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劉茜余柯
黃佑生:教育之道在“喚醒”
本刊記者︳劉茜余柯

黃佑生:
中學高級教師,教育碩士,湖南省中小學教師發展中心培養培訓管理科科長,湖南省未來教育家培養對象,教育部“國培計劃”專家庫第二批人選,教育部中小學校長國家級培訓專家庫首批人選,湖南師范大學兼職教授、碩士生導師。
六年教師,六年教研員,九年教師培訓者和管理者。
“多年的教育經歷,我最該感謝的,還是跟著父親一起打鐵的經歷?!睂τ谧陨淼某砷L,黃佑生給出了一個舉重若輕的回應。
自幼家貧,曾做過鐵匠,打得一手“好鐵”的他,如今,在同行們眼里成了一位真正的教育行家。
“每天打鐵打的不可能是同樣的一塊鐵。這是因為鐵會受到不同溫度和作用力的影響。你如果長久地關注一件事,有志于它,熱愛它,你就一定會琢磨出它的道道來。這個道就是事物發展的規律。”他說。
《易經》云: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從打鐵的“道”到教育的“道”,在黃佑生身上,又有著怎樣的演繹?
于是,我們的采訪,就從教育之“道”開始。
理解黃佑生的教育之“道”,是從一本書開始的。
六年前,也就是2011年,黃佑生寫過一本書,叫《就這樣成為好老師》。這本被評論描述為“洋溢著理想主義情懷和浪漫主義氣息的教育詩篇”的書,一度搶手到“多次重印”。黃佑生在各地講座時也曾遇到把這書“翻爛”的老師?;仡^看它,黃佑生自己評價:“它點燃了教師的教育理想,可以算是傳道?!?/p>
在紛繁的問題中,黃佑生想要回答的第一個問題,一個他認為最簡單、最根本的問題,就是“我們為什么要當一名教師?”
與傳統教育觀的表述有所不同,黃佑生給了教師一個全新的身份解讀,就如同他在《就這樣成為好老師》里所說,教師“不是園丁”“不是蠟燭”“不是春蠶”,教師就是教師,他應該有一個幸福的、完整的自己。
“何謂完整?”我不禁發問。
他想起了曾參加某地一次“師德巡回演講”時的場景。臺上的六位老師,有四位身患重病還在堅守崗位;有一位“拋夫棄子”,專注三尺講臺;只剩下一位“相對正?!?。
“這樣的狀態,怎么可能完整?”黃佑生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語氣有所加重:“所謂完整的生活,就是讓人成為他自己。教師培養孩子,是要讓孩子在教育過程中發現自己、找到自己、成為自己;在這個過程中,教師同時也要發現自己、找到自己、成為自己,從而具備教育個性,有自己獨特的教育風格和專業成就?!?/p>
無疑,他的這番認知,得益于他多年前的教學實踐。
1996年,剛從師專畢業的他,來到瀏陽市第十一中學,當起了高中班主任和政治老師。偏僻的山村學校,生源質量差,師資力量也弱?!暗鬃硬钛剑∫?,人在教育在。因此,教育就應該讓孩子發現自己?!?/p>
于是,這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做足了功課:在第一次進教室前,他對著資料,將全班學生的樣子和基本情況牢記于心。因此,第一堂課時,當他準確地叫出學生們的名字時,學生們都露出了欣喜的眼神。
接下來的故事,似乎就順理成章。擔任班主任,他在班上開展“洗衣服”比賽,這是為了讓孩子們懂得自理;利用上課時間,帶孩子們去看“心連心”藝術團下鄉演出的節目,這是為了讓孩子們開闊視野;教政治課時,先讓學生自學然后討論,有時干脆讓學生來當老師上課……
這一切的一切,都指向“發現自己,找到自己,成為自己”。不僅是學生的,也是他自己的。這又何嘗不是“傳道”的生發點呢?
