重,只說是對她多么好。把手一次也沒伸到前面去?那一定也是之后的事了。她卻隱去了。也是到現在不太相信那時就已經像她那樣深沉。但是如果是女人那也不一定。不過她自己也有點承認大概從那時候起每次跟邢愛琪在一起玩就覺得怪怪的不大自在,若即若離。聽艷生的意思,她那時候也并沒有多么錯會自己的意思。她伏著身把頭又伸出去看了看那底下人收衣服,無緣無故從底下什么地方的伸出去一個長長的權子,嚇了她一跳。衣服不夠地方晾的,便拉了跟繩子到白色塑料下水管子的接口處。這一拉倒把旁邊住戶的窗戶擋去大半,窗戶里面也一樣黑洞洞的。

其實一提到邢愛琪,都要隱晦地接近聯想起一件事。“那么,我可要問你了,就是……其實也沒有什么,就是……”她一下子聽出了她的意思來,馬上笑說:“你是想問我有沒有跟他上床?”

她笑起來依舊還是個抱歉的單純模樣。

怎么現在還有人這么問?她疑問著。

“她那男朋友我看著是挺好,買了名煙名酒去到她家去,在家里幾個人也是說說笑笑的,過后也不知道為個什么事,馬上就分手了。她母親說起來,總說是‘我家愛琪就是看不上,我看人家男孩子蠻好,你有什么辦法呢。”她自己先岔開去了。

母女倆合起來詐人家的煙酒,這一年幾次三番下來就可觀了。她家還有個弟弟,母親偏重弟弟的婚事,才剛上五年制專科,就已經操心了,在鎮上買了房,欠了債。她不懂的是,怎么會在鎮上買,白花那個冤枉錢,就是乘長途汽車也還是要到市里去乘。大約也是先買好,堵住女方的嘴,怕要在別的大城市買,欠的債只有更多。

“那你父母的意思呢?”艷生岔開去了,不然以為始終盯著那件事。她倒是覺得好笑,仿佛就覺得她自己已經默然心許了,就等著她父母那一關。她還當是以前兩情相與,偏還是大家長劃出條銀河來。

艷娟嘆了口氣,良久才說:“又與他們何干,不過他們要是不同意倒又好了。”

“你說什么,什么不同意?”她皺了皺眉便又問起艷生刑愛琪的男朋友。

艷生問:“你現在是問哪一個?”

“難道她現在又還有許多個?”艷娟笑問。

“現在通消息這樣地方便,你說要斷那也斷不了畦!除非你做了和尚姑子去,清門凈戶,可那也要拿著手機看地圖出去募緣。”因為隔著張床,艷生往床上一趴,從床對面的桌子上抽了張面紙,扭身探到床邊,爬起來,滿不在意地說了句。

艷娟低低地回了一句什么,卻不愿去辯解。她只把這些話當小孩子的話看待。她還這樣地年輕。家里又只有她這樣一個孩子,寶愛慣了。以為在外面混了這幾年,自以為的見解終究是行不通的。

“你沒看新聞么,鰥寡孤獨者,最多的是娶不上妻的那些男性,看著他們的眼睛,無辜的多少有點使人楚楚可憐。不知道為什么,女的就不使人這樣。”

“你幾時看到這樣的新聞的?”

“不用幾時看,哪里都是這樣的新聞!”

“你不愿意結婚?”

“不,可我就是結不了婚,至少是現在。也是誰說的?說嫖娼是文明社會婚姻制度的補充。況且中國女人一結婚,馬上就變黃臉婆,極易成為下堂妾,中國女人再白些,也是黃皮膚。”她也有點懷疑她的那些話說不定是從哪個哲學家里引用過來的。反正誰都知道那么一兩句。

“怎么,你也想學邢愛琪?”艷娟問。

“她?我倒不至于學她。時代不同了,現在是海闊天空。當然,結婚也有結婚的好處,譬如說你可以不用為房租操心了。”她抬頭望了一眼,頭往下重重一低,“你看我住的這個地方,連這樣的地方房租都這樣高!”

