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澎
近年來,文學的發展狀況遭到不少質疑,無論是文學界內部還是社會輿論都對當下文學的表現感到有些困惑。文學被推向邊緣,很難發揮其應有的影響力和號召力。
一些人將這種狀況歸因于商品經濟和數碼技術的沖擊,抱怨大眾文化的風行降低了讀者的品位,甚至指責文化整體水平下滑。問題的要害到底在哪里?縱觀近年來潮水般涌現的各類作品,我們認為,不是人民大眾疏遠了文學,而是文學遺忘了自己的責任,遠離了人民。責任歷來就是文學的脊梁,是文學的生命和力量所在。
文學的責任是反映社會生活,描繪時代巨變
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社會經歷了亙古未有的躍遷,尤其是最近幾十年,中國社會更是發生了讓世界為之矚目的歷史巨變,一個波瀾壯闊的嶄新時代正在中國人民手中被無限展開。偉大的時代變革,中華民族的歷史性壯舉,為文學的發展繁榮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歷史機遇。
在青年作家李清源的小說中,出現了大量由鄉入城的青年形象,《蘇讓的救贖》中的蘇讓、《二十年》里的崔南與劉佩瑤,《走失的卡諾》里的皮二娟,《夜歸人》中的周易,等等。他之所以將創作聚焦到這一類人物的身上,與他自己的經歷有關。
李清源是農村人,在農村長大,醫專畢業后又回老家開了幾年診所,后來因為孩子教育問題,才離開鄉村,進入城市生活。所以當他開始寫作,他首先指向的,必然是自己所熟悉的這個人群和他們的生存狀態。
“而我之所以比較多地描寫這個群體,不僅因為我熟悉他們,可能還基于某種責任。”李清源說。
“離鄉”二字說起來簡單,其所寓卻大,從中可以窺見這個時代的榮枯與得失。這群人的顛沛流離,他們的歡喜悲傷,也不盡屬一己之取舍與成敗,還有更深邃更廣遠的東西值得探究。李清源堅持認為,作為一個寫作者,有責任就身處的時代發聲,寫作者可以不必為某個群體或階層代言,但一定要為所處的時代發聲,用自己的方式,為置身的這個時代留下屬于自己的歷史證詞。
“說到‘責任這個詞,可能有點大,有點虛妄,有點臭不要臉。”李清源自嘲道。但“責任”卻真實地存在,像一團火,隱藏在他的心靈深處。或許,在寫作之初,沒幾個人會胸懷大志,慨然以千古自期,道義自認,李清源說至少他沒這么想過。“但具體寫起來,那團火就會在心中悄然燃燒。那么我就遵從它,并試圖用它的光和熱來照亮我的寫作,獲取抱臂之外的溫暖,然后向著文學的深處走下去。”
在當下中國,走出鄉村、奔赴城市這一普遍現象背后的社會現實無比復雜、無比沉重,也無比艱辛。不論是在城鄉之間進退失據的皮二娟和蘇讓們,還是已經在城市站穩腳根的周易、崔南和劉佩瑤們,他們的經歷都包含著血和汗,以及苦澀的淚。而李清源將他們的故事一一描述出來,成為這個大轉型時代“看上去似乎微不足道”的注腳。
與文學作品中“離鄉”的人物塑造相對應的,是時下很多作家熱衷的“原鄉”建設,以原鄉為敘事背景,在文本中建立起屬于自己的虛擬王國,并試圖以此在文學世界里畫地分疆。在李清源看來,原鄉建設“其實有點討巧”,試圖以此畫地分疆的野心也似乎“顯得狹隘”。他認為,小小的原鄉同樣可以呈現無比多元與復雜的世界,并籍以揭示人類社會最隱蔽的真相、最曲折的道路、最幽微的人性以及最無規律可以遵循的榮枯興替。所謂一沙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小中往往可以窺大;但是并非所有理論都可以放之四海而皆準,也不是每一種范式都可以周應萬物而不易。
