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法人》特約撰稿 田飛龍
2016:觀念之爭與方向感
文《法人》特約撰稿 田飛龍
2016年的中國法治波瀾壯闊,亦處于復雜的博弈演化之中。
中國的法治現代化以2014年的十八屆四中全會的系統規劃最為周全。兩年以來,中國法治的觀念構成與制度方向在改革的深水區發生了重要的變遷與調整。如,德治與法治重新混合,傳統性資源漸次進場,這導致中國法治改革的著力點與方向感有了新的圖景預期;民主法治的國際標桿盛極而衰,法律全球化動力消退,等等。
中國是一個世界歷史大國,對中國的觀察和評估歷來不能以小國尺度為準。中國深厚的文明根基與頑強的政治自主性決定了不可能成為一個“尾隨者的國度”而必有自身的規范愿景與制度規劃。2016年的法律圖書中,《法律東方主義》試圖提供這樣一種觀察視角,解析中國法治現代化進程中的被動性邏輯。
《法律東方主義》以中美近代法律關系史為考察線索,呈現了美國法是如何借助帝國實力及帝國法理學而強加給中國一個“法律東方主義”的。這種法律東方主義,在近代早期很可能被作為西方先進文明要素引入和接受,但在中國更多認知世界與自身,特別是中國日益取得發展自信的當代,卻可能激發一種強烈的民族主義學術情緒。從觀念史來看,“東方法律主義”是中國“去殖民化”和重建法律文明主體性之系統工程的一部分。
憲制哲學層面,儒家憲制論與賢能政治論對民主憲制的比較優勢分析也逐步成為中國法律思想界的一種自覺努力。姚中秋等人的《儒家與憲政論集》展示了大陸新儒家重新進入公共生活與政治空間的飽滿意志。
進一步,貝淡寧教授的《賢能政治》相繼推出中英文版,其中預言了基于中國傳統和實踐理性的尚賢制優于西方的民主政治。貝淡寧教授以儒家政治理論和實證社會科學方法相結合而展開的系統化論述,對西方學界提出了一個嚴峻的邀請或挑戰:中國模式的傳統根源和實踐理性是否可能成就一種正當化的現代治理框架?
在此意義上,貝淡寧是西方世界出現的“東方法律主義”文化戰士。這種“土洋結合”重新理解與論述中國的學術努力,正在結構性地改變中國場域下的法律思想版圖,進一步限定和壓縮了啟蒙現代性的“法律東方主義”。
與姚中秋和貝淡寧相比,趙汀陽的《天下的當代性》則更加具有政治哲學上的原創感和沖擊力。十年前,趙汀陽以《天下體系》一書開啟中國古典文明“當代化”的努力:作者不是儒家義理的內部信徒,而是從全球治理失敗的問題意識出發,試圖以中國古典政治哲學資源的再建構提供一個中國方案。
《天下的當代性》論述的問題意識和學術資源是中西合璧的,將“中國”本身處理成信仰對象和神學概念則極具爭議性,但原創性思想就是大膽假設,小心求證,若是尾隨儒家自身或西方論述亦步亦趨,可能仍然跳不出中西剛性二元對立的窠臼。趙在書中預言“中國生生不息,中國重新生長”,竟然使我瞬間激動萬分,無比動容,盡管具體的理論方案和實踐路徑仍不成熟和明朗。當今世界,真正具有與西方論辯的心智和能力的民族并不多,中國學者處此洪流之中,是大受壓力亦大有希望的一群。
法律的觀念之爭其實并非中國獨有,西方內部亦不時出現。法國大革命發生時,啟蒙新范式席卷歐洲,潘恩是禮贊的吹鼓手,可是保守主義者柏克卻以《法國革命論》截斷眾流,堅強捍衛英國憲制的自主性。拿破侖輸出革命,德意志的黑格爾和費希特亦在“世界精神”的激動之余清醒地意識到民族主義的重要性。薩維尼的歷史法學包含了對傳統和民族生活的特定理解與堅持。20世紀魏瑪德國的施米特發展出獨特的政治法學和法律存在主義以對抗英法美的戰勝國國際法秩序和自由主義法理學。