“你跟她不是一個時代的么,跟你不是一樣大。相反的,她比你更海闊天空,她就初中畢業。”艷娟忽然地笑說。然而,無論何種形式的海闊天空她早就過去了,現在她只不過是陽臺上一個普通女人。她還年輕可以說不結婚這樣的傻話,她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也許許久之前也豪氣地想過,不過忘記了。太陽最后的余韻,濃濃的,只要沾上一滴水就要濕暈一片,連同淘濾過的九重底下的渣滓,朱塵爛照一般。剛才是他打電話來要約她出去吃飯,她說正好在堂妹這里,他也就不好說什么。她是故意的。這才來南京幾個月就已經一起出去五六趟了,是第四趟第五趟的,他就對她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樣的老話。照理這世上有一個人說這樣的話,無論是誰說的,是對誰說的,總要有點異樣。但是她冷酷地無知,她也太相信他除了會知道這句截斷的話外,決計不會知道其它的話。其余的話太多了,也同樣地說了幾十幾百年,而他不過只曉得這么一句,因為說的人也太多,偶然聽了幾次當然就記住了。在中國這樣的現世里活的久了,似乎大家都有那么一兩句格言謹記在心,在那幾句格言里想要找出關于人生一切的鐵律來。可是,這句話的前兩句她自然而然地也想到了,但是馬上就笑了起來,輕輕不耐煩“哎呦”了聲,什么生不生死不死的,沒有那生與死,契與闊,她又總是想要這樣地發笑。螺黛色的闊葉質硬而繁縟,以至萎了一叢在陽臺的一角,因為前面的路燈伸進來,鍍著光的葉子華綠可愛,有種奇異的醉軟。因著這到處孤躊的樓,遠天處涼氣也沉沉如水起來。南京有山,前面很遠處有一處高高的山丘,不知是個什么山,從一棟小高層的樓脊延俄著出來,窺人而露出的春山眉色。她想起了先前在車上聽的那支寂寞的歌,那遠山上的姑娘……她略站了站便進去了。艷生銜著兩根筷子把電視打開來當作電燈,兩人坐在床沿吃完了晚飯。艷生要下去買明天的早飯,其實順路里也可以買,但是偏要買那一家的。在一個地方住的久了,認得一兩家靠得住的餐店,好似還是在家鄉過活一般。她上次去還賒了賬,店主忙著打牌抽不開身,錢一時找不開來,玩笑說:“就下次罷!”當真只好跟他夫人賒。也許是他對這類人都比較有親切感,于是肯賒賬給她。艷生畢業了兩年,也一向是一副學生做派,衣是衣裳是裳的。她去買明天的早餐,便繞個道送艷娟出去。這邊粗細的樓一棟棟橫七豎八,直杵到天上去,像是從什么地方飛過來栽在地里。歪歪斜斜的路可以岔開到每一處,她又是第一次來。艷生這樣送她下去,以為單單只送的她,忽然被什么往回掰,逆風一樣,在這里要頓一頓——在這里留宿可以聯床夜話,黑暗里說的都是第二天可以忘掉的私語。姊妹倆的感情也一直沒這么要好過,喜歡聽見她講她自己的麻煩,倒使得她心里好受些,然后再把這些麻煩告訴她母親。她過的其實也不好,就使她有點嫉妒。她即使不好也比她好,至少她年輕,比她小幾歲。要放在中年人的時候,一點不算什么,如雞的肋骨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可是在年輕人的年月里,這幾年的時光仿佛就像好幾十年一樣。這偌大的城里,只有她這一個親人。她真把手機忘在了艷生的家里,兩人又折回去拿。endprint

