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總和他的朋友們

楊秉輝

一

“尤總”，單名一個利字，是他出生時剛好抗美援朝戰爭勝利，他爸給起的名字。尤家祖籍江蘇鹽阜地區，尤父早年參加新四軍，1949年隨軍南下，后轉業在某市郊區一縣政府民政科工作，婚后生下尤利等兄弟三人，60歲時在民政科副科長位子上離休，又幾年因腦中風開了追悼會。

尤利是三兄弟中最小的一個，“上山下鄉”運動時他“留城”。19歲那年，到了“文革”后期，他進了工廠，在后勤部門當了個管理員，管食堂，工資不高，油水有點。又過了幾年，跟廠里的一個女工結了婚。

斗轉星移，改革開放。尤利看著一些人“下海”經商，有天跟他爸說起，也想辭職“下海”，被他“老腦筋”的老爸狠批了一頓，也就只好暫時壓了下來，不過心里總是蠢蠢欲動。過了不久，“老腦筋”走了，夫妻倆開始“下海”經商。做了多年的食堂管理員，尤利對于糧、油、菜、肉之類倒還熟悉，于是便開了一家“有利糧油食品商店”，賣些糧油以及糧油制品，諸如糕點、泡面之類。尤利做了老板，本以為必定是財源滾滾而來，孰知開了年把下來，交了稅、付了房租、開了員工工資后所剩無幾，夫妻倆卻累得要死。

他這大舅子對經商頗有點門道，開導他道：

“做生意，全靠朋友幫忙，你天天守著個小店有什么用？要出去找財神老爺，找準了請他喝酒、請他吃飯，他吃了你的、喝了你的，能不回報你嗎？他撥批貨給你、介紹個大客戶給你，你就有得賺了……”還有些如何包裝自己和“合理避稅”之類的竅門，也一并傳授了。

尤利馬上行動，先注冊了一家“有利食品貿易總公司”，又印了名片，在印名片時又加了“國際”兩字，成了“有利國際食品貿易總公司”。

尤老板關照食品店的伙計，今后不能叫他老板了，要叫“尤總”。

二

尤總廣交朋友，天天在外吃喝應酬。幾年下來，尤總的生意倒還順手，不過原本就屬于矮胖體型的他肚子更大了。但尤總以為，一個成功的商人就應該胖。

—次晚宴上，尤總的朋友帶來一位新朋友，此人是一家大型醫院采購病員食品的負責人。這對尤總來說自然是財神爺，好生應酬之下，尤總拿下了定單。酒飽飯足之余，這位朋友說他可以為尤總及朋友們安排—次VIP體檢，又說了許多要關注健康的話，說是賺了錢也要有好身體去享受云云。

眾人按約定時間做了VIP體檢，體檢的過程讓尤總甚是享受，體檢的結果卻讓他大吃一驚。這次體檢查出他有高血壓，血脂高、血糖也高，還有脂肪肝。再看看他的這批朋友們，大多“彼此彼此”，尤總也就心定了不少，再想想自己也并無不適，心想：興許是醫院營銷的噱頭，不說你有病，他的藥怎么賣得掉？心里雖這么想，還是看了VIP的高級專家門診。高級專家開了不少藥，并關照他定期復查。

尤總配了藥，當晚就吃了幾片，第二天也就忘了，一直忘到有一天又和那位醫院的朋友吃飯，方才又想到此事，回家取出藥來一看，還有說明書，翻開一看，雖不十分了然，但“毒副作用”一項卻是記下了，回想確曾聽說過“是藥三分毒”、“西藥有副作用”，于是決心不吃藥了，以免“沒事找事做”。

如此又過了幾年，聽說一個生意上的朋友，錢老板突然得了心肌梗塞，進了醫院放了四根支架才保住性命。經此一事，尤總心里開始有了一點關注健康的意思了，加上他老婆的催促，決定去看醫生了。

于是打電話給那位醫院里的朋友，朋友又把尤總帶到VIP體檢中心。檢查的結果跟好幾年前查出的一樣，除血壓160/96和上回差不多以外，血糖、血脂各項指標更高了，另外還加了個血尿酸高。體檢中心的醫生又約了專看糖尿病、心血管病的專家來會診。

尤總對于要抽幾次血的、叫糖什么的試驗并不想做，因為他聽說過，糖尿病中醫叫它“消渴”，就是消瘦和口渴啦，而他是越來越胖、也不口渴，所以不可能有糖尿病。心臟病專家開了藥，尤總想：好些年前就說我有高血壓，我也沒吃藥，幾年下來，不但頭不昏，血壓也還是如此，事實說明可以不用吃藥。至于降血脂，說是血脂高了容易動脈硬化，硬就硬一點、硬的東西牢，又有什么關系呢？再看那藥叫什么“他汀”，有副作用的，于是決定：還是堅決不吃。

這次因為錢老板心肌梗塞，促使尤總關注了一下自己健康的事又煙消云散了。

三

尤總的生意大有進展，他堅信都是吃喝交際而來，于是日日在酒樓飯莊應酬，甚至一天中、晚兩頓飯局。

有一回飯桌上認得一位刁老板，這刁老板是做保健品生意的，當然說話三句不離本行，說是健康重要，人不要等到生病了再去吃藥打針，平時就要保養，叫“治未病”。他本人便是“國際治未病聯盟中國分會”的常務理事云云。尤總聽得認真，心想自己許多指標高，但是又沒有明顯的不舒服，足見是“未病”，便請教這“未病”如何治法？

