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男
2016年1月7日,中央軍委原總后勤部已在新一輪的改革中,更名為中央軍委后勤保障部。半個世紀后的今天,已是物是人非,好在該部門主管軍隊農副業生產的職能還在。如今的年輕人在奮斗“中國夢”的今天,對當年簡單的一個軍隊農副業生產報告,竟然引發中共領袖對中國發展道路的思考,已感到遙遠和驚詫,好在一些當事人的記憶和相關檔案還能考據分析。
邱會作在荒年接任總后勤部部長,糧食問題開始發酵
《中國人民解放軍大事記》權威記載:
黨的八屆八中全會批判了彭德懷所謂的“右傾機會主義”。隨后,中央軍委于1959年8月8日至9月12日在北京召開擴大會議。會議的內容主要是揭發彭德懷、黃克誠的所謂“反黨集團”和“資產階級路線”。會后,全軍各大單位進行了“反右傾”的斗爭。
此記載,說清了共和國首任國防部長、當時主持軍委工作的彭德懷下臺的情況,同時也記錄了各大單位進行了“反右傾”的斗爭,更關鍵的是表明軍隊一個新時代的開啟。
彭德懷下臺,林彪接任國防部長一職。在“各大單位”之列的軍委總后勤部也作為“路線清查”的重災區,領導層易人換將。林彪便在這時向毛澤東、周恩來推舉了總后勤部副部長邱會作擔任總后勤部部長。
邱會作,紅一方面軍紅一軍團在興國擴軍時入伍,1955年他剛過40歲,就被授予中將軍銜。據說,他在“文革”中有句名言:“紅區不如白區吃香,老紅軍不如造反派管用。”這話不知道真假,但他嫌評中將銜低了發牢騷是真,好長時間不喜歡穿軍裝,經常穿一件風衣、戴一副墨鏡。許多總后機關和后勤學院的老人對他有此印象。
在“文革”前因亂發牢騷、生活作風腐化,邱會作曾受到一些老同志的批評。時任軍委秘書長、總參謀長羅瑞卿,曾指示總后召開黨委民主生活會對其幫助,這些均有檔案可查。從另一個方面講,作為一名老紅軍,邱會作對毛澤東滿懷忠誠,對林彪感恩。另外因周恩來在長征前曾救其一命,邱會作也一直感激不盡。基于多方面的原因,邱會作上任發揮年富力強、勤于思考的特點,工作有干勁。這也是當時一些老同志的印象。
挑選邱會作擔任總后勤部部長,在當時算是優中選優。
一位老人如是說:“林彪用了一些犯了錯和罪的人,但林彪從來沒用過一個慫人。”這也即是說,用人不看小節看本事,這是林彪在戰爭年代和特殊歲月的風格。
邱會作后來成為“林彪反革命集團”主犯,被關進牢獄,并被開除黨籍、剝奪中將軍銜,那是后話。當時由林彪提名、周恩來認可,并向毛澤東推薦,是因為邱會作的確算是一個軍隊后勤的行家。
1929年,邱會作參加地方武裝不久,就被編入紅三軍。1934年9月開始,就納入軍委總供給部當統計員,并參加紅一方面軍長征,擔任軍委四局科長。到達延安后,任軍委總供給部糧油處長、副部長。后來到新四軍、去東北、南下等,曾在中南軍區任政治部第二副主任。1959年重回后勤戰線,擔任總后勤部副部長兼后勤學院院長。在戰爭年代,他為邊區籌糧,特別是為召開黨的七大準備糧食,深得軍委欣賞。
1959年10月,經過“反右傾”斗爭的軍委總后勤部新班子開始運行。按慣例,當黨委主要領導變更以后,這屆班子就俗稱為“新一屆”。邱會作上任之后,經歷了一個復雜的過程被任命為黨委書記后,便帶領新班子“反右破局”。
1958年時中國政治上有一個口號,那就是“大躍進”。經歷過那段歷史的人在回憶中,經常把“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等這些概念混為一談。這也難怪,在新中國建設發展的探索之初,全國上下懷著建設社會主義邁向共產主義的熱情,總免不了情緒高亢地以主觀看待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用政治激情煥發沖天的干勁,提出了許多探索性的口號。對此,應當看為一種建設發展時期的幼稚病,若把這歸咎于某一個人的過錯,似乎有失公允。
2014年3月,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了當年新華社社長吳冷西的《十年論戰》,主要回憶了1956年至1966年期間的中蘇關系。從這本書中,我們便可窺見,當時蘇共也有一種“躍進風”,蘇聯的領導人認為可以迅速與美國平起平坐,我國也很快有了“超英趕美”的說法。在社會主義建設的實際探索中,“趕上美國,超過英國”的口號,被當時許多人接納,那是一種集體迷茫……
對1958年的問題是“天災”,還是“人禍”的看法,史學界也沒有相對統一的說法。筆者查閱歷史檔案,1958年除了局部旱澇,但總體天災不甚明顯。還有老人講,1958年還是歷史上的一個豐收年。也有當時記憶,人民公社食堂是放開吃,但總是吃不飽……
據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基本結論:1958年全國收成良好,但豐收之前浮夸風就開始了,這邊地里沒有“顆粒歸倉”,那邊已放出了增產豐收的“口號”,實際收成與進入國庫的數目不符。同時,放開肚皮吃飯也浪費較大。還有一些地方夸大了當年的收成實情,用糧食喂牲口,用糧食制造工業用品,甚至用糧食養魚喂蝦,把收上來的糧食也糟蹋不少。
1959年春,國家糧食告急,政府則采取了“一平、二調、三收款”的政策,造成了許多地方出現恐慌,許多公共食堂也面臨關門。糧食成為新中國建設發展中的一個攔路虎。更有甚的是從1959年開始,全國性的蝗災、瘟疫接踵而至,一襲三年,老百姓挨餓,幾百萬軍隊也告急!