過道里的階梯向來是高而窄,節省用地。兩人參差地往下走。走到每一戶家門口的第一層階梯上總不免有灘黑印子,那是經常有人把垃圾袋放置那里,臟污的水淌出來,又是水泥砌的,直吸進去,有一種蔽敗。各種各樣的塑料管子鐵制管子在她們頭上撇來折去地順到墻腳,偶爾間一陣水花啷啷。她居然在這里也能遇見這種村氣。她想起母親早些年在屋后養的十來只雞鴨,外墻也是水泥殼子,上面只用張綠網蓋著。墻外顏色深深淺淺,夏天后門一開,總有股淡淡的尿騷味,即便后來因為建設新農村鬧了一陣,再不許養了,還是有股聞之欲來的蛤蟆臭。在這昏霧的過道的窗戶,在石青色的夜幕中,一棟棟的高樓披金掛彩,霓虹泛濫潑翻了下來,在這里竟也能看見遠處的繁華。她于是告訴她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喜歡有事沒事的時候低頭打游戲,馬上又說:“可是,艷生,你也是知道的,現在哪個男的不打游戲呢?”說他喜歡撒謊,男子在女人面前撒謊更近乎幼稚可笑。“他說他以前高中的時候當過中文課代表,可是明明有一次我聽見他說他中文老是不及格。他自己都不記得啦。你說現在有哪個男的不說謊呢?男的都愛說謊話的。”她本來極力想把他說成尋常的一個人,可是被自己這樣一回籠過去,連那些所以為的尋常缺憾都不能說明他這個人是尋常的人。

那么,就是他罷,她自己也忽然下了一個什么決心。其實早就下過了,不過這個時候才承認,一下子明朗起來,自己都松了口氣。

每層還剩最后兩個階梯的時候,艷生總要著急地一躍,雙腳著地跳下去,敏感燈就又亮了。她回頭一看,艷娟搭著眼皮小心地看腳底下的路,在那樣夢寐似的明亮里,分明有默默的悲哀的神色。不描眉畫眼,眼睫毛似乎都不能夠怎樣地被注意,但是因為這悲哀的神色,就又分明地感到眼睫毛那幽幽的影子落下來,梧桐樹間的斑駁一樣的影子,撲簌簌的淚珠,剛才在黑暗里腳探樓梯的時候不曉得有沒有跟著腳步掉下來。“現在你才是二十四歲,所以……”艷生一聽,忙撇清說:“你們都說我年輕,其實你不過也才二十八歲,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想的。再說,現在我是二十四歲,好像我四十二歲就不要去過似的。”艷娟一聽,“噗哧”一笑,忙說:“好了,好了,不要討論你的歲數了,你不是要去買早飯去,我正好也要買一份的,陪你去一趟。明天我是不想在家里做早飯了,今晚是在你這邊吃的飯,家里是什么吃的也沒有。也是的,你說一個人做飯,燒得多又吃不完,燒得少點,自己就又覺得不像是做飯,更是難得去做了。”她現在存錢存得更慢。

店主用大刀在凹下去的砧板上斬醬香餅,刃口足有四五寸寬,斬的碎末橫飛。“幫我分裝兩個袋子!”艷生忙說。一雙眼睛抬起來先游歷了艷生一番,又落水無痕低了艷娟一眼。艷生看著砧板,抬頭又笑說:“五塊四?那就六塊好了。”他又從一塊大餅切了一角到袋子里。艷娟在路上想不知是個什么意思。可見他這樣看艷生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她還當沒事似的,是真不神領這樣的眼神?

也是一雙男人的眼睛,看她身旁的一處什么地方,專注得成了斗雞眼。她看著他有點發笑。但是嘴里馬上就說:“你笑什么?”她暗暗地一驚。

“我上個星期早上起床,他們那些人占著衛生間,久等不出來,我就靠著房門一聽,竟是在那里洗澡,這么冷的天到澡堂子里洗又要多少錢?”

“你到公司要多遠?”他問。

“不遠,騎車也能到。”

“唉!”他重重嘆了口氣,年紀輕輕的,不是真的是覺得什么憾事,仿佛帶著故意的玩笑性質。“我住的地方離我工作的地方很遠很遠,先要乘地鐵,然后要轉公交。現在那里修路,我還要自己走很長一段路。十萬八千里!”

“可以騎自行車去,公共自行車隨處都有。”

“你可算不知道,我們現在那里在修路,你看那路,我都不敢騎車去。”

“昨天房東把房子賣了!但還是繼續住在那個地方,昨天晚上那個新的四五十歲的房東老大媽,晚上八九點鐘來跟我要房租,真的,那么晚,要到哪里給她弄錢去!叫她阿姨,她還不高興,說‘你叫我阿姨,是叫老了點那我叫她姐姐?”怎么一連串的困難在那里。她有點反感。

