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似
如果世界一切作為人的語言都湮息下去,只剩了鬼話,是很荒涼的。古希臘的諷刺作家琉善曾經(jīng)寫過三十章鬼話,但即使在他的作品那完全黑暗了的背景里,也還有代表“人語”的一種鬼的意見在。譬如第十三章上面就有著這樣的一段對話:
暴君(鬼):我是某國的暴君。
黑梅斯(鬼):到了這里,要這許多好看東西作什么?
暴:怎么呀,你要暴君脫得干干凈凈才到這里來么?
黑:一位暴君么!你當(dāng)暴君的時候,我們原不敢這樣煩你。但是你這個時候是一個鬼,我們卻對不起了。請你都脫下來!
暴:我都脫下來了,富貴都完了。
黑:你還有架子,還有驕傲,也都要去了。
暴:你至少也讓我留住我的紫袍王冕。
黑:不能,不能,都剝下來!
這已是第二世紀的作品,如果是出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什么作家的手筆的話,這些話是在刪除之列的。雖然所談的不過是鬼世界。近在手邊就有一個例。一九四○年三月二十四日的早晨,在未亡的法蘭西的一個法庭上。有幾個人據(jù)說是犯“叛國罪”,推出來審判了。
法官首先問什么職業(yè),一個囚犯回道:“議員。”
法官:“你不是一個議員。”
囚犯:“對,議員的權(quán)利已經(jīng)被剝奪了。”
另一個囚犯:“必須達拉第到場,他指我們是賣國賊,然而賣國賊恰恰不是我們,是那些出賣奧地利、捷克和西班牙共和國,并鼓勵希特勒侵略的人。”
在群眾的騷動中,警衛(wèi)隊的拉雷阿提上校憤憤地咆哮起來:“我不準別人說政府是在竭力破壞和平。”
另一個聲音爆裂了,是被告的辯護律師哲瓦士對法官的提示:“人和禽獸的分別,就在于他有言語的力量。”
這里所提示的“言語的力量”,是用“人”的資格來抗議迫害的尖銳表示。要用人語擊退專橫,是顯然的。
然而這到底已經(jīng)是三月間的事,時勢演變得真快,又三個月之后,“巴士底獄”以來,共和了一百五十年的法蘭西這才真的被賣掉了。誰賣的,似乎還是懸案。因為在我們這邊,另一個共和國的自由人們,又正大發(fā)其議論:說是法國之亡,實由于什么之類的怠工或反戰(zhàn)等等。定論還在混沌中,沒有得出來。不過這時候常常浮起一兩句人語,為那些蟲沙般的蟻民鳴冤。但同時也有勝者的嘲笑。但奚落的對象仍然是有畛域的。被嘲者是蟲沙的小民;一般如猿鶴的君子呢,自然還做穩(wěn)可以飛也可以走的白種。這次又是說法國人只會弄文學(xué)和藝術(shù),自由而又浪漫,當(dāng)然只好亡國了,要救國惟有高度的“集中化”。又名“戰(zhàn)時體制化”。然而其實這與事實又是不符的。不特遠在去年八月達拉第便禁止了由巴比塞創(chuàng)辦,作為國際作家協(xié)會法國支部的會報《和平與自由》,而且連有名的龔古爾文學(xué)獎金,法蘭西學(xué)院獎金等等,也由于文學(xué)作品的缺少而考慮停止審評了;馳名的《精神》周報改了月刊,篇幅還得由三百頁縮裁為三十頁;報紙的文藝副刊則是明令取消的。在這種情形下,是嗅不出自由的氣味的,同時也正便利于東方西方獵狗們的狺狺。坐在維琪小朝廷里面的官紳,享著資本主義最末的火燼的馀炎,用這火燼,由別人的手焚毀了第三共和國,又由官紳們自己的手,火葬了和火葬著鋒鏑之下的流浪民,逼使他們沒入海洋,進入地窖,然后再擺出悠然自得的架子,在完全黑暗了的地獄中,坐上完全黑暗的寶殿。
然而這卻是每況愈下,困頓而猶以為有余地的處境。人語是被抑殺了,但魍魎的嗥嚎也不見得能夠傳開去。看日益逼近眉睫的事實,卻是無聲的巨響在震撼著這烽火之邦,那便是黑梅斯的一句老話:“都剝下來!”
(原載1940年9月20日《野草》第一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