糧食告急,最有感觸的應當是各地群眾和當地政府,可惜因為“反右”起勁,各級政府怕落后,個別地方餓死了人,但信息渠道被阻斷。但渠道再被封鎖,餓死人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情況反映到上層,毛澤東親自向個別省委了解災情,中央就派軍隊去了解情況。
據多名軍隊領導在回憶中記述,他們都接到周恩來等人的指示,親自到過一線去了解情況,核清實情。
2011年,邱會作對其子邱程光說:1960年5月,廣西橫縣致電曾在廣西工作過的邱會作,要求接濟軍糧1萬斤救命。邱接電后報周總理,并奉周總理命令秘密查看,結果發現縣委書記已餓得臥床不起……endprint
當時國難便是軍情。據了解,除了總后勤部調集糧食,還有空軍、鐵道兵及基層部隊,也參加了全國性的救災。
糧食!軍隊農副業生產關注的糧食問題,就從這時開始發酵,并由此引出更深遠的話題。
前任洪學智發出的加強農副業生產的號召被批判
1959年開始的災情也自然涉及軍隊。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國庫無收自然影響軍隊吃糧。
最初,軍委總后勤部軍需生產部接到部隊補助糧食難以到位的電話不斷。據軍需專業的老人回憶:長期以來,軍隊錢糧供應采取標準加補助,這也就是正常標準的一部分,遇到部隊執行任務,包括軍事行動、國防施工、訓練演練,特別是擔任戰備值班的全訓部隊,則要給予適當補助。但在這一年到了放糧季節,補助糧食還沒下撥到位。怎么辦?開始部隊來電話催。實在等不及,就跑到北京求助。
但跑到北京也沒辦法。三個方面原因導致“沒辦法”:一是整個國家鬧糧荒,有指標,沒糧食,只能開“空頭支票”;二是掌握的糧食有限,軍委領導今天來個電話、部領導明天拿個條子,只有保證先救急救命。三是當時還在進行“反右”斗爭,全面號召“大躍進”,軍政教育不敢半點松懈,想別的辦法也不敢說出來……
一位老軍需講:福建部隊來要糧,說是炮擊金門的部隊伙食不達標,要優先辦理。我說沒辦法,西藏平叛的補助糧還沒備齊呢!對方說:那你給我們想辦法,給糧票我們去買,或者給政策我們自己想辦法。我說:“同志哥,對不起,你自己看著辦!”
查閱1960年8月的《后勤》雜志,這本由毛澤東題名的總后機關刊物,在這一期“軍需部”發了一篇文章,題目是《進一步加強被裝物資管理》,關于糧食的事只字未提;在“司務長工作”一隅,還有一篇來自部隊的《怎么做好經委會查賬工作》。一邊是沉默,一邊是嚴管。當時情形大概如此。
不過弄清當時的情況,還有一個重要因素要考慮進去,那就是廬山會議的陰影還在。這個所謂的“陰影”,根子在前任部長洪學智,因為洪學智在下臺前,剛開了一個會議,那就是全軍農副業生產會。
對洪學智,大多數從事史學工作的人應熟悉:老紅軍,來自紅四方面軍,在紅四方面軍就是名將,進東北到林彪手下時,林曾考慮用其當參謀長。后來到朝鮮,彭德懷一直對洪很欣賞。戰爭結束,彭德懷有一句話大意是:假若抗美援朝我打了勝仗,首先我感謝高麻子(高崗)、洪麻子(洪學智)。這不是一般的獎賞。所以,干部不看出身和經歷,主要看能力!