“銀行賬戶她應該有的。”艷娟嘀咕著,其實還是有點不相信,這么多麻煩還不早搬了?但是也是非要寧愿相信不可。她自己的父母親,就是篋底里殘留的萊葉片。跟她也一樣活在這個世上,反正結廬在農村,守著點田養點雞鴨鵝。銀行賬戶不知道,生活在都市里就知道了?人跨了幾十年,照樣也算是活著,也算“同一個時代”。明燈下的錫箔紙里托著的墨西哥烤餅剛出來,應當是很燙的,本來室內溫度很高也難感覺出來。發昏的窗外更是發昏的汽車那紅色的燈。在空曠的荒廢的背景下紅色就有種清哀,甚而恐怖。烤餅蜷上去的剛硬的角有些刺人,她拿起一片來用角挖了點果醬,一點點嚙噬著,她可以感覺得到自己的臉被熏得暖烘烘的,胃被脹大了,有點食難下咽。高腳漏斗杯盛著的紅黃藍綠的七彩糖果軟綿地叮在了一起,一拿就黏顆粘粒的,過分的糖吃到嘴里像是發酵過的,反而有些苦。他在那里不說話了,仿佛是等她答復。她現在是總算明白,他跟她說來道去不就是說:你來跟我一起住吧,那我馬上就搬出去了。油汗使他的鼻子亮彤彤的,奇大的鼻子,在尖促的眼睛底下從容駐霸一方。今天其實不過是個平常的日子,就有許多人在這里吃飯。一只只敞口凸肚的瓷盆里養的一株株冒出的水仙新芽在悍然的綠融融的塑料草墻里反倒是獨應個景兒,許多片綠色的小鴨舌頭朝天嘎嘎,一顆顆小石子砸到河里“咕咚”一聲。像極了他的聲音低低的一個個沉下去。那種過慣了職場上的群體生活,經常地在一個閑時與人說話,便要到處克制地敷衍著。也唯獨這一句話她聽的最是清楚。其實也早該想到有這么一天的,男女雙方見面不是兒戲。她忽然有種恍恍惚惚的感覺,以前女孩子被人相了,無論成不成,反正是自跌身價。尤其在過去,讓旁的人都覺得遺憾,美人果真嫁不出去,青春被誤,無論如何我來娶好了。現在雖然也只隱隱地不大情愿被人看,但是現在所有人都這樣。其實就連跟他上一兩次床也沒什么。現在什么都不算大事。她也想起母親以前跟她講起別的“十三點”“二百五”的女人,什么“身體給了人”“被人騙去了身體”,被男的終于棄之如蔽履。但是除了艷生,別的比她小一兩歲的女孩子也曾經直接問過她:“你還是不是處女?”怎么都來問她,不過同樣覺得混亂。endprint

“通融一天也不行么?”

“怎么會有她那個年紀的女人!”

“真的,我沒有法子,跟她下去找銀行去取錢,晚上九點鐘噯,我就穿著睡衣在大街上找取款機去取錢。我就跟她說就住半年,多一天我也不愿意住。你說這樣的人也能夠配活在世上!”他說的委屈又憤憤的。謹嚴的臉上的一點馀笑,只融不進臉去,便有股刻毒的憎惡。又是一雙丹鳳眼雕刻似的長在一張男人的臉上,使人怵目。

“你還不知道,我之前認識一個女的,你真是一點看不出來,跟她媽媽要五十塊,她媽媽身上沒零錢,就拿一百去化,零錢倒是有了,她想想又把那兩張五十元都拿走了。”

他在她面前提起別的許多女人的壞處,年輕些女人的壞處大都是在放蕩或不自儉上。那就越是側面地對她烘托地頌美旁邊地敲擊著——你最好不要是這樣的人,不然,你在我眼里同樣是下賤。他不過是個畏苠的普通男人,要把他的未來建立在女人是否放蕩自儉上。

“這樣的人……!”他把衣袖擼上去,伸出自己的一雙瘦臂翻來覆去看,但也只看出一點伶俜,忽然離題地說:“我力氣其實是很大的。”連這一點男子氣概被刻意地表現出來也很有限。她就是沒有說:“要么,你就搬出去好了,我正好也可以跟你一起住,省一筆房租。”他借著喝水的當兒,垂滴的鱗片似的水的光波在他臉上劃過去,刀尖似的眼角。她想起他的力氣其實是很大的,崢嶸而力贍的骨頭,雖然這樣地輕薄,盤殺起人來,也照樣翻腸攪肚。