傳道之后,亦需解惑。
于是,從去年開始,黃佑生又著手撰寫與他口中“傳道版”相呼應的《什么是好的教育》。與《就這樣成為好老師》不同,《什么是好的教育》就是“為解決教師現實問題而來”。
在書中,他從對時代精神的解讀入手,展現出因對時代敏感而生發的一系列問題:如何理解和把握這個時代的基本特征?今天的教育要為時代培養什么樣的人?已有的學校教育能否培養出這樣的人?要怎么改革才能培養出時代需要的人?
……
對這些問題的回答,亦是黃佑生在真實的教育世界中不斷學習的過程。
2002年,27歲的黃佑生考入瀏陽市教育局教科所擔任政治教研員。至今,這位教育人仍然慶幸,在此期間,有了將“學習的力量”扎根于心的機會。
“當時,全國上下正逐步推動新課改?!秉S佑生回憶說,“當了教研員后,我深感自己的知識儲備不足,于是,盡管經濟拮據,我仍堅持去湖南師范大學讀了教育學碩士?!?/p>
“你這小伙子不錯!”當時,湖南師范大學劉鐵芳教授一眼就相中了這個踏實肯學的年輕人,并邀請他加入了初中思想品德國標教材編寫組。
“正是由于參加了教材的編寫,發現了教育中的不少問題,這讓我離教育更近?!贝藭r,不到三十歲的黃佑生朦朧地意識到,教育要改革,必須要找到起點在哪里?“是已有的改革方案,或編制新課程、新教材,或改變教學策略與方法,或提升學生成績,或培訓新教師、新校長……”

“喚醒”不分民族,維吾爾族教師聽課后與黃佑生合影
黃佑生的觀點一透到底:價值觀是一切教育教學改革的起點。價值觀危機是中國教育根本的危機,教育轉型應從價值觀轉型開始。
有了這樣的思索后,2005年,在擔任瀏陽市教育局教科所副所長后,他開始在區域內推行一項當時“非常新鮮”的舉措——校長賽課。
“校長走進課堂是校長工作的天職,聽課、上課、評課是校長工作的本職?!敝运@樣做,就是要讓校長回歸天職,回歸本職?!盀榱诉M一步強化校長的課堂意識、示范意識、創新意識和品質意識。品質教育需要名校、名師的支撐,名校眾多、名師云集,教育才能一流。”
“而我們現在的教育,為什么還不能成為一流?”他的思索由此散發開來。問題就在于,是以“成事”替代了“成人”,在學校里隨處可見教師為事務而操勞,對學生考分、評比、獲獎等顯性成果的關注,忽視、淡漠的,恰恰是學生和教師在學校中的生存狀態與生命質量的提升。
所謂“錢學森之問”的癥結就在于此。
聽到此,我感到十分驚訝,連連追問:“那,你想過改嗎?”他鄭重地點點頭,目光中透出堅毅。
“你準備好了嗎?”面對我的擔心,黃佑生的語氣變得不容置疑:“我們永遠也不可能準備得十分完備,然而,不改革,我們面臨的問題只會更加嚴重,我們不能再等待?!?/p>
等待,只能使我們遠離未來。
仔細研究黃佑生的著作會發現,從20世紀90年代起,他對許多問題就開始關注,并由此切入,從一個個具體的問題出發,透過事物的表象,弄清背后的原因,尋找解決問題的鑰匙。
他每天都在思考問題,這些思考也一一呈現在日后的教育實踐中。

與一線教師合流,了解他們的問題與困惑
例如,在網絡信息不發達的年代,為了讓學生擴大知識面,他會帶頭和科任老師一起,在早自習和晚自習的時候,給學生們讀報。到后來,分成小組,讓學生自己讀報,并交流心得。
在他“設計”的教育世界里,我甚至感覺不到“設計”的存在,好像萬物本該如此,清晰了然。一切都做得那么從容淡定,一切又都來得自然而然,一如水到渠成。