中國正處于前所未有的社會大轉型的時代,其劇烈與急促為古今中外所僅有,每一座城市、每一個鄉村,每一區每一域,都在極度短暫的歷史時間內發生著難以逆轉的變化。尤其是鄉村。“如果在這樣的時代,一個作家依舊基于傳統鄉土記憶,津津有味地在文本中虛構所謂的精神原鄉,試圖在這個原鄉上呈現這個時代的繁蕪和真相,似乎就有點刻舟求劍了。”李清源說。他更愿意用原點來代替原鄉,從文本世界的原點出發,走向無窮遠的遠方,發現無限大的世界。在他看來,文學絕不僅僅是文學本身,對于寫作者來說,文學是世界,是萬有,不管形而上的寫作還是形而下的寫作,都是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和表現,而文學的責任,也在于反映社會生活,描繪時代巨變。
文學的責任是審美,是用對美的張揚來感染人
1934年10月,由于第五次“反圍剿”戰斗的失敗,中央紅軍主力不得不作戰略轉移進行長征。紅軍走了,可因為傷病、因為各種復雜的原因留在閩贛蘇區的人們從此開始了一個更加艱難的斗爭生活。數十萬白匪的涌來,蘇區原來的政治生活環境和人際關系完全改變了慣性。黑云壓城,暴風驟雨,日月倒懸,淚涌血濺,使不少曾經活躍戰斗在革命洪流中的人們,遭遇到因為失敗而需要承擔的所有災難。
瞿秋白被捕慘遭屠殺,陳毅、項英等人開始了更加艱難的敵后游擊戰爭,更有不少曾經的女性革命者,或因身負傷病,或因懷孕在身,或因夫君無蹤,或因與丈夫聯系中斷,或因曾經是紅軍的妻子而滯留在蘇區的女人們,從此開始了人生最為不幸和苦難的日子。有關紅軍長征及勝利的記載很多,而這些因為長征而衍生的社會人生內容,過去卻很少有人提起。但是,真實的事實具有穿透時空和歷史的力量,事實總歸會因存在而被人發現和光顧。
在長征70年之后,江西報告文學作家卜谷,經過長達十幾年時間在當地山鄉的走訪調查,終于發現和伴著辛酸眼淚,真實地為這些當年處于革命戰爭漩渦,后來雖又經歷苦難但卻長期處于社會生活邊緣的人們做了歷史的告白。
《紅軍留下的女人們》,是對一個個人物歷史生活記錄的匯集。這里有堅持當年的約定,一直等待丈夫80年,仍然深情守望不變的池煜華、有與瞿秋白同時被捕的周月林、張亮,歷經艱辛,最后卻是張亮誤死、周月林竟被懷疑是出賣瞿秋白的叛徒含冤27年,遭受許多打擊、有漂泊的紅軍孤女、有失落的元帥妻子、有遺落的紅軍歌手、有等紅軍丈夫不回而成“紅軍尾”的女人,等等。在遭受過各種酷刑、奸污、屈辱等境遇后,各種各樣因與紅軍有關而從此出現人生變故的傳奇命運,因為和紅軍有關而存在的血淚遭遇情形,看了使人驚心和感嘆。這些曾經的紅軍故事,這些因與紅軍有關而出現的人生經歷,是那個革命的歲月造就和遺留下來的革命苦難傳奇和不幸人生故事,它的存在因為革命歷史的復雜曲折或許不可避免。endprint
《紅軍留下的女人們》,是在蕪雜浮躁的紀實文學創作中表現出莊嚴和深情的寫作。它突出地表現著作家的社會人生態度和文學創作責任。他不在社會的表層游蕩,不在自己的個人世界找尋波瀾,他不計辛勞地在山區、鄉村和都市奔波,去探究歷史的真面目,探視許多因革命而導致的人的命運傳奇和驚心動魄的情感故事,在認識感受歷史的同時,感受一種人的精神和命運。他理解她們的苦難、她們的悲劇命運,更理解她們的崇高,理解她們的善,理解她們的美,理解她們內心世界的偉大和光輝。如作者對池煜華和李才蓮的愛情的理解,對池煜華幾十年的等待(實際上也是終生的等待)的理解(《一諾百年的愛情守望》);對彭國濤不講待遇、不計代價地照顧、侍候46位烈屬老人的理解(《46個烈屬老人的孝女》)。
文學創作不是簡單的文字堆砌,文學之所以為“學”,是因為她代表著一種理念,一種情感,負有為人類精神世界代言的使命。作家只有憑借作品呈現出的深刻的美去影響讀者,他的創作才能夠被大眾所接受和認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紅軍留下的女人們》是卜谷以自己真切的責任感,為中國革命的女性樹碑立傳所做的一次成功努力,這些女性被苦難所傷害,然而她們對美與善的價值的堅守,卻又使她們超越了苦難。
文學的責任是宣揚正確的價值取向,從而引領人生
