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驢
自打墻角那樹泡桐開花起,雨天便統治了這一帶。潮濕的霧水終日在河面縈繞。也許更遠的陌生之地沒有雨。她能想到最遠的地方就是二十里地遠的尖莊鎮。那里有汽車通往更遠的地方:縣城或者省城。但這些超出她想象之外。眼下,她只能將想象定格在尖莊。那里有唯一的一條柏油馬路貫穿整個集鎮,兩旁的房屋大多裝上了藍色的鋁合金玻璃窗。晴天的時候,藍色玻璃能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她猜不出是些什么人住在里頭。
雨季通往尖莊的路是泥濘不堪的。連拖拉機也沒法進出。除非是要去尖莊購買化肥和種子、農藥,否則沒人會在這樣糟糕的天氣里出行。她想象長筒雨靴深陷泥淖中費盡力氣也拔不出來破口咒罵鬼天氣的人。連綿的陰雨一直持續著,似乎從她在教室被父親接回家那天起,雨水就沒歇過。木匠陰沉著臉,背著她,一手撐著傘。好幾次,他差點滑倒。她緊緊勾著他的脖子。他們過了河,穿過桑林。離家里尚有一箭之地,就聽到了老黑狗的吠叫聲。濕透了的狗狂奔而來,舔著她的腳,搖著尾巴圍著他們轉悠了幾圈,最后使勁地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狗身上的雨水沾了幾滴在她臉上。涼涼的。她想去摸摸它,想起同桌的話,又縮了回去。
老天一定和她耗上了。雨水每天都在持續。有時是早晨,有時是午后,有時則是深夜。她躺在小床上,聽見瓦片上傳來沙沙的雨聲,不免有些失落。雨水停歇的那天,她的病就會好起來。她這么和自己打賭。為此她按時吃藥,大把吞下那些難以下咽的藥片。
窗外霧蒙蒙的,雞在地里覓食,耕牛在犁田,毛桃隱藏在綠意中。這幾日偶爾能聽到幾聲清脆的炮竹聲。早上的時候,她看到父親在準備紙和蠟燭,也許清明快到了。去年的時候,清明那幾日,晴空萬里,熱得能穿單衣,一點也不像春天。清明時節,她喜歡和大人們一起去掃墓。山里到處都是蕨菜和杜鵑。杜鵑花去掉花蕊,吃起來有些酸甜,伸出來的舌頭紫得嚇人。她在墳地滿山亂跑,壓根沒知道什么叫怕。山下就是清河,終日奔流不息,流往尖莊。晴天清澈見底,雨天定會變臉。她第一次目睹死亡,就在河邊。連日咆哮的河水將過河的瘋子老郭給淹死了。有人目睹了這次死亡的過程,洪水一點點地漫過簡易浮橋上瘋子的腳踝、小腿肚、膝蓋,到大腿根的時候,顫顫巍巍的瘋子發出一聲凄涼的呼喊,如裂帛之聲。兩天后,她看到的已是泡得變了形狀的老郭。骯臟的長發里夾著樹葉、砂礫和鞭炮屑,嘴里不停地涌出水。想起沒有瘋之前的老郭曾給她摘過楊梅,她感到憂傷。那天夜里,她夢見老郭又活了過來。傻呵呵地朝她笑,手里提的正是一籃楊梅。夢中的天空湛藍如洗,藍得令人目眩。醒來的時候,她覺得頭暈,只聽見了隔壁父母喘息的聲音,床板吱嘎響著,挨了疼一樣。那種聲音在靜夜聽來格外詭異。她有些害怕,捅了捅旁邊的姐姐,沒能弄醒。那一夜,她接連又做了好幾個夢。全和死人有關。她夢見了去年得腦膜炎的同桌小桃子。小桃子很少說話,平時只和她要好。大家一起玩丟沙袋,跳房子,小桃子概不參與,坐在教室,把玩著自己的小辮子,目光伸向窗外,好像外邊有她所需的一切。大家似乎都不喜歡這個孤僻的女孩。一次,她在小桃子背后悄悄貼了張紙條,上面寫著“一只發呆的豬”。然后跟著大家起哄,讓那個女孩羞愧難當,埋頭痛哭了一中午。從此她倆再也沒說過一句話。確診患上腦膜炎的那天,同桌被家人領了回去。她還記得同桌最后收拾書包時和她說的那一句話。“你記著,腦膜炎是能傳染的。”說完,她背著那只土黃的書包邁出了教室,再也沒回來過。那句話讓她心驚膽戰中度過了幾天。