洪學智搞過軍事,又搞過政工,就是沒搞過后勤,覺得在后方不如在前線過癮。但彭德懷就是看上了他的謀劃、組織和執行力,在朝鮮洪學智被委以志愿軍后勤司令重任。回國后,又讓洪學智接替到總參擔任總長的黃克誠,擔任了軍委后勤部部長。
老人講,洪學智的特點是心里裝著軍隊搞后勤。具體地講,就是圍繞作戰搞后勤。老人們講這句話,是講他與一些后勤領導的區別。而洪學智的夫人張文女士,在紅軍長征勝利80周年前夕對筆者講:洪老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愛惜人才,善用人,善用德才兼備能托底的人。這話放在現在也很具有針對性。
洪學智下臺前,在廣州開了一個全軍農副業生產會議,全軍主管后勤的各級首長和后勤部長都參加了。洪在這次會議上除了講軍隊的形勢,主要講了“軍隊農副業生產不僅有經濟意義,而且有重大的政治意義”。他重申了毛澤東關于軍隊是“戰斗隊、工作隊、生產隊”的提法,還講了人民公社“五位一體”,要向工農兵學商發展等。他在會議上要求,軍隊要考慮國家困難,大力發展農副業生產,努力達到部隊農副食品自給。
洪學智的講話是1958年底講的,之后全軍也做了部署。但誰也想不到他那么快就被打倒,并被發配到東北去當了一個省的廳長。
洪學智走了,其“反黨集團”黑干將的思想自然受到批判。他強調毛澤東指出的軍隊“三隊”任務沒有錯,但有人認為“軍隊發展農副業生產”是不講政治,沖擊學習毛澤東思想;他講的意義是“資產階級復辟的意義”。一堆大帽子,把全軍農副業生產的熱情又澆了回去。
洪學智發出加強農副業生產的號召被批判,繼任者邱會作也害怕重提,但形勢的發展讓他不得不提,而且他看到又產生了重提的環境和條件……
王希克率先主張重上軍隊農副業生產的方案
敘述至此,不得不提到一個人:一個當年的熱血青年,在“文革”期間擔任總后“文辦主任”,后被提拔為總后副部長,又在“九一三”事件后被免予起訴的王希克將軍。
這個名字有點洋味的將軍是遼寧人,曾參加“一二·九”學生運動,1936年參加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1940年轉入新四軍四師任宣傳科長,抗美援朝時擔任志愿軍后勤二分部部長兼政委,回國后任總后勤部軍需部副部長、部長。
按老人們的說法:王希克有水平,能寫能干。1964年授銜時,是為數不多的非紅軍時期入伍的少將,才40多歲。可惜……老人們說到此處欲言又止,主要可惜“跟錯了人、站錯了隊”。
當時,王希克率先主張重上軍隊農副業生產的方案。邱會作先是沉默,沒有過多表態,只講多想些辦法。王希克找過邱會作后回到部里,讓給養、農副業生產的部門羅列了打獵、養豬、抓田鼠、采竹筍、挖野菜等幾十種辦法,指導部隊改善生活,補貼口糧。
筆者查詢了1960年王希克在軍需生產會議上的總結。這個特別“能寫能干”的二級部部長,用“跟、靠、供、管、干”五個字總結了一年的工作,主要講跟政治、靠群眾、供給好省、加強管理和鼓足干勁。這是一篇很講政治性的總結,而對1960年的工作,重點強調學習、管理、節約等,對農副業生產提法還是傳統的養豬種菜。而在報刊發表時,王希克只節選了一年來的軍需工作的幾點體會,而下一步工作安排等均未發表。這件事又可謂動了腦筋!
然而,王希克在實際工作中卻明顯感到,再這樣下去不行。1960年,全國災情越來越嚴重,糧食大減產,軍地開始爭糧,軍隊不搞生產不行了!