刁老板固作矜持說：“既然你我親如兄弟，我就破例介紹你認識一個人，此人甚是了得，曾在深山修煉并得高人真傳，如今是尊師命下山濟世來了，我幫你約約看，成不成就看你倆的緣分了。”尤總感激不盡，再三拜托。

次日中午刁老板來了電話，說：“恭喜恭喜，你倆有緣，我一說他就答應了。”

當晚，尤總便在一個高檔酒家訂下包房，早早地恭候在那里。

約莫等了半個小時光景，只見刁老板匆匆外出，引進一人，此人瘦高個子、皮膚黝黑，身穿中式黑衣、黑褲、黑布鞋，頭發束在頭頂如道士狀，看上去40來歲的樣子。刁老板介紹，此人便是紫微真人，今年80高壽了，并讓他在首席位置上坐了，真人也不推辭，坐定下來便自稱“貧道”，說是：

“貧道與眾位有緣，今日才得相見。貧道16歲入山，隨先師修煉數十年，先師羽化成仙之時囑我下山，以所學濟世，貧道不敢有違，近年遍游大江南北，以指點眾生強身健體為己任。”

又說：“貧道與刁老板投緣，便是看中刁老板主張‘治未病的道理。”endprint

既然說到治未病，尤總便請教如何治未病了。

仙家道：“腎為先天之本，到了諸位這樣的年紀，難免腎氣不足、腎陽虛弱，以致房事不舉。”

又道：“治未病的關鍵是培元固本，培元固本重在補腎，現代人生活中吸的是污染的空氣、吃的是轉基因食品，腎受害已深，補腎已非易事，貧道要云游天下，只好將先師留下的秘方交給了刁老板，待其生產出來，普濟蒼生。”

眾人忙問刁老板是否已經生產了出來，刁老板一臉苦相，嘆道：“全是名貴藥材，資金尚有缺口。”

尤總似乎看到商機，還怕別人染指，馬上以宴席主人的身份說道：

“喝酒、喝酒，這事另外再談！”

次日，尤總便與刁老板商定：尤總出資200萬元，刁老板應于兩個月內生產出“培元固本丹”并負責銷售，所得凈利潤對半分成。

10天不到，刁老板即送過來兩箱“培元固本丹”，供尤總服用，并告知銷售情況甚是火爆云云。

尤總吃了“培元固本丹”才3天，便自覺“精神好多了”，心中暗喜：這趟生意做得值得。

“培元固本丹”吃了3個月，尤總也不知好還是不好，即以房事而論，似乎亦無多少進步。打電話問刁老板，刁老板說是此等事也急不得，不過張老板、李總裁他們吃了都說好的，你的底子太差，不妨加倍服用，必有奇效。

“培元固本丹”尤總吃了快一年了，每次問刁老板銷售情況，—直都說甚好。

不料，一天刁老板哭腔哭調地打來電話說：

“尤利兄啊，這下完了，‘培元固本丹被藥政查封了，說是未經審批，是假藥，存貨已被藥政全部抄走。工商、稅務來人收繳全部營業收入。聽說有人投訴吃藥之后腎功能受到損傷，已經告到法院。看來你我還得避一避。這邊的事我托律師朋友解決，這個錢我花。尤利兄啊，我對不起你啊！”

尤利聽罷電話，心里一急，暈了過去。眾人忙掐人中，用冷水毛巾擦臉，七手八腳折騰一陣，尤總方才睜開眼睛，但已不能說話。眾人忙叫救護車將尤總送到市立醫院急診室。

醫生診斷下來乃是中風，一查，血壓、血糖、血脂皆甚高。醫生詢問其妻平日服用何藥？答日：“叫什么固本丹”，他老婆記得“固本”二字，因為以前有一種肥皂就叫“固本肥皂”。醫生搖了搖頭，又問是否進行飲食控制？答日：“他天天在飯店里吃飯。”他老婆并不知道什么叫飲食控制。醫生無奈，不再問了。

尤總在醫院搶救了一個星期，總算病情穩定了下來，但是已是半身不遂、語言不清了。醫生開了降壓、降糖、降脂的藥，讓尤總回家休養。尤總54歲中風，比他爸當年中風時還早了10歲。

尤總在醫院搶救，他飯桌上的朋友們都不見了蹤影，唯一前來探視的是刁老板。刁老板勸他好生養息，說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身體第一要緊。尤總眼角有些濕潤，口角里擠出“謝謝”兩字。

刁老板邁著輕松的步子走出醫院，一個瘦高個子、皮膚黝黑的男人迎了過來：“姐夫，是不行了吧？”

刁老板的眉毛動了兩動，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商場如戰場，爾虞我詐且不去談它。尤老板并非“要錢不要命”完全不重視健康之人，他曾幾次體檢，得知血壓、血脂、血糖皆高，但以為自己并無不適，也許這只是醫院“營銷的噱頭”。配了藥，又怕藥物有副作用而未認真服用。最后又自己理解是“未病”而中了以“治未病”為幌子的騙術，不但資金損失，性命也幾乎搭了進去。

尤老板之病給出的教訓是：應該相信科學、遵從醫囑、認真治療，不可按自己的理解行事，因為自己終究不是醫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