20世紀的最后一個夏天,剛剛完成畢業論文答辯的鄭舜成匆匆踏上回鄉的旅途。他時間緊迫,須盡快趕到深圳巨星電子集團公司去報到上班。鄭舜成是曼陀北村歷史上走出的第一個大學生。曼陀北村是國家最北邊的一個村莊。進入烏蘭布通草原后,一路所見的景象讓鄭舜成觸目驚心,僅僅四年時間,他魂牽夢繞的美麗草原,竟面目全非,成了首都北京主要的風沙源之一。漸近曼陀北村,令鄭舜成異常驚訝的是,村民竟然準備縱火焚燒村頭唯一一棵被奉為神樹的老榆樹!鄭舜成和同行的美籍華裔陶可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古榆,他聲淚俱下地勸阻鄉親們放棄生態移民的念頭,振作精神下大力氣搞生態建設,鎖住沙龍,阻止耕地、草場沙漠化。自此,鄭舜成的人生軌跡被改變,他在鄉親們殷殷情意的感動下,在自己內心對家鄉草原的深情驅使下,在越來越深重的使命感支配下,永遠地留在了曼陀北村,將自己的畢生獻給了家鄉,獻給了草原。
這是作家郭嚴隸《鎖沙》中講述的故事。
“人類文明真正的呈現,我認為,是生態環境的美好,也就是大自然容顏的靚麗,社會氛圍的祥和清新。一切的進步和發展,終極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擁抱幸福,而人類幸福的前提是宜居的生存環境。這應該是我寫作《鎖沙》這部書的出發源。”郭嚴隸說。
《鎖沙》是人類自我拯救的宣言。這無疑是置于人們眼前最迫切的問題,它關乎全世界的安寧美好及全人類的幸福。展開故事的曼陀北村,是整個中國農村乃至整個世界與沙漠化有關地區的縮影。土地沙漠化成因是戰爭、砍伐等,歸根到底是人,人的貪婪、欲望和無知——全世界莫不如此。在中國,乃至世界,任何一項事業的建設,首先要進行的,都是人的建設——新舊觀念的斗爭,先進與落后、善與惡、美與丑的斗爭。
作家的筆觸指向這里,是與故鄉有關的,那里有著她深切眷戀與疼惜的廣袤而神奇的塞外土地。“作為一個以寫作為業的人,一個塞北曠土的女兒,把父老鄉親的情懷和行動昭示于世人,喚起普遍關注和反思,喚醒全世界的憂患和愛,我覺得我自己的使命。”郭嚴隸想到“原處”這個詞,是因為渴望回歸,大自然容顏的回歸,人性的回歸。
茅盾文學獎評委何開四評論說:“在沙進人退和人進沙退中,曼陀北村挺起了大山一樣的脊梁,這些底層最質樸的草根選擇了堅強。選擇了堅強,就是選擇了奮起;選擇了堅強,就是選擇了擔當。正是這種勇于面對災難的人類信心,煥發出了氣壯山河的物質力量。”
《鎖沙》鎖住的豈止漫天肆虐的風沙,更是人們齊步遠行的人心、人性和崇高的靈魂,鎖住的是人類離家出走、無根漂泊的腳步。小說打動人心的力量源于作者對正確價值取向的引導,從而引燃了人類內心對博大的愛的信心和守望。正是作者郭嚴隸根源于對那片土地、那里人民的深沉的愛,甚至是無法釋懷的愛,才使她以自己為模特,以自己的心路歷程為道路,塑造了小說的敘述者胡文焉,并在她多元視角和時空交錯的敘述中,講述了《鎖沙》的故事。她用誠摯的心靈,在故事中濃墨重彩地寫下了:“故鄉,你永遠與心臟是同一個地方。”
在“愛”的燈火的燭照下,《鎖沙》在理想激情與鋒利現實、詩意化筆觸與粗礪堅實文字的融合中,熔鑄了一個當代神話,一個祈望天、地、人、神和諧共處的神話。它讓我們聽到了一個久違的聲音,一個來自魯迅先生的聲音:“聽將令”。魯迅說他的《吶喊》《彷徨》的創作,是“聽將令”的結果,也就是聽從使命召喚的結果,是使命化寫作的結果。那么,郭嚴隸的《鎖沙》或許正是我們這個時代“使命化寫作”的繼續。
文學的責任,是時代和人民大眾交付給文學的使命,文學存在的意義離不開她所背負的這份使命。中國文學曾經是民族前行的推手,為人民大眾創造了豐富的精神財富;今天,她依然應該是引導民族精神的火炬。不同時代的不同境況,恰恰是文學是否踐行自己責任的寫照。中國文學的希望和動力靠自身來尋找,而責任的回歸,是第一要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