一位軍需部辦公室老人記得,王希克從部隊跑了一圈回來說,再不想辦法,我也回去開荒種地去,不然會餓死人的。endprint
其實,王希克的話原版也不源于他,部隊反映就是如此。
當時,在部隊內部又出現一個新問題,就是大量軍人家屬在家挨餓受不了,來到部隊趕也趕不走,寧可在部隊等死也不愿回去餓死……
關鍵的是,這種情況還在加劇。早先,部隊兩菜一湯,還有點油水,勉強可以維持。后來,油水少了,戰士飯量大增,一天要吃兩三斤米。
筆者20世紀80年代下部隊時,老兵還在介紹當年搶飯的經驗,這是典型的“饑餓理論”:“一碗平、兩碗欠、三碗尖”,否則第一碗打多了,多吃兩口,第二碗就打不上了。
邱會作的老辦法
大量情況反映到高級領導層,林彪、周恩來、賀龍、葉劍英及各軍兵種、部領導把矛盾交到總后。邱會作的回憶對此有記述:“1960年夏天葉劍英到青島療養,當地(駐軍)軍長因缺糧,帶著超支萬把斤的糧單子闖去求見……葉劍英為難,但還是給我打電話。后來,打了個招呼批準報銷。”對此,葉劍英指示邱會作,一定要想些辦法讓部隊吃飽。
元帥有令,邱會作很聽話。他對葉劍英也很尊敬,“文革”中造反派批斗他,是葉劍英把他藏起來躲過了不少折騰。后來,他在軍委辦事組奉命搜集葉劍英所謂反黨的材料,這件事讓他晚年很不安心。
當時,不僅僅是葉劍英有指示,代替病中林彪主持軍委工作的副主席賀龍也讓他想辦法,主管軍委日常工作的羅瑞卿也給他不斷加壓,邱會作聽在耳中,急在心里,這使他不得不思考當年他在延安的老辦法。
延安時期,邱會作所在的部門,最主要的就是負責軍委和部隊的“吃穿”二事,而恰恰就是這兩個字,成為了邊區最大的難事。
這一切,都是對我黨的根據地政權和軍隊后勤的嚴峻的挑戰。延安紅色大本營發出了考問:“沒糧吃、沒衣穿,怎么辦?”
據筆者20世紀80年代末三去延安調查所知,抗戰前后延安的困難就已凸現出來。
“有一槍僅四五發子彈者,有僅敷一次兩次藥物者……”朱德早在抗戰之初,就陳述了八路軍的困難。但這僅為一個方面,而更為困苦的是陜北人稀地薄,紅軍三大主力會師之后,稅征增加了地方政府的負擔。另外在抗戰爆發之后,大量人員擁入延安,也增加了保障難題。到了1939年,由于內憂外患,延安的饑餓、貧困已達頂峰。
毛澤東曾對西北局負責人高崗、邊區政府主席林伯渠和八路軍留守處負責人蕭勁光有過這樣一席講話:“我看出有三個辦法:第一個,革命不下去了,那就不革命了,大家解散回家;第二個,不愿解散,又無辦法,大家等著餓死。”最后,毛澤東說:“第三,是靠我們的兩只手。”這就是“自力更生、豐衣足食”著名論斷提出的背景。
由洪學智審定的《解放軍后勤史》,也記錄了這次軍民大生產活動:
1939年1月,毛澤東發出了“一邊戰斗、一邊生產”的號召,提出了生產自給的任務。1940年底,部隊大部先完成一個半月糧食自給的任務。1941年,全體官兵掀起了農、副、工、商全面的發展大生產運動。此間,著名的三五九旅開赴南泥灣墾荒,開辟了塞上江南,便是這一運動的真實寫照。
此事,毛澤東確定的方針是“自己動手”,具體舉措是“一邊戰斗,一邊生產”。軍委在向全軍發出的指示中,是強調“一邊戰斗、一邊生產、一邊學習”。“三個一邊”,充分體現了毛澤東的戰時共產主義經濟思想。
邱會作對邊區大生產運動的興起也有一種表述。據邱會作回憶,1937年秋,也即是紅軍三大主力會師后的第一年,他作為軍委供給部的領導,在聽取匯報工作中,發現延安西北的高橋軍械倉庫(當時軍械、軍工均屬于后勤),自己動手抓生產,糧食副食自給有余,便向中央軍委領導李富春匯報,李富春讓其寫個材料報給了毛澤東。“報告呈上去不久,毛主席找李富春和我去談。他說‘興國佬,報告我看了,有分析,也有解決的方法。”接著,毛澤東講了一段很重要的話,大意是軍隊和政府搞生產,找到了一條出路,否則我們生存不下去,敵人不打自滅。我們的供應一是取之于敵,二是國家政府給,三是人民負擔,再加上一條,自己動手搞生產。由此,毛澤東部署了延安軍隊和政府搞生產:“1938年小搞,根據經驗,準備以后大搞。先從政府機關、學校、軍隊做起。”
按照這極具現場感,又有邏輯關系,且與后來向全軍發令搞生產相關聯的鏈條,我們基本可以得出結論,即是毛澤東確對軍隊(包括軍事化的政府)后勤有了一個科學總結。
從1927年到1937年,軍隊打了十年仗,軍隊后勤究竟怎么搞?毛澤東從取之于敵、國家政府給、人民負擔、自己動手四個維度進行了總結,找到了軍隊生存發展之路。筆者長期從事軍事后勤工作,認為毛澤東這次談話雖為“閑聊”,卻是給軍隊保障工作“指路”,也是延安軍民大生產運動的發軔……