甚至20世紀末的美國憲法學教授阿克曼亦在“我們人民”系列論著中宣稱美國憲法學缺乏自我理解,仍然處于歐洲智識殖民地的范疇,而其“高級立法”“二元民主”“憲法時刻”則依據美國自身憲制經驗而來,與歐洲展開智識競爭。這種觀念用于中國,就成為對抗“法律東方主義”的“東方法律主義”。
就其理論本質,這種“東方法律主義”具有保守主義、民族主義和文化存在主義的多重構成,在悲情性與歷史化的主體性宏大敘事中重新塑造民族性的法律人格,但也存在著對抗客觀性及逆轉法律全球化的地方主義局限。為此,我們在自覺重返、重述本國法哲學與憲制哲學的同時,一定需要克制過度的地方化傾向而學習西方法律文化的建構、表達與傳播技藝。
當然,就中國法治的未來圖景而言,中國的文明與治理使命決定了不可能僅僅在自身之內實現自身。這就需要中國的法治規劃適當超越民族國家范式。事實上,與趙汀陽式天下主義的理想性論述相比,中國國家行為中的“一帶一路”戰略、亞投行框架以及以高鐵與互聯網為基礎的發展援助模式,已經在嘗試一種不同于西方法律現代化的發展路徑。這在嚴格的歷史與學術意義上是一種“帝國沖動”,就像美國的門羅主義和威爾遜主義是走出國門的“帝國沖動”一樣。
這種對外輸出的“帝國沖動”與特朗普美國呈現的非帝國化收縮相疊加,使得超國家法治秩序的需求更加真實與迫切。這就造成了法治發展中民族國家與帝國、民主法治與政治威權、形式法治化與治理現代化的多重張力。
黃鐘先生在《帝國崛起病》中展現了對自由的熱愛和對帝國崛起的憂慮。作者考察西方大國崛起中的“帝國病”,但似乎對美帝國的崛起缺乏病理分析和批判,算是網開一面。特朗普就是對美國之“帝國病”的有力批判者,但其自身卻日益陷入當選后的帝國權力規訓之網,而很難徹底兌現其競選語言中的灑脫承諾和早期著作《做生意的藝術》中的狡詐快意。
中國法治重新陷入了一種觀念之爭或觀念危機,法學家的移植型理想在共同體的歷史進程中被弱化和相對化。密集纏繞于中國法治周邊的相關治理觀念與制度因素正在系統化改造中國法治的語法和結構,使之與既往的法治想象及規劃產生較大差異。法治在中國的觀念之爭對中國法治的方向感產生了重構效應,但這不足以改變中國法治的規范性議程,而只是使這一議程加插了更多環節和議題。由此,中國法治進入了一個異常復雜多元的對話結構。
遠期來看,中國法不可能是一種純粹啟蒙式的“法律東方主義”,而訴諸文明與政治主體性的“東方法律主義”正在生成,但這也不是終點,因為中國內含“天下”(世界),中國的法律文明在本質上應是普遍主義品格,從而經由“東方法律主義”向更具普遍性的“法律主義”進展是無可回避的命題與前景。當然,這是基于可靠而理性之“中國經驗”的,是批判性表達和提升的理論化結果。
總之,中國法治開始適度擺脫強形式下的法律東方主義式的單調“轉型命題”,而兼容“轉型”和“創造”,開始了自身法律傳統、文化與經驗的會通整合及重新生長。這一新法治時段需要法治新思維,但我們在很大程度上仍然無法適應,心態和知識上都存在嚴重欠缺。法律觀念之爭是長期的,法治方向的不確定感也是長期的,但創造和希望蘊于其中。
(作者系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