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喬木

陳益林

山的沉穩(wěn)，水的靈動，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如果說常綠喬木是樹中的仁人，那么，落葉喬木，就是大地上收放自如的智者。

“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花花葉葉枝枝果果，在四季的輪回中潮起潮落，落葉喬木，以智慧的明波暗流，掀起了古往今來多少鐘情男女的心語星愿，開啟了多少詩人的慧眼靈犀，從而催發(fā)了一代又一代的妙筆生出花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只有落葉喬木，才能如此簡筆勾勒出一位生逢亂世、九死一生的老兵的滄桑人生。柳枝招搖卷舒之間，《詩經(jīng)·小雅·采薇》被歷史世代珍藏。“東門之楊，其葉牂牂。昏以為期，明星煌煌。”只有落葉喬木，才可以鼓蕩出楊樹特有的深情呢喃，為那位久候佳人不至而低回嘆惋的士子，送上一片慰撫。“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只有落葉喬木，才可以讓一襲華裳渾化作片片飛羽，讓赤裸的思念和忠誠屹立得如此觸目驚心。“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只有落葉喬木，才可以將游子的歸心刻畫得如此情景畢現(xiàn)。“靜夜四無鄰，荒居舊業(yè)貧。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只有落葉喬木，才可以給失意者帶來吾道不孤、同病相憐的幾分自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也只有落葉喬木，才能在春天鋪出云蒸霞蔚的彩錦，給新嫁娘送上瓜瓞綿綿的良好祝愿。“古木陰中系短篷，杖藜扶我過橋東。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也只有落葉喬木，才可以營造出如此醉美的江南意境。

落葉喬木，智慧，而又充滿激情。不開花便罷，要開就開他個獨占機先，要開就開他個轟轟烈烈，要開就開他個花團錦簇，要開就開他個傾國傾城。常綠喬木中也有會開花的，但都是葉中綴花，像橘子、香樟樹等常綠喬木，開的花，朵兒不大，又常常被綠葉遮隱。只有廣玉蘭，開的花，朵大色鮮，但廣玉蘭的葉肥厚碩大，喧賓奪主，花兒的豐采也就不能淋漓盡致地顯現(xiàn)出來。而落葉喬木就不同了，梅花、蠟梅、桃花、李花、梨花、櫻花、玉蘭等等，都是在葉子還未探出身子前，就捷足先登：或傲立雪中，明艷天地；或占盡春色，招搖風光。花兒一開，就是盈枝滿樹，耀人眼目，撼人心旌。“為了在今天歌唱，玉蘭花潔白的心，向藍天打開。”每次看到光禿禿的樹上，擎滿了一身玉蘭花，我總恍然覺得，那是大地為了向春天感恩，舉起了無數(shù)禮敬的酒杯。香雪海，那是對梅林梨叢李苑的雅稱；霞滿天，那是對千朵萬朵桃花的愛意。落葉喬木中，即便先有葉后有花如石榴者，也是花兒當主角，葉子當陪賓，有詩為證：“五月榴花照眼明”。

落葉喬木，是機智而伶俐的。它的葉兒的形狀會應和著季節(jié)的變換而伸縮變形，它的葉兒的顏色會隨著寒暑的來往而嬗變明滅。從堅挺俏萌的芽苞，到鵝黃小巧的嬌葉，再到油亮豐腴的綠葉，時光的痕跡被它一一捕捉。秋風一起，許多落葉喬木都會調(diào)動起所有的感應神經(jīng)，讓一樹繁葉在謝幕之前作一次輝煌的集體亮相。殷紅者如楓如柿，金黃者如白蠟，明黃者如銀杏，即便枯黃如梧桐，一旦躍離枝頭，也是葉隨風轉(zhuǎn)，翩翩成鳥飛蝶舞，讓寂寞清秋生動作踏歌金秋。秋風吹落滿地金，2015年11月，西安羅漢洞村觀音禪寺內(nèi)，一棵樹齡1400歲的古銀杏樹下落滿黃葉，像金黃的地毯鋪了樹根周匝一地，吸引了大批游客前去觀賞，成為當年中華之秋的一大盛景。

落葉喬木，又是睿智而清醒的。姹紫嫣紅、明媚鮮艷的世界，其實也有它辛勤的描畫之功，但它從不居功自傲。它一年一度地清零和涅槃，十足成為人世的楷模。我在《三秋樹》一詩中，對此有著發(fā)自肺腑的詠贊：

三秋樹，清峻通脫的三秋樹

筆立清瘦蕭疏的原野之中

一切的牽牽纏纏都付于一 風飄

風霜淬礪出鐵骨錚錚凜凜 一軀

人世間有百媚千紅

即便在清冷的秋天

也不乏自我標榜之花

三秋樹，矗立在大地之上

作一次瀟灑的清零和遺忘

榮也好辱也罷

一身抖擻抖落一地黃葉

以最原始的袒裸示形

挺立最清白高貴的堅貞

三秋樹，你緘默卻不漠然

生命的潛流似蓄勢待發(fā)的 火山

你簡陋卻不寒磣

春天的希冀

就從你的身上漲潮

課余之時，我常常喜歡對著校園圍墻旁的一棵高大的楓楊凝望。作為落葉喬木的代表，這棵楓楊的四季枯榮肥瘦，如同一本永遠讀不完的書。每讀一次，都可以給我不盡的遐思和啟迪。讀樹，尤其是讀落葉喬木，是我一輩子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