后來,延安開展軍民大生產,并帶動各根據地“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使我黨領導下的軍民渡過難關,其結果不必再述。在此只是說明邱會作曾參與毛澤東謀劃延安軍民大生產運動,他深知毛澤東對軍民一體、自力更生主張的想法,也反映其對生產自救的方式方法輕車熟路。
邱會作決心冒點“政治風險”
這里還有個情況必須說明,那就是在外地休養的林彪聽警衛講糧食出了問題,也要求下大力改善部隊生活。
邱會作有自己獲取信息的渠道。當時,林彪多病,林辦保健人員多為總后派遣,邱會作對林辦醫保人員非常關心,在關心之中也獲知林彪關注的事情。林彪關注軍隊糧荒,并要求改善部隊生活,這讓他心里有了底氣,最后下定決心冒點“政治風險”。
1961年春節前,邱會作找來王希克等人,讓馬上起草請示:一是向軍委報告當前形勢,說明糧食供應難于維系,增加伙食費也難于買到糧食。二是建議部隊自己迅速動手生產。即開春在即,抓住農時……
邱會作修改簽發,先把報告遞給了軍委秘書長羅瑞卿。不料,羅瑞卿春節工作忙,把報告壓了幾天。邱會作一看快到正月十五還沒音訊,著急了,讓人乘飛機把報告遞給在蘇州休養的林彪。endprint
當時,林彪雖然因病休養,軍委日常工作由副主席賀龍負責,但林彪關心此事后軍委十分重視,認真落實。不幾天,羅瑞卿就打電話請邱會作到他那里面談。羅見面便告訴邱,報告林總批了。
林彪指示:報告對如何解決部隊當前困難考慮到具體實情,又能解決問題,應當以軍委的名義批準下去。目前“全軍中心的任務先解決吃飯和力求不發生浮腫病,以保軍隊的戰斗力”。
林彪這段批示是邱會作晚年回憶的,難免在字詞上存在個別失準,但中心內容應差不多。從中也可看出林彪對邱會作工作的肯定。
1961年初,經過軍委批準,全軍發出文件,生產自救邁出了實質性的進展。當時,軍委號令部隊不得與地方爭搶糧食,并負有保護的重任。同時強調,從這年開始,部隊開展農副業生產。明確了全軍擴大規模抓好養豬種菜。
就這樣,經歷一番折騰之后,農副業生產納入軍隊后勤中心工作。
當時承辦過文件的老人講:1961年僅僅是個開頭,除強調農副業生產之外,有兩點正在謀劃,一是準備一部分部隊專門從事農副業生產;二是擴大在基本伙食單位農副業生產的基礎上,實行團以上單位基地化的農場生產。當時有一個全軍開荒120萬畝的計劃,但涉及用兵得軍委和毛主席批準,必須按程序向前推進……
戰爭年代,部隊向前進,生產長一寸。災荒年代,生產長一寸,軍穩地也穩。那時軍隊是在趨穩向好,但隨軍家屬、臨時來部隊家屬和軍工人員還是難于穩定,推到社會上,還會影響軍心。在這一點上,軍隊自己想了很多辦法。
到了自然災害中后期,全國各地的小鋼爐下馬,軍隊就瞅準這個好機會,以備戰要鋼鐵為由,在國務院的支持下,接收轉產,建起了全軍八一鋼鐵廠,沈陽軍區建起撫順鋼鐵廠、北京軍區建起邯鄲鋼鐵廠、福州軍區建起邵武鋼鐵廠等。
據老同志回憶,能成功的是技術含量低的家屬工廠。
那時,軍隊能工巧匠多,家屬大多來自農村,粗加工、輕工產品生產還能勝任。如軍隊辦起鞋襪工廠、廚具工廠、瓜子加工廠等,辦一個成一個。當時,全國計劃經濟,軍隊加工產品不準流通,全軍便自產自銷。反正是從左邊口袋掏到右邊口袋,軍內本身就是一個大市場。
比較有名的是床墊加工。過去,南方用竹墊子,中原用草墊子,寒區用棕墊子,這個需求龐大,屬于消耗品,每年都要向國家計委訂購。但在災年無糧哪還有生產?部隊便嘗試自己加工,不僅降低了成本,還能省去儲存。這個工作很實惠,幾乎生產出來就發運,發運到位就結算,家屬和工人拿到錢都樂哈哈。
除開辦工廠外,“軍隊還辦了一些服務性企業,如維修建設營房、生活用具修理、軍馬飼料加工,解決了實際困難”。同時,也安排了國家勞力。
不過,最令總后多年難忘的是建設煉油廠。軍隊煉鋼沒成功多少,但煉油可以。當時,石油工業部部長余秋里是與總后政委李聚奎對調的干部,總后一找,兩家拍手而定。此事又得到周恩來支持,馬上開建,到了后期,軍隊煉油廠規模越搞越大。直到20世紀70年代,還保持了總后的一些地方石油管理局……
說起這個事,總后勤部老人都夸獎邱會作和當時軍需給養部門:“邱這個人在這些事情上肯動腦筋,也好大喜功。當時,全軍搞開發的點子多,他很善于推廣,看哪里好就批轉和開現場會,開現場會他就到現場鼓動!”