“其實,教育是一個‘不確定系統’,我的些許做法,也只是摸著石頭過河?!秉S佑生站起身,他的目光透過玻璃窗,向遠方望去。
“摸著石頭過河,那么,石頭在哪里呢?”我問。
“當我們面對問題找不到辦法的時候,我們便到老師和學生中去找。甚至把師生們請到座談會上。我們循著師生們的需求,一點點做出改變,服務于師生們的成長,盡心盡力做好服務,我們的所有努力都是圍繞這個展開的?!秉S佑生的一番話,道出了他的教育哲學和教育主張,這一眼睛向下的視線轉移使他們蹚過河流,摸到了石頭。
“服務于師生們的成長”,這是九年來,黃佑生歷任湖南省中小學教師發展中心項目工作部副主任、培養培訓管理科科長及湖南省教育廳國培辦負責人后,在實踐中成長起來的哲學。它決定著三湘大地的教師培訓走向——基于師生的需求,提供合適的環境、專業的培訓,助力師生成長。
他為這種哲學留下了美麗的注釋:“返璞歸真,回歸常識?!?/p>
返璞歸真的重要一步,在于把培育有“生命自覺”之人作為今日教育的時代任務。人無法選擇這個時代,不能脫離這個時代,但可以通過生命自覺的培育去適應、回應并主動地介入時代,按照人的理想改造這個時代。
一個具有生命自覺的人,是能夠主動“明自我”“明他人”和“明環境”之人,是充分展示自我生命的意義和創造活力,因此擁有生命尊嚴的人。這是當代中國最稀缺的人格特征。
要培育出這樣的人,需要在教師培訓中落實一個“還”字:把創造還給老師,讓教育充滿智慧挑戰;把精神發展的主動權還給教師,讓學校充滿勃勃生機。這亦是黃佑生認為“提高教師培訓質量水平”的路徑。
有一次,有一個貧困縣的鄉村教師,在長沙市主城區一所優質學校跟班學習后,回到本校不久寫了一條微信消息,有人轉給了黃佑生。內容是這樣寫的:“城里學校的硬件條件那么好,教學資源那么豐富,教起學生來肯定容易啊!隨著跟崗培訓的結束,我徹底感悟了什么是‘羨慕嫉妒恨’。”

曾經的喚醒,今天的留念
這個農村教師的感嘆讓他陷入了沉思。這又回到了之前的“合適”的問題。“全省將近60萬教師群體,大部分是農村教師。什么樣的培訓才是最適合他們的?”黃佑生的語氣十分低沉,卻自有一種力量攝人心魄。
經過不斷地思考和調整,他和國培辦工作人員設計了送培項目,把優秀的培訓者團隊,拉到農村老師的“家門口”,并根據農村老師的需求,不斷調整培訓內容。于是,“省級送培到市縣,縣級送教到鄉鎮,名校送課到鄉村?!钡牧Ⅲw化送培模式由此產生,效果極佳?!耙?,現在我省的教師培訓工作在全國可是排第三呢!”黃佑生終于笑了起來。
誰來對鄉村教師進行專業化的培訓?這也是縈繞在黃佑生心頭的一大問題。“只有專業化的培訓團隊,才會有專業化的鄉村教師培訓。”黃佑生認識到,教師培訓由“游擊隊”走向“正規軍”,需要高素質、專業化的教師培訓團隊。于是,他說服有關領導,啟動了湖南省教師培訓師培養工程,并擔任首批教師培養對象高端研修班的班主任,大刀闊斧改革培養方式,創造性開設小組研修環節,帶出了湖南教師培訓“狼群”,在全國產生了不小的影響。為此,學員親切地稱呼他為“黃教頭”。
但,沒有一個人能夠改變一切。
黃佑生從不指望憑著一己之力能夠改變教育現狀,他的心愿無非是能改變一個教師,就是一個教師;能改變一所學校,就是一所學校;能改變一個區域,就是一個區域。
其實,任何改革者的教育理想總是無法脫離其所處的時代。
作為改革者的黃佑生習慣于在追問中告誡自己和他人,我們身逢的是一個大時代,一切都在轉型與變革之中,如何才能不辜負這個時代,做出只有教育者才能做出的時代貢獻?