他如果送她回去他就要繞很遠的路,真是為他好,不讓他送,但是也覺得他會有點不大高興。他堅持地隨她上了地鐵,可憐地沖她笑笑,也是調皮相。柳夢梅二十歲的人還把十六歲的杜麗娘叫成姐姐。不知道為什么她想起以前艷生說過男的楚楚可憐這樣的話來,心里抽搐了那么一下。他把她背后的小包退下來背到自己身上,因為不慣背女性的包,包小而帶長,也是一種纖纖的裝飾品。直把他的衣服往后牽扯著,近于搔首弄姿。

地鐵笨拙地曲來曲去彎進入了地下甬道。地鐵外的城市已經就晚下來,就要往深處晚去,也許是因為這地鐵里戟刺的人造光的緣故,煙幕彈一般。兩個人被擠的緊緊貼著,他脖子仰得長長的,一直不方便說話,脖子上玲瓏的喉骨大約是他以為性感的部分。喉管被牽拉得直挺挺的,一吐氣就像是出盡“胸中惡氣”。一站站地上去些人又下去些人,黃鱔的細細蹙蹙密骨似的扶手望不到頭。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覺得她這個年紀的女人應當懂得男性的一點心理。

“艷娟,你是個怎樣的人呢?”他問。她跟他挨得很近,其實他可以一把抓住她的手。

“我是個怎樣的人,你看不出來。我以為這話應當是我們這些女孩子問出口才對,女才怕嫁錯郎。”

“我這一趟趟約你出來吃飯,就是想多了解你是個什么人,可是你并沒有給我個機會,到現在有些話我還是說不出口來的。”他站住了腳,仿佛以前都是玩笑,只有這句是真的。

“我幾時捂著你嘴來,可不都是你在說話。”

“是的,都是我在說的,你在聽。可是,是有些心底的話,我還是……”和緩下來了,那是令他懷疑到了自己。

她想起之前艷生問她有沒有跟他上床也是這個口氣。

“心底的話都是真話,沒有誰不愿意聽心底話的。”她知道他有點失去耐心了,她的沉默寂寥,她的不做“十三點”“二百五”的事,反而不太容易上手?這樣等不及?她又氣又恨。

“噯,算了!”她心里又一驚。但是他馬上又說:“那就算了,我這就回去了,你自己一個人要小心。”

他之后就對她冷淡了許多,不大喊她出去吃飯了,她也不便直接打電話約他出去。女人的本性,就像與男的出去約會,從不作興早到的。但從此只覺得手機有些發神經,耳邊聽到個什么聲音總像是手機鈴聲響幾聲。不過,也覺得不太可能。他真有一次打電話來說,開口就說:“這幾天忙啊,一直在外出差,都沒時間打電話給你。”她真的以為他忙,忙說:“沒事的,你有事你忙。”后來才知道不過是都是借口,她可以想象他聽到她這句話是不是要苦笑。她是真傻,因禍得福,傻起來也心狠。

但是,她馬上就又驚悔了。國慶節的時候,不曉得為個什么事兩人鬧得不愉快,艷娟一個人賭氣回家。她母親還一天到晚問他這個人怎么樣。問得她心慌慌的,沒好氣地說:“我哪知道他人怎么樣,統共才出去幾趟,只吃吃飯什么的。”徹底地了解一個人,還是先要在床上。如果告訴她母親兩人分離了她母親又要急死了,她只有更加的心慌。她瘋人似的整天拿著個手機在兜著圈子造個什么理由找男性談話,但凡有點可能性的。她以前的一個同學考上了外交大學的研究生。筆記本被他拾去了,她急死了,他笑著主動還回來。不曉得里面的內容他有沒有看,至少字跡可以讓他傾慕一番,把她記得久點。她自己就總記得這一幕,現在更是幽思暗想此幕別有深意。她如果提起來,他如果還記得。但是他馬上就不回復她了。早就錯會了她的意思,或者竟以為是高攀。她不禁惘然。艷生說得對,說的都是對的,總該是自己那點希望有些錯處。