老人們講到后來軍隊停止經商和現在禁止有償服務的問題時,同聲感嘆:這是我們軍隊的特征,這支打土豪、分田地的軍隊,歷來都有搞家務的能力,只要有條件,馬上就可以搞,而且搞得大。這在當時是個好事,在現在國家后勤的前提下,應當注意啦!
老人們講的話不假,這件事有全軍智慧,有軍需部門推動,還有邱會作等總后領導的添油加火,在當時的確被傳為佳話。
筆者順著總后軍需部門老人的話,再次關注了此間的《解放軍報》和《后勤》雜志,這一報一刊是當時后勤方針、政策動向的宣傳陣地。從1958年底到1960年底兩年間,這兩個媒體上講的多數是節約、利廢和自己動手修修補補。但是1961年1月的《后勤》開篇,就突出體現了《毛主席在抗日戰爭時期為部隊大生產運動的題詞》,文章不僅配發了毛澤東題詞手跡,而且還配發了以“軍需部”名義撰寫的長文。
這些文章不僅講了發展農副業生產的意義,還講了養豬“見母就留”等措施。文章號召部隊“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大有重返“南泥灣”之味。
除了生產,報刊還大力宣傳新的軍隊糧食管理制度,即軍用價購糧支票、軍內糧食管理制度,規范了糧食跟著薪金走等。
無疑,這都是王希克的杰作和邱會作的后勤思路。到了災荒后期,全軍農副業生產基本形成大抓的格局。
那幾年,全軍開辟農場約800萬畝。其中,有地方作為三年自然災害欠缺部隊供應的補償,更多的是全軍官兵自己開荒造田,如圍海圍灘、開山造田、填昆明湖都是那時的“杰作”。
老人們記得大的農場有廣州軍區牛田洋農場、南京軍區阜陽西湖農場,還有東北嫩江農場等。粗略估計,按當時市值就達2000多億元人民幣。
再后來,這些農場、馬場和“自留地”經過企業化改造,特別是抽出兵力來專司主營,軍隊副食達到了大部自給,糧食除了補貼還節余援助國家,更多的是豐富了部隊餐桌,個別部隊餐桌上由一菜變成了三菜一湯……
楊括的提醒
那些年,政治上“反右傾”運動、“四清”運動等接踵而至。同時,毛澤東又提出了“反修防修”,防止資本主義復辟和開展階級斗爭的口號。每一個口號背后,都是具體的運動和斗爭,軍委總部同其他機關一樣,都必須保證不迷失航向。
總后勤部抓農副業生產,雖然得到軍委首肯,但方向對不對、路線正不正,在這風口浪尖上難免要掂量掂量。
“一開始,邱會作為什么沒有大抓農副業生產?他也有這點考慮。當時,總后班子有不同的看法,總政也認為沖擊了教育。但后來餓死人,林彪出來說話,軍委老總們支持,毛主席也默認,他才大抓大辦。‘四清運動一來,邱會作比較警覺,特別是部隊反映許多干部多吃多占,都是農副業生產惹的禍……邱會作雖然沒表態,但機關上下都感到壓力。”老同志還記得在這個節骨眼,大概是1965年間到1966年初的情形。endprint
這時,王希克因為大抓農副業生產變成了紅人,又晉升為少將,干勁更大了。生產等方面實際而又具體的工作都是他在抓,的確卓有成效。當然,也有人給他提醒,但他似乎并沒有邱會作想得那么多。
1966年初,總后組織工作組下部隊調查,聽到占用部隊搞生產經營沖擊學習毛澤東思想,影響創建“五好連隊”和敗壞部隊風氣的傳聞,便有人在不小范圍內提了個醒——這個人便是楊括!
