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建群
我與路遙的“人生”
◎ 高建群

路遙背著《人生》手稿住進了延安賓館,那天晚上,他徹夜未眠,像農民收獲了一料好莊稼般興奮。
那天晚上,延安城灑滿了月光,我和猴蠻陪著他,從北關走到南關,又從南關走到北關,走了好幾個來回,直到凌晨三點多才回到賓館。路遙說了很多的話,說得最多的是他的初戀,一個在延川插隊的北京女知青。
路遙說《驚心動魄的一幕》獲獎后,他還在北京,一個女的把電話打到他的房間,路遙問:“你是誰?”電話那頭說:“你的一位陌生的老朋友。”路遙說:“你不說名字,我就掛電話了。”電話那頭說:“你站到窗臺邊上往下看,馬路對面有一個穿紅風衣的女子,那就是我。”路遙說他往下一看,頓時腦子就爆炸了,立馬扔下電話向樓下跑去。后來路遙說他想不明白當時馬路上有那么多的車,他為什么沒有被軋死。
路遙還對我說,那女人后來嫁給了一名海軍軍官。她曾經多次來到西安,站在街道上望著路遙家那個五樓的陽臺,聽人說哪個陽臺上沒有花就是路遙家。
我至今還不明白,路遙這一晚上的話中是臆想的成分多一點呢,還是真實的成分多一些。
《人生》出版后,路遙拿著中國青年出版社的版本來找我,吞吞吐吐地說:“一不小心用了你的詩,你不會告我侵權吧?”他翻到那一頁,是我的那首《秋日斷想》九節中的一節:“你是一只生著翅膀的大雁,自由地去愛每一片藍天,哪一塊土地適宜你生存,你就把那里當作家園。”
路遙說:“我已經想好了,假如你要告我,我就說這是黃亞萍抄了著名詩人高建群的詩送給高加林的,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聽后笑了,說:“我的幾句歪詩能上你的大作,這可是我的榮幸啊!咱以后不說這事了。”
大約在1983年吧,清查“文革”,路遙也受到了牽連。他到延安報社來找我,面色鐵青,沮喪到了極點,說,這些天來他腦子里來來回回回懸著一句話,這句話是“路遙啊,你的苦難是多么的深重啊!”中午我說到市場溝口去吃個羊肉泡饃吧,路遙嘆了聲氣說:“人活低了就按低的來。”我說:“誰也擋不住你創作的步伐,外面混不下去你就回延安吧。”路遙聽了默默無語,面無表情。一個禮拜之后的清晨六點,我騎了輛破自行車,后座上帶著路遙,把他送到東關汽車站。
1985年的元宵節那天,路遙約我到黃陵的店頭煤礦為他的長篇收集素材,他還要把即將開筆的長篇給我講一遍。他說這可以幫助他圓滿故事、豐滿人物。講著講著真的就成假的了,假的就成真的了,連自己也分辨不清,這樣就可以動筆了。于是我陪著他到店頭煤礦一個叫陶家山的礦主的窯里,鉆了一天,然后又來到縣城的軒轅賓館,開了個房間,他講我聽,折騰了三天三夜。
(摘自《相忘于江湖》北京時代華文書局 圖/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