過節時,艷生的母親就來鄉下拔些萊,她人雖是住在鎮上,鄉下也還有幾塊地,節省些菜薪。老例,看見顧芳堯坐在田頭,田頭總要高出一片,底下是個土垛,是他父母親的墳。上面種著稻麥起伏過去。“大娘子呢?”他把嘴往前一努,哪里有什么人,一陣風吹過去,這才看見她身上背著個胖綠的藥水桶打農藥。他雙腿垂在溝子里,看著這淵雅的綠野,只可惜缺少了一個女人,這綠就不免有點無聊蠢相。連坐也感到了困難,便把雙肘往后一彎撐著地,堅豎脖子,雍容的臉色,酥塌塌的。他往前吐一口吐沫,風太大,又把一口吐沫吹到了他自己身上。他低下頭隨手撅斷了一片草葉子,把衣服擦干凈。大約想起以前就地解決,也用草葉子擦過屁股,把葉子湊到眼前仔細看了看。問:“你下來做什么的?”“我來拔幾棵菜。”艷娟的母親聽到有人說話,回過頭來看了看。過了會,農藥打完了才往回走,妯娌之間說起話來,“我家里還有幾個山芋,你可要?”“艷生喜歡吃山芋,你就給點好了。”他走到小賣部前的一條長凳上,就去坐下來。腳底下的階梯成了丹陛,高堂大幾,危坐著滿意地看前面的人來人往。endprint

“艷生找到人沒有?”她急問。

“你是不曉得我訪了多少人?訪得不好全都是他們蘇家的人!”艷生的母親切齒說道。兩人各坐一邊,但是艷娟的母親說說就把頭湊近了些。他們這個樓房也是最后一家,臨近河岸,更不大會有人來。被人聽去一次猶可,聽得次數多了,都沒有成功過就是談油掉了,邢愛琪在他們眼中已經是名聲在外。“后來我在哪里打聽到的,在艷生的表姐的一個同學那里,說那男孩子高中跟她曾經一起上過學。他上學的時候就不學好,不好好上學。現在說在上海他娘老子開間超市,說這個小孩上班上上就把工作辭掉,上上就辭掉。”這話被艷娟聽去了,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就又添許多悵然。

顧芳堯回來的比平時略早些。沒有人打牌,也要坐盡日薄崦嵫。不過是今天家里多來了個人。他坐在她們下首,笑瞇瞇地看著路口,仿佛是有約不來,無可無不可。聽到她那句“在上海開超市”,手腕垂墜在膝蓋上,手指往外筆直地一指,說:“那些有錢的,我就沒眼睛看,有人家蓋茨有錢么?沒人家蓋茨有錢,都不叫有錢。”艷娟的姐姐也在上海,照著開超市的樣子似乎比他的大女婿好些。大家都有這么個印象,只要是在上海的都有那么點本事。

她瞇著眼聽他說,有點不屑,一回神,就預備要走的樣子,是完全的不同意。“跟你說就說不起來,這世上有幾個蓋茨?”她翹著小嘴笑了起來,聽慣了他說大話,做慣了太爺的人,從不真跟他談話談的時間長些。

“說誰家買了奔馳,誰家買了寶馬,我也不要聽,你還要有命開,不然就是開飛機還是要從天上掉下來。”

“不玩了?時間還早哩!”艷娟的母親說,不知道可是生氣了?

“你問芳堯,向前年,東一隊的郭朋家的奶奶到我家來了幾趟。他們家都是知道的,一家人都在外頭做事,她過去直接做少奶奶,她不肯吶。我三外婆的姨侄,在南京飯店給人家送萊,她又不肯。”艷娟聽見了,走過去,把她母親肩膀下死命一拍,她母親嚇了一跳,回過頭來,“你還要把我給打死哩!”她母親把肩膀的衣服褪去看了看,五條黃瓜印子。她站在那里干笑著,“有那么疼么?”不忘問那么一句,掩藏過去。頓時只覺得嘴里都沒有吐沫,澀澀地往下咽下去,覺得刺嘴。腔子里“咕嚕嚕”一聲響,是一顆心掉下去了。她有點口渴,不忘記去廚房倒口水喝。水瓶塞子上蓋著塊破抹布,是她母親防止“走氣”。