楊括何許人也?楊括時任總后勤部參謀長。這位江西籍領導并非根據地的老紅軍,而是1936年參加民先隊,1937年加入八路軍的抗戰干部,擔任過抗大文工團長、八路軍前方隊列主任、華北局軍政處長、志愿軍后勤部副部長等職,從朝鮮戰場回國后任總后勤部秘書處長、計劃局長、副參謀長。別看這些職位不高,卻都是軍地、志愿軍、總部的重頭崗位,屬于在核心機關工作。
老人們回憶:此人有文化,綜合能力特別是領導能力很強。
據說,曾擔任總后勤部部長兼政委的黃克誠對此人很欣賞。洪學智當部長時也對此人大膽使用。1964年晉職時,楊括被授予少將軍銜,也是抗戰時期入伍的晉將干部。更重要的是邱會作任部長后,先是讓其擔任司令部副參謀長,繼而提拔為參謀長。
許多人知道,軍隊參謀長可不是普通角色,如解放軍總參謀長,跟總政治部首長一樣,比一般部門要高出一格。邱會作這個總后勤部部長,后來也是副總參謀長兼任。楊括在總后勤部擔任參謀長雖是一個二級部首長,卻是總后勤部的龍頭部門,主要面向首長機關和部隊,負責全局性的工作。
楊括之所以被歷任首長重用,特別是在黃克誠、洪學智被打倒后,邱會作還要重用他,主要是邱會作也發現此人有思想水平,工作有魄力,文字能力也很強,敢于建議諫言,是一個后勤通,也是一個能拿主意的人。
剛提拔參謀長不到一年,楊括和王希克等一樣,工作干勁大,熱情高。
那是楊括深得邱會作信任之時,軍隊發生了軍委秘書長、總參謀長羅瑞卿所謂“反黨”問題。當時,全軍高級干部都要揭發批判羅瑞卿,邱會作讓楊括等人幫助自己整理資料,楊括就敏銳地捕捉到一些信號,如林彪等人強加給羅瑞卿的“不突出政治,利用大比武沖擊學習毛澤東思想”,楊括就在總后領導中提醒,要檢查總后工作指導上是不是有類似問題。
經過下部隊調查,農副業生產經營問題的確有群眾反映。楊括就給王希克講:對農副業生產要科學分析。當時,餓死人的狀況下,搞農副業生產是正確的,現在風向變了,對這個問題“一是要看,二是要穩”。
王希克給部里小范圍打了招呼,變了一個字,即“一是要看,二是要緩”。這兩句話老人們多年后還記得。
在當時,總后的楊括、王希克,還有后來的陳龐等都是邱會作重用的一批年輕得力干部。后來,王希克在“文化大革命”中擔任總后文辦主任,與陳龐等被提升總后副部長,楊括卻因被紅衛兵逼著說了一句“邱會作是‘三反分子”,而與邱會作交惡,那是后話。在當時,楊括的提醒無疑得到了大家的重視。
風聲中上呈加強農副業生產報告
在大搞農副業生產問題上,王希克是推動者。但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他也有些擔憂。見邱會作有些疑慮,他也在暗自思謀。老人記得:王希克轉到大家辦公室,丟下這么一句話,“我們搞農副業生產不會有錯,關鍵是這幾年毛主席再沒表態,缺個‘尚方寶劍”。
怎么是缺“尚方寶劍”呢?毛澤東在強調“備戰、備荒、為人民”的同時,不是要求“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嗎?當時,一般業務干部還理解不了王希克講這話的含意。
王希克有了這個考慮,便找總后領導建議,希望把當時軍隊農副業生產梳理一下,給軍委和林副主席上個件,這樣一是報告工作,二是摸一摸底,如果是大方向,那就一定要堅持,如果軍委有指示,那就按軍委指示辦。總之,出了問題上面兜著,政治上最好別擔風險,因為這種風險成本太大!
