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椒八百石

唐大歷十二年（公元777年），宰相元載伏誅。同時，他的妻子、兒子、主書、隨員、門人和親信，以及他安插在宮廷里面的內線，統統完蛋，或被砍頭，或被關進牢房，或被逐出長安，或被削職為民。一位跺跺腳，長安城都晃幾晃的大人物，樹倒猢猻散，連替他收尸的人都沒有。

唐之元載，宋之蔡京，明之嚴嵩，清之和珅，應該算得上是中國歷史上數得著的權奸兼巨貪。但蔡、嚴、和三位再猖狂作惡，再為非作歹，至少還在乎他們的主子。而元載，根本不買皇帝的賬，相反，皇帝還要看他的臉色行事。所以，當大刀朝元載殺去時，長安城里最高興的人，莫過于唐代宗李豫。

在元載所居的大寧、安仁二坊，以及在他祖廟所在的長壽坊，抄出來的珍貴物品堆積如山，搜出來的金銀財寶滿坑滿谷。李豫派出一撥又一撥小太監，來回傳遞消息。當聽到從他家抄出來的贓物之中，最駭人聽聞、最蔚為奇觀、最難以想象、最莫名其妙的那八百石胡椒，堆滿了大理寺（最高法院）偌大的一個院子時，李豫的眼睛都直了。

按唐時一石的重量為七萬九千三百二十克計，那么，八百石胡椒，總重將近六十四噸。三個集裝箱都裝不完，恐怕夠長安市民敞開吃用一輩子。

元載更有一種癖好，熱衷于大興土木、建房蓋屋。他所建的屋宅，竟占了大寧、安仁、長壽三坊，唐代長安都城有坊110個，元載一人就占其三，可見規模之大，建筑之多。據《唐書》載，“膏腴別業，軫域相望”“名殊異樂，內廷不及”。他倒臺后，被沒收的宅舍足夠分配給數百戶有品級的官員居住使用。他在東都洛陽還專門營建了一座園林式私宅，充公之后，竟能改成一座皇家花園。

能夠裝滿三個集裝箱的贓物胡椒，稱得上是世界貪污史上一個極具黑色幽默意味的記錄。清人丁耀亢在其所著的《天史》一書中，這樣寫道：“人生中壽六十，除去老少不堪之年，能快樂者四十多年耳。既極意溫飽，亦不至食用胡椒八百石也。唯愚生貪，貪轉生愚。黃金雖積，不救燃臍之禍；三窟徒營，難解排墻之危。事于此儕，亦大生憐憫矣。”

其實，無須憐憫，“唯愚生貪，貪轉生愚”，那按捺不住小農心理的占有欲，是這幫官員的犯罪之本。

元載家本寒微，當初能有一碗岐山臊子面吃，就謝天謝地了。現在成為宰相，“志氣驕溢，每眾中大言，自謂有文武才略，古今莫及，弄權舞智，政以賄成，僭侈無度”。而獲得絕對權力之后，連李豫都無可奈何，他自然肆無忌憚、無惡不作了。

你可以說他蠢，也可以罵他傻，積攢這六十多噸胡椒，有什么用？他不是不知道吃不了，也不是不知道賣不掉，但對元載這個大貪污犯而言，他需要的只是占有，無窮無盡地占有。因為有絕對的權力，便會絕對的占有，而絕對的占有，便會獲得絕對的快樂。這也是古今中外所有貪官至死不肯收手的動力。

（林冬冬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李國文千字文》一書，何保全、于泉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