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師荀
鄭太紅,這位鄉村醫生,他的人生在43歲時戛然而止……
妻子袁云華在他生前工作的村衛生室,找到20多個不同年代的筆記本。它們大多霉跡斑斑,被老鼠咬得殘缺不全。
“羅青榮17元,鄭能初733.5元,羅福艷11490元……”
這是丈夫多年來給村民看病時,對方所欠的醫藥費。名字被劃掉的,是已經還過的。沒有劃掉的,共有1799筆,累計127869元。
有些賬已經欠了十幾年,筆記本上沒有簽字、沒有地址、沒有聯系方式,很多人都找不到了。這些錢,是當地人口中的“良心債”。
“我多想回到那貧窮古老的故鄉,樹一個榜樣,帶動他們富有。”
柳雙村,一個國定扶貧開發工作重點縣的貧困村,位于湖南省新化縣,地理位置偏僻,平均海拔過千米,不少村民是貧困戶。
鄭太紅是該村的一名村醫,也就是過去人們常說的“赤腳醫生”。后來,他考了鄉村醫生證,還考了中醫執業醫師資格證,但他“不像那些聰明人,去縣城開賺錢多的私人診所”。他在家鄉的半山腰租了幾間房子,開了一家村衛生室。
與鄭太紅青梅竹馬的袁云華回憶,丈夫“從小就想當醫生,給那些貧困的人、可憐的人治病”。
12歲那年,鄭太紅母親腹中長了兩個瘤子,疼得要命。
“媽媽都這樣了,你怎么不帶她去看病?”鄭太紅問父親。
“我又不是醫生,我也沒錢帶她去看病。”父親如此回答。
后來是鄭太紅從外婆家借到錢,送母親去鎮衛生院做了手術。幾經波折,母親終于得救。這段經歷,讓年幼的鄭太紅認識到醫生的重要性,和沒錢治病的痛苦。
15歲時,中考成績全鎮第一的鄭太紅因家貧而輟學。之后,他當過三年中醫學徒,但為了供養兩個弟弟上學,又不得不南下打工。直到2001年,27歲的鄭太紅才考上婁底市衛生學校。他在妻子和三弟的資助下完成學業,成為柳雙村的村醫。
“不管白天黑夜,不管有沒有錢,只要叫他,他都會來!”這句話在村民中口口相傳,幾乎成為鄭太紅的“廣告語”。大家喊他“紅醫生”,附近十里八村的村民都會慕名向他求醫問藥。
“紅醫生是我們家里三個人的救命恩人!”79歲的羅淑媛回憶,10年前,她在割豬草時不慎把脖子摔骨折了,一直昏迷。家人把她送去醫院救治,但“醫生檢查了一個晚上后,讓家人接我回家,說這么大年紀了,不要打針了”。后來,是“紅醫生一直給我打針、治療,我才慢慢好了”。
幾年前,羅淑媛的老伴跌倒摔到頭,耳朵、眼睛、鼻子都出血了。醫院放棄了,但鄭太紅同樣沒有放棄,硬生生把老人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再后來,羅淑媛的孫子病了,高燒不退,“紅醫生說他得了腦膜炎,不要耽誤,直接送長沙的大醫院治療”。兩位留守老人開始并不相信,眼看孩子的病情不斷惡化,羅淑媛喊回在外打工的兒子,把孫子送去大醫院檢查,“果然是這個病”!
至今,在羅淑媛家中的破舊門板上,還用粉筆寫著紅醫生的手機號碼。她說:“紅醫生是個好人,一直盡心盡力地給我們治病,不管我們有錢沒錢,只要給他打電話,早晨、晚上,甚至是半夜,他都會來。”
“我每天在無休止地工作著。這就是我當初想要追求的目標。可我深刻地體會到自己是多么勞累,多么無趣。我還得努力地堅持下去。”
醫術高、隨叫隨到、能賒賬,鄭太紅在當地的名氣越來越大,找他看病的人也越來越多。
“鄉村醫生哪有休息日?全年都在工作,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也不例外。”袁云華說,丈夫每天上午坐診,下午和晚上出診五六次,多時甚至十幾次。“山里的路不好走,有時能騎摩托,有時只能步行,一來一回常常要走幾十公里”。
這幾年,鄭太紅跑壞了四輛摩托車,每年摔壞四五個醫藥箱,還多次在出診途中發生意外。一次,他在出診的盤山路上被貨車撞倒險些喪命;一次,山里下雨發洪水,他為抄近路救治鄰村的一位老人,冒險騎摩托車沖過一條河,結果被湍急的河水沖倒,多虧抓住摩托車才得救……
“我勸過他很多次,夜里睡覺關掉手機,別太累了。他卻說,那些半夜打電話的病人,都是難受得堅持不住了,必須得去。”袁云華說。
行醫13年,鄭太紅不知道救了多少位病人,但是長年超負荷的工作,讓他的身體發出危險信號。
今年5月20日,鄭太紅給三弟打電話時說,“最近半月瘦了十幾斤”。經過家人勸說,他答應端午節后去醫院檢查身體。
然而,端午節那天凌晨4點59分,鄭太紅突然給下山置辦東西的袁云華打電話:“我不行了,你快回來。”
很快,他的電話掛斷了。袁云華打過去,手機鈴聲一遍遍響起,但是沒人接……
幾名半夜在路邊打牌的村民看到,紅醫生在出事前幾個小時——夜里12點多,還騎著摩托車出診。
“紅醫生是累死的。”不少人這么議論。
6月3日,鄭太紅出殯,柳雙村幾乎全村出動,一些在外地打工的村民也趕了回來,上千人冒雨送他最后一程,“所有人都在哭,把上山的路都堵了”。
在整理鄭太紅的遺物時,袁云華與家人找到20多個本子,有日記、學習筆記、病歷和賬本,賬本上記滿了村民平時看病所賒的賬。少則十幾元,多則一萬余元。
“金額較大的,都是他平時借錢給村民去大醫院看病用的。”袁云華說。賬單里既沒有當事人簽名,也沒有地址和聯系方式,連欠條都算不上。
“我是一只羚羊,茫茫然我沒有了方向。在高風險的醫療時代,我恐懼、我害怕,我害怕自己一無所有。”
在家人面前,鄭太紅從不言累;在病人面前,鄭太紅樂善好施;但是,在同行面前,他除了“好學、上進”以外,“總是抱怨自己太忙了”。
距離柳雙村40多里地的荊竹村村主任楊如和將鄭太紅比作“救命稻草”。多年前的一個大雪夜,已經是半夜12點多了,楊如和的孫女發高燒,他聯系了較近的兩名村醫,但對方都不愿出診。最后,鄭太紅披著雨衣,騎著摩托車趕了40多里路過來。凌晨4點多,全身是雪的鄭太紅趕到,一直守到吊針打完,天亮了才走。
鄭太紅有寫日記的習慣,2012年以后,他留下的日記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學習筆記和病人的診治記錄。偶爾,他會在這些材料里隨手記下自己的勞累、痛苦和困惑。
現在,大部分年輕村醫嫌工作收入低,壓力大,選擇外出務工。
“我是一只羚羊,茫茫然我沒有了方向。在高風險的醫療時代,我恐懼、我害怕,我害怕自己一無所有。” 鄭太紅在筆記本里,反復地告誡自己“認真地學習,認真地工作”,因為他堅信,“只要我們努力地工作,就有美好的明天”……
(摘自2017年7月7日《中國青年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