在當時的政治氛圍下,這的確是一個“好思路”,也是在政治旋渦里的人必定選擇的一條路。據說,邱會作當時表示贊同。
說干就干。王希克本身就是筆桿子,加上心里有些焦急,回去后就部署辦公室、給養局、生產部門匯總情況,他親自寫提綱,組織大家搞了一個《林副主席主持軍委工作以來全軍農副業生產情況》報告,文中有數據、有分析、有建議。
為什么要加上“林副主席主持軍委工作以來”?這是王希克的意見:一是大抓農副業生產是林副主席的指示,二是現在講林副主席領導農副業生產保險系數大。
報告寫好后送給楊括,楊括看了后馬上打電話給王希克,提了幾條意見:一是文字不宜太多,有的內容是可以附表,正文一定要簡短;二是不要以軍需部上報,直接以總后勤部名義上報,這樣邱部長簽呈好說話;三是不要扯到林副主席,提到林副主席他自己也不好表態。
這三條意見是老人們在修改中轉述的,不一定準確,但大概意思不會有錯。從這三條可以看出,楊括的政治水平的確過人,既體現了對工作負責,也反映了給上下把關。
總之,王希克當時急于把此事促成,修改這份報告完全按照楊括的意見進行。
是夜,總后勤部軍需部燈火通明,幾位寫材料的進行了分工,一部分人寫正文,一部分人匯總表格。正文部分寫好,就由王希克審稿。這樣,一篇不到1500字的報告,很快就形成了:
軍委:
軍隊農副業生產,去年取得了很大成績。據不完全統計,共收獲糧食7億斤。這僅是農場的生產,還不包括軍馬場生產的7500萬斤糧食和連隊業余生產的少量糧食。
從內部材料看,阿爾巴尼亞的軍隊從今年起到1968年,要達到糧食、肉食、蔬菜三自給。我們認為他們的做法是完全可取的。同時,也啟發我們進一步理解林副主席對軍隊抓好農副業生產的指示的重大意義。我軍的農副業生產,如以步兵師為單位,從收獲的糧食數量來計算,去年已有8個師達到口糧自給,并自給有余,另有10個師達到大部自給。(統計表附后)endprint
接著,報告了軍隊農副業生產的發展狀況:“現在一般的情況還好,但除一些軍區……”這里表揚了沈陽、南京、濟南軍區是“促進派”,指出了一些軍區是“維持派”,即北京軍區、廣州軍區的“上不去”和“還有減產的問題”(大概未提到的單位是中間派)。
報告突出反映:“以幾年的情況來看,林副主席決定軍隊搞生產是英明的決策。”并從恢復我軍老傳統、為國家開墾一批農田、為國家生產一批糧食、全生產部隊仍可進行一定的政治教育和農副業訓練,以及邊疆部隊搞生產更是有特殊意義等,進行了簡要闡述。
最后,報告提出了總后勤部黨委機關的總體想法:
在國家還沒過關之前,假如部隊在戰備時期多搞點生產,在三五年內為國家儲存四五十億斤糧食(努力一點,有三年就可辦到),就準備好了大概七八百萬人一年的軍糧。這是戰備的物資條件之一。
我們的意見,可能不妥當,僅供考慮。特此報告。
一位曾在司令部計劃局(當時尚未稱“戰勤計劃局”)工作過的老人回憶:這個報告寫好后,是王希克帶人來與楊參謀長商呈的,楊看后著重增改了第四條內容,即“全生產部隊仍可進行一定的政治教育和農副業訓練”,因為這一點直接回答部隊的一些反映和意見……報告改好后,楊參謀長直接聯系小院(邱會作住處)送簽,然后就讓我們與文電組打印上呈。“這一天是1966年5月1日,我們當時放假加班印象很深刻。文件號是‘后辦字407號。開始定的是‘秘密等級,后來邱會作簽發時定為‘機密,我們當時理解可能是報告有對兩個軍區的批評。”
這位老人特別強調:我們辦件時,就當一般文件。因為這類文件多,按慣例上報軍委常委,軍辦蕭向榮主任和楊成武代總長等,一共20份。老人想了半天說:好像沒有報總政領導……
當時,可能總后勤部,包括邱會作在內也沒想到,這個件到了林彪那里,林彪把件呈給了毛澤東,毛澤東大批特批,整整批示了800多字,比報告正文的一半還長,而且由此提出共產主義教育實踐的藍圖,并提出了中國式的發展道路!
這件事,發生在總后勤部的報告呈上后的一周內,也是“文化大革命”發起——《五一六通知》發表的前9天,的確耐人尋味。而邱會作晚年對這件事的回憶,也似藏似露地給后人一些信息:
1966年春,全軍農副業生產經過幾年的努力,已經有了相當規模并取得很大成績。4月間,我以總后勤部及我個人名義向中央軍委和林彪寫了《關于軍隊農副業生產的報告》。林彪看了認為很好,轉呈給毛主席。5月7日,毛主席看了我的報告后,給林彪寫了封長信。
據筆者考證,邱會作所提的《關于軍隊農副業生產的報告》,應為《關于進一步搞好部隊農副業生產的報告》。邱會作回憶中還提及他還講述了邊防、海島及少數民族地區軍隊農副業生產的問題,但這份由林彪批轉的報告中未見提及。
邱會作的回憶以與其子對話的方式出現,是記憶上的失誤還是手頭缺少資料?至少在時間、背景、動機和形式上也有存疑,這需要史學者進一步研究。
本文重點關注的是報告的出臺過程,以及基本內容。因為毛澤東的批示是據此而來,弄清這個基本方向,是認識毛澤東設計共產主義“理想王國”的重要基石!(未完待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