有人說小桃子被縣城的親戚接去治療了。她于是想起尖莊臨街的那些藍色鋁合金玻璃窗。縣城想必更多一些。那些藍色的光芒讓她著迷不已。去縣城治療的消息讓那些從未去過縣城的同學感到艷羨。他們說,這種病只有縣城或更大的醫院才能救治。但另外的消息說,小桃子已經死了。半夜孤零零地死在床上,家人第二天才發現。
父親曾領她去尖莊看過一趟病。那天剛好有拖拉機要去尖莊,搭的順風車。他們站在敞開的車廂里,一路受盡顛簸之苦。有好幾次,她就要跌倒了。父親一把將她拉過來,叮囑她扶好。木匠的手粗糙,溫熱。見她在看他,他往衣服里窸窣探索了一會,掏出一根皺巴巴的煙。劇烈的顛簸中,劃了幾根火柴才點著。她聞到一股嗆鼻的煙味,沒忍住一長串的咳嗽聲。衡陽牌手扶拖拉機一直沿著河岸在走。除了柴油機的轟鳴之聲,她還聽見了對岸布谷鳥的聲音。有幾只白鷺正貼著河面飛翔,姿態優雅。接著,她看見了兩個戴草帽的人,都背著槍。她沒來得及再想些什么,啪啪槍聲就響了。戴草帽的獵人手忙腳亂地給鳥銃裝上火藥,長槍桿里冒著青煙。父親和拖拉機手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狗日的,又打到下酒菜啰!”
醫生說腦膜炎能傳染,這話當她的面說的。從鎮醫院回來,她就戴上了口罩。姐姐不再和她住一個房間,和父母擠著睡。她意外發現鎮上的玻璃窗顏色都變了,沒她想看的藍色。這點讓她大失所望。“怎么沒有藍色玻璃了?”她問父親。木匠提著一大袋子藥,為省一點藥費,剛遭了大夫一頓陰陽怪氣的搶白,顯然還余怒未消中。“今年買化肥種子的錢都在這了,希望能治好你的病吧!要還不好,也怨不得人了。”父親哆嗦著手,將錢從塑料袋里掏出來,結了藥錢。“我就是個苦八字呵。”推門走出去的時候,父親又說道。
那些藥很苦,她小心翼翼都吃了下去,像在吃糖。然而暈眩的次數似乎越來越多了。她不再出門,怕光,怕冷。終日關在那間昏暗的小房間里,很少進食。窗戶正對著那棵泡桐。有時能瞥見經不起雨水浸泡的花朵,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引起老黑狗的輕吠。花朵已經失去新鮮的顏色,散發出腐爛的氣息。大多數時間,她坐在床上,目光渙散地伸向窗外。有時側臥于床,什么也不想,聽雨水從屋檐上滴落的聲音。她感到脖子越來越僵硬。硬得像鐵塊。
中午的時候,她沒忍住嘔吐,弄臟了被單。母親給她換了干凈的被褥。沒有久待,走的時候往她頭上撫摸了幾下。母親的手很冷。這個年屆三十的女人,給她生了個姐姐。按理說,還該有個弟弟。母親懷胎六月,深夜被人強行拉去尖莊引了產。這事讓父親大受打擊,和母親的關系也日趨緊張,兩人經常為一丁點小事鬧得不可開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