今日之教育實踐和教育學思考,如果缺少有重量的精神境界,缺少有價值的生命理想,無法實現生命質量上的翻轉,就會愧對這個變革的大時代。
黃佑生的告誡與當年的費孝通頗有暗合之處,離世前的費孝通表達了對一種困境的憂慮:對于自身所處的時代,讀不懂,跟不上,對不起。
要讓“改變”真實地發生,必經的艱難和艱辛往往是那些旁觀者無法體會的。
在他的辦公桌上,有一摞筆記本,上面專門記錄了幾年來他的工作日常。我隨手一翻,看到的正是接受我采訪前三天的日程安排——
連續三天的時間,除了睡覺、吃飯,幾乎沒有空隙,一直泡在學校和課堂里。上午連聽四節課,下午前半段評課研討,后半段與教師培訓師團隊和學校領導團隊討論規劃,晚上與當地教育局領導開會總結近期進展。他有一種超出常人的令人驚嘆的能力,可以長時間保持注意力的高度集中以及思維與話語的高度清晰縝密……
黃佑生對教育實踐的尊重,與他對“人”的尊重一脈相承。
他聽課喜歡坐在教室前排,這樣可以對教室中師生互動對話的過程一覽無余。有時,他就坐在教室前排的地上,并開玩笑說“接地氣”。
在隨后的評課研討過程中,黃佑生的筆總是記個不停。這是他多年以來的習慣,無論何種場合,只要有人發言,他都會做細致的記錄。有的年輕校長因此怕與他同坐,一次研討下來,自己的筆記本只有屈指可數的寥寥數行,而他的本子上卻密密麻麻,鮮明的對比讓校長們坐立不安。
這個細微的行為,表明了他對每一個“人”的尊重,流露出一種情懷:我在傾聽你的發言,在捕捉你呈現的資源和帶給我的啟發,在與你對話、交流和溝通。
在捕捉老師們呈現的資源的同時,他也很樂意把自己的資源分享給老師們。
正如他每次講座或者上課后,都會把課件和上課資料無償提供給臺下聽課的老師們。而他每次的內容,也一定不會“長著同樣的面孔”,它一定是經過重新調整,再次精心備課的結果?!斑@樣才能提醒我不能止步不前,唯有不斷改變?!?/p>
有了豐富的細小和細微,他的言談舉止就獲得了一種深沉扎實的教育力量。

“喚醒”不是灌輸,而是平等的交流
有一次外出作報告,正值盛夏,主辦方安排的報告廳突然斷電,室外38度以上的高溫,一百來人的會場內沒有空調,悶熱難耐。由于還有點感冒,報告過程中,黃佑生明顯有點中暑的征兆,汗流浹背,體力逐漸不支。邀請方勸他暫停報告,稍作休息。但黃佑生說:“有的老師為了聽這場報告還提前幾小時就來占座,我不能辜負聽眾。”他堅持站著講了三個小時,結束時他不停地對臺下的老師說“謝謝”。當時,臺下老師們的衣服都汗濕了,但沒有一個提前離會。
一如雅思貝爾斯所說:“什么是教育?教育就是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p>
黃佑生不僅說暖心的話,還從不少鄉村老師的故事里讀到了淳樸、勤勞等與土地相連的精神氣息,反思城里人的精神缺氧,思考兒童精神成長中的大山、城鄉差距等問題——
“城市化的過程不只是改變農村經濟和教育的貧困落后,也要改變城市的浮華和狂妄自大。這需要兩類人之間相互尊重、欣賞、學習,從對方身上吸取精神能量,改變自己的不足。人逐漸變了,我們才會有新型的農村與城市。永遠不要把別人當作你的工具,你才會看懂每一個具體和豐富的人?!?/p>
他常感嘆:“我的身邊都是好人,我經常遇到好人!”
其實,人不同程度地既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教育者的偉大就在于能在不經意間喚醒人好的那一面,不斷激發出人渴望變得更好、追求自我完善的內在發展需要。
“經常遇到好人”,其實是他善于煥發人性中更好的那個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