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漢學家狄百瑞并不喜歡“狄百瑞”這三個字。當初,他的老師分明給他取名為“狄培理”,那是他1949年在燕京大學留學時的收獲,他的老師錢穆錢賓四,被譽為中國現代大儒。 “狄培理”這個名字他特別喜歡,后來就用它行走漢學界,發表作品,只是1980年香港一家出版社出他的書時,誤將其名字寫作“狄百瑞”,正值大陸文化開放,就此在國內學界叫開。對此,狄老是頗為耿耿于懷的。
狄百瑞敬愛老師,他一生的學術研究都沒有離開過中國儒學,錢穆對他影響至深。但是,狄百瑞學人生涯的發端其實比他拜在錢大師門下還要更早。18歲的時候,即中國抗戰爆發的1937年,他剛入哥倫比亞大學,進修現代文明核心課程,遇到的老師哈里·卡爾曼是個精于美國歷史的學者,卻常常跟學生講:“我們說起現代文明,想到的就是西方,你們是否得想想,如何將‘現代文明的范圍擴延到亞洲。”就因為這一句話,狄百瑞學了中文。他后來回憶說,同班同學簡直把他看成了怪物。
狄百瑞從未因為中國陷于戰亂、窮困,美國歌舞升平、富庶而厚此薄彼。他借著參加二戰的機會去了中國、日本、朝鮮半島,在燕京大學沒能待足一年,因新中國成立打道回府。一回哥大,他就著手搜編儒學原典——他想更深地了解儒學,并讓更多西方人對儒學產生興趣。中西兩邊,在狄百瑞這里始終是平等的。
就在中國人著手狠斗“孔老二”的時候,狄百瑞在美國陸續出版他的儒學研究專著。到了上世紀80年代,中國年輕人遇到狄百瑞,覺得新奇又困惑:我們老祖宗留下的待棄敝屣,被這個淡黃頭發的美國佬啃得津津有味!他們蜂擁上前,請他講講“儒學在今天的意義”。
有點諷刺嗎?也談不上。不管哪個文明古國,在進入現代社會時都得把自家文化遺產折騰幾番。狄百瑞在儒學中挖掘出了“自由傳統”,即儒家士大夫譴責并矯枉朝廷不義的傳統,這確實可以說得上是“儒學在今天的意義”。但這種抗爭行為又實實在在被朝廷和百姓兩邊冷落,歷來如此,心懷蒼生的“君子”總不免落個煢煢孑立的結局,甚至飽受嘲笑。
今年7月14日,狄百瑞去世,活了98歲。他的學術工作,前期一直是把儒家的東西引介給西方人,編定了一批“東方正典”,后來他發現,中國大陸的人自己都對儒家及其遺產沒信心了,跟燕京大學那個時候完全不同了。同時,儒學分散出了多個版本,擴散到東亞、東南亞、南亞,與其他民族的政治和學術實踐結合起來。于是他又把自己的研究方向擴延到亞洲其他地方的“儒家文化圈”,一家一家調查清楚……一個大家族敗了,瓦解了,家當滿地扔,被左鄰右舍各取所需,撿回家用,狄百瑞的工作,往簡單說,就相當于查清這些失散的家當,登個記造個冊。
他最大的理想,一直只在于讓人知道,東亞存在著一種儒家文明,它的典籍里包含的思想,有助于讓今天的我們成為更好的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