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帕尼太太一樣幸福

魏艷雯

1

“帕尼太太老得太不明顯。”每次聽見我這么說，她總是笑著聳肩，不置可否。我怕她不高興，怕她以為我是渴望她變老，于是臉漲得通紅想解釋。她卻仍是笑笑，仍是不置可否。

我在美國待了四年，四年里，帕尼太太一直是我的房東兼鄰居。我們剛做鄰居時，帕尼太太已經六十歲了。別的老太太到這年紀早就腿腳不利索，或者憂心忡忡地傷春悲秋了。帕尼太太卻不一樣。

偌大的別院里，就住著我和她。怎么說呢，帕尼太太是那種會只為出門買菜而花一兩個小時化妝，會一邊看電視一邊敷著面膜的人。除去周末和年假，她幾乎一直穿得體的職業裝，她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得剛剛好。總之，雖然獨來獨往，但她很會生活。

帕尼太太膝下無兒女，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就一個人。我問她：“你不覺得孤單嗎？”她總是溫柔地笑笑：“我很幸福。”然后她再莫名其妙地加一句，“我有愛人，隔在遠鄉。”若要再問，她便一句也不回了。

那時候，我讀高中，整天抱著一堆閑書蹦跶來蹦跶去。父母不經常去看我，我十分清閑，常找一些閑書看。有一次，看到一本書的扉頁上寫著一句話，我指給帕尼太太看：“永遠那么理智，是沒辦法擁有愛情的。”她翻了翻我的書，彈了一下我的腦門，似笑非笑道：“你才多大點兒，就看這種‘毒雞湯，你腦袋瓜里在想些什么，萬一看破紅塵了，還得出家不成？”我“唰”地紅了臉，跺了腳跑開了。后來，我納悶帕尼太太怎么變得這么幽默了，所以總是試探她，可我再也沒有從她臉上看到預期的答案。

2

漸漸地，我發現她不怎么愛說話，只是每天都會不厭其煩地盯著一張照片發呆，嘴里還念念有詞。我曾經幾度以為帕尼太太生病了，還是神經質的那種。因為我從沒聽帕尼太太講到過照片上的那個人，更沒見過。

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帕尼太太喝醉了酒，把往事告訴了我。我才知道帕尼太太是結過婚的，先生正是照片上的那人，叫吉森，是大學教授。吉森教授濃眉大眼，戴著金絲邊眼鏡，一副書生模樣，乍一看還挺帥。聽帕尼太太說起他們的往事時我嘴張得老大，真沒想到那樣熱烈又有點瘋狂的女主角竟是帕尼太太。

帕尼太太說他們并沒有談很長時間的戀愛就稀里糊涂地結婚了，婚后的每一天都甜蜜如初戀。我問她：“既然這么相愛，為什么沒有走到最后呢？”

“他在一次車禍中離世了，走得很慘烈。”帕尼太太表情很平靜，眼睛卻通紅。她說，那時候她不知道是怎樣到醫院的，她先生遺體被白布蓋上的那一剎那，她的世界轟然倒塌，一轉身就忽地忘了路是怎樣走的，是先邁左腳還是右腳。

“我也想過和先生一起去，可如果我也走了，就沒有誰來替他守住這繁華的世界了。對吧？”帕尼太太說這些的時候，似乎又恢復了幽默。

我小心翼翼地說：“這些年，你似乎過得很好。”她答非所問：“這么多年，我從沒有那么一刻感謝過自己當初的理智。他希望我幸福。”我點頭，似懂非懂，只好說她很善良，會為別人著想。

帕尼太太笑了：“我并不善良。一個在商場上摸爬滾打那么多年的人，是善良不到哪兒去的。可是在遇到我先生之后，我變得善良了許多。”她告訴我，先生生前常帶著她給孤兒院捐款，參加志愿者協會，這讓她覺得善良像種子一般在心里生根發芽。

帕尼太太幽幽地說：“先生生前最喜這個世界，因為這里有他深愛的人。可對他而言，這個世界終究可遇不可求，可遇不可留。先生在用力愛我，可是沒辦法，生活都嫉妒我們的愛情，奪走了他。之后的日子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擁抱這世界。”

那是帕尼太太唯一一次跟我談她的愛情和人生。而在那時，我依然能發現她提到先生時眉飛色舞，眼里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3

因為帕尼太太古怪且十分講原則，我們交集并不多，所以，快要回國時，我才知道她之所以愛穿職業裝，是因為她是公司白領，幾人之下百人之上的那種。

大學畢業后，我準備回國。回國前有一天，我見她在看書，就說：“太太，陪我去逛街吧，以后就沒機會了。”她斜睨了我一眼，又繼續看書：“你都多大了，還要我陪著，回國之后還不得一個人，先習慣習慣吧。”我不依，硬是拽著她胳膊撒嬌。沒想到，她居然同意陪我去了。

帕尼太太問我：“想好以后怎么辦了嗎？”我點頭：“有一天，我會像你一樣找到自己的生活節奏。對嗎？”她很驚訝我這么說，興奮地點了點頭。

回國那天下午，帕尼太太破天荒地主動幫我收拾行李，但一個多小時，她一言未發。直到我出門前，她才說：“需要我送你去機場嗎？”我親了親她，但拒絕了。對一個城市的熟悉是從交通工具開始的，正如她所說，我以后是要一個人的，從哪兒習慣不是習慣呢？

后來，我進了國內一家世界百強的公司，從一個小小的職工走到了高管的位置，我也開始拿高薪，穿得體的職業裝，還可以用流利的英語和客戶交談，我都不敢相信鏡子里朝氣蓬勃的那人會是我。當初，我連走在人群中都會自卑啊，我知道這些都源于帕尼太太。

由于工作的緣故，這兩年我經常到美國出差，我去過和帕尼太太住過的別院，大門落了鎖。打聽后，我才知道帕尼太太辭了工作，拿著她這么多年的積蓄開始了旅行。她的前半生歲月已然與她擦肩而過。后半生，她只想再多愛她先生一點，讓曾經意氣風發、而今垂垂老矣的她慢一些、再慢一些老去。

在美國常住的日子，我依舊住在別院里。只是這次，只有我一人，盡管離工作的地方有些距離。我知道，我在做著自己喜歡的事，并且發自內心，因此感到幸福。我活成了夢想的模樣，像帕尼太太一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