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歐陽文忠公文

王安石

夫事有人力之可致，猶不可期；況乎天理之溟溟，又安可得而推[1]？惟公生有聞于當時，死有傳于后世。茍能如此足矣，而亦又何悲？

如公器質[2]之深厚，智識之高遠，而輔以學術之精微，故充于文章，見于議論，豪健俊偉，怪巧瑰琦[3]。其積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發于外者，燦如日星之光輝。其清音幽韻[4]，凄如飄風急雨之驟至；其雄辭閎辯，快如輕車駿馬之奔馳。世之學者，無問乎識與不識，而讀其文，則其人可知。

嗚呼，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復[5]，感世路之崎嶇。雖屯邅困躓[6]，竄斥流離，而終不可掩[7]者，以其公議之是非[8]。既壓復起，遂顯于世[9]，果敢之氣，剛正之節，至晚而不衰。

方仁宗皇帝臨朝之末年，顧念后事[10]，謂如公者，可寄以社稷之安危。及夫發謀決策，從容指顧，立定大計[11]，謂千載而一時[12]。功名成就，不居而去[13]，其出處進退[14]，又庶乎英魄靈氣，不隨異物腐散[15]，而長在乎箕山之側與潁水之湄[16]。然天下之無賢不肖[17]，且猶為涕泣而歔欷，而況朝[18]士大夫，平昔游從，又予心之所向慕而瞻依[19]。

嗚呼，盛衰興廢之理，自古如此，而臨風想望不能忘情者，念公之不可復見，而其誰與歸[20]？

（選自《臨川先生文集》）

【注釋】

[1]“夫事”四句：致：做到。溟漠：幽暗寂靜，這里是渺茫的意思。推：推知，琢磨。

[2]器質：才能、度量和品質。

[3]瑰琦：奇特，美好。形容事物、文章卓而不凡。

[4]幽韻：優雅的韻調。

[5]上下往復：官位的升降、外貶召回。

[6]屯邅：處境艱難困苦。困躓：困厄不得升進。躓：跌倒，受挫。

[7]終不可掩：到底不會埋沒。掩：埋沒，淹沒。

[8]以其公議之是非：因為是是非非，自有公論。

[9]既壓復起，遂顯于世：既經壓抑，再被起用，就名聞全國。遂：隨即，就。

[10]后事：身后之事。這里指老皇帝死后王位繼承之事。

[11]發謀決策，從容指顧，立定大計：謀劃方針、決定策略，都是從容行動，當機立斷。指顧：手指目盼，比喻行動迅速。

[12]千載而一時：千載難逢的大事，一下子就得以決斷了。

[13]不居而去：不以有功自居，而是請求退職而去。

[14]出處進退：從出任官職，到居家隱處。

[15]異物腐散：尸體腐爛消失。異物：肉體、尸體。

[16]長在乎箕山之側與穎水之湄：長留在箕山之旁與潁水之濱。箕山：山名字，在今河南登封縣東南。潁水：潁河，源頭在登封縣境內的潁谷。湄：水邊。

[17]無賢不肖：無論賢與不賢之人，這里指全國上下的人士。

[18]朝：同朝，一同上朝，作動詞用。

[19]向慕：仰慕而親近。瞻依：瞻仰，憑吊。

[20]其誰與歸：我還能以誰為交游同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