“艷生究竟談朋友了沒有?”她還是有點不大相信她說的話。她做事向來是神一出鬼一沒。

“艷生跟我講她是一點也不想結婚。”

“呆話,她說是這樣說。你看莊上有幾個人不結婚的?”她也覺得她母親是對的。世俗的力量永遠在證明他們是對的。

“真的,她真是這樣對我說過。而且,以她那樣的性格也難。”她這樣告訴她母親,近乎哄著她。她自己也深怕有一天果真嫁不出去,做了一位稀奇的老姑娘,至少還有個艷生在那里可以使她向她母親有個緩解的余地。其實是她自己心里都難受的快要死掉了。她把手里抹布往水池子里一摜,水珠子濺了她母親一臉。她母親用手背揩著臉說:“你是發什么瘋?”她用手戳著自己的胸膛,要把它戳破,說:“我是瘋了,我是瘋了!你就知道問我這些,你自己怎么不學艷生的媽媽替我去訪訪。萬一我遇見的是個混蛋,你們也就由著我,反正日子是我過,由著我去自生自滅。我不是姐姐,將來我即使結了婚,日子要是過得不好,我還要是要離婚,你們以為你們就脫得了干系了?”她說得心里實炸炸的在顫抖,像是被太陽曬的要爆開豆莢的黃豆。也明知道說的都是無稽之談。有一天他們老了,還要他們為你做主?自己的人生卻還是長的很。那除非是抱死的決心,陪著他們一起老去,還要在他們之前死去,那樣還有點可能。永遠被他們管著,幸與不幸全都被他們管著。她只覺得胳膊酸痛,進得太緊了,輕松下來陣陣發麻,臉像從冰箱的冷凍室里拿出來,馬上就結了一層霜,死的白色。抹布沉在水底盛開來,可以看見破損下來的棉絲在水中招搖,她母親把抹布一把撈起來,把水絞干,往那水瓶木塞上一放。

“你說艷生的母親會訪,你不知道她年輕的時候,訪他訪你,到頭來不過還是嫁給你了叔叔,你叔叔是個什么人?!”她母親忽又驚魂甫定,“菩薩媽媽,以后你的事我不管了。”顧芳堯一條腿稍稍往前撂著,褲管瀟灑地搭在腿上,不執一辭地看著她們,俄頃往外吐個什么東西——用舌頭從牙縫“滋滋”剔下來的渣。他不過不怎么喜歡她,她知道。也許誰也不能夠懂得愛,明知道那點也一定不會長久,也當然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否則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樣的真理,誰還要一天到晚去地證明?什么愛不愛的,這樣反而快樂,即使糊涂。

“遠山上的姑娘”這支寂寞的歌的寂寞與絕望,這才是她的格言,蒼茫的人海里傳來的一支歌,搖搖擺擺,夢囈一般,絕細的一絲,別的人一點也聽不見。

老家是一座樓房,歐式風格的尖頂,在那窗戶上有紅色的瓷磚拼貼成一個紅太陽,應該是朝陽。她站在那里,看見邢愛琪來坐在摩托車后面,男女的頭發在風中橫過去。粉紅色的毛絨短呢子,馬蹄蓮的領口含著一張清冷的寡骨臉,在樓上就看見了她的紅唇,像是被人凌虐過吐了口鮮血,血漬還沾在唇上。“啊呀啊呀,艷娟,恭喜你啦,沒想到你結婚啦!”她直奔樓上來,白骨嶙岣的手一下子拉起艷娟的手。也許她是剛從寒風里來,艷娟倒吸了口涼氣,驚縮了回去。她自己也覺得手太冷了,嘻嘻笑著說:“天真是凍死了人。”艷娟笑說:“你看這不都是元旦了,我記得你是跟我一樣大的,什么時候吃著你的喜酒?”她說:“我也想把你們這些從小在一塊的一起都請過去聚聚吃一頓哪。”沒接那個茬。把毛絨外套脫了往床上一擱,便試起艷娟的大紅呢子起來,穿在她身上像只瓶蹲。“我一直想做件來著,穿羽絨服太胖了,像只熊。”她低頭把衣擺左牽右拉。“紅色的大概平時不太合適穿,你一穿恐怕別人就要誤會你了。”艷娟取笑她說。“非要結婚才穿紅色么?”她眼睛從鏡子里笑著看艷娟。她的衣服不是粉紅就是水紅、玫紅,要么就是大紅,使人想到“紅粉骷髏”這樣的老話。“讓我看看,你穿上去袖口好像有點短。”她伸手去拽。她就往后故意地一跌跌倒在床,用細拳頭錘打著床上的錦繡緞面,哈哈大笑起來。艷娟又慌里慌張去拉她:“你還是脫下來罷,不然人家真以為你才是新娘子。”她有點似笑非笑,心里直發毛。她這才忌諱似的馬上把呢子大衣脫下來,里面只著一件彈力打底衣,繃出去老遠,動一動身就露出肚臍眼。但是也說:“誰說只有結婚能穿紅,再說我才不只要紅色,現在你看他們拍的那些婚紗照,穿旗袍的,也有穿拖地婚紗的,在伸出去河面的木板橋上一側身,旗袍能拖那么長?都要穿一遍嘛。”endprint

“我問你,剛才你來時有沒有看到我姐姐?”

“你姐姐怎么還沒來?我以為已經在這了,我還要問你呢,我記得你姐姐最會穿衣打扮。”

底下馬上就有親戚發覺了,都上來問,打電話給她了沒有。

中午在母家辦酒拿“拜錢”,就沒看見姐姐。以為沒來,沒到這邊來也沒什么。照理是一大早要一起送親過來。送親的人都是揀親戚里的近親,不一定全都要去。她悄悄下去問她母親人來了沒有。她母親一個人在風口里接電話,聲音被風吃沒了去,聽不見。只看得見用綠頭巾的巾須醮了醮眼睛,紅著眼睛轉回臉來說:“怎么,她沒跟你說一大早就出發了?說是路上堵的實在厲害,把車停在那邊兩人又走回去了。”

“來不了了?”她站在那里不禁詫笑,就不能請假昨天出發,明知道今天是元旦。

顧芳堯看著這一大家的女兒女婿,安靜地站在一邊,一對龍鳳底下人來人往。人走到他面前都說:“你福氣好,福氣好!”他感謝地去握個手。

“大小姐回來啦?”他謙虛地點點頭“嗯嗯,嗯,是才回來不久,說一直堵到現在!”

艷娟的姐姐一身俏麗的明黃深挖領連衣裙,端著只碗在人群中穿來穿去喂飯。他老是要她去多穿件衣裳,拿出自己的舊西裝給她套上。

“你往哪里跑?”小孩子嘻嘻笑著就是不理睬她。借著追孩子不便,再三把外套退下來。

“你不聽話是不是?”

別人還當是誰,一個個掉過臉來看,都說:“乖,上海人哩。”笑著看她的小孩子跳來跳去,腳上的小白皮鞋鞋底釘了片洋鐵皮,被蹬得“嘎嘎嗒嗒”。白熾燈的燈光照在其它衣物上全是灰黑色。

“皮死了!”

“你不冷哪?”他們家的姑姑問她,挖領里的鎖骨總受了驚似的立起來。她只不開口,嘴里依舊說:“你就皮死了,你老子呢,又到哪去了,也不來管管你!”站起來把衣領往后拉了拉。

“高建峰,你來看看,你看看你的女兒成個什么樣子?她一天都不吃飯了。”高建峰躺在床上,頭抵著墻,手里橫著只寬屏手機,脖子被折成九十度,直起腰來喊了聲:“你來!我有話跟你說!”小孩子過去,他附耳低低說了什么。她嫌癢氣,他快要把他的臉埋進她的肩膀里去。他笑著說:“快去!”她馬上就去她母親那邊吃飯了。

“怎么到這么晚才來的,兩個人呀,為坐火車還是開車在家里吵架,你沒看見她身上的傷!”她母親告訴艷娟。艷娟沒說什么。

隱約席間有人問新郎哪里人,仿佛只聽見說:“哦,原來是他家呀,我還以為是誰!”說的也許不是新郎,也許是艷生。

不過無論如何,她這婚倒是也結的好,艷生不久也就被她母親介紹了一個人。這次大約是訪得明白,她自己一點也沒有意見,艷生也沒有什么不滿意的言語與新聞。大概不久之后也就要結婚了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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