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娟+蔣紅衛
摘要:古人常以“長嘯”“高歌”述志、抒懷,歸有光在《項脊軒志》中記述自己“偃仰嘯歌”,既暗示了自己求取功名重振家業的使命感,也暗示了功名難成的郁憤。他的使命感源于歸氏的家族淵源;他的郁憤源于對前途的渺茫、對祖母的虧欠、對家族分崩離析的無奈。“嘯”“歌”二字,看似不露痕跡,實則寄予深遠。
關鍵詞:“嘯、歌”;述志抒懷;使命感;郁憤感
“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項脊軒志》)此段通常譯作:“借來的圖書堆滿了書架,我或偃臥或起身或長嘯或放歌,有時又靜默端坐,聽自然界的各種聲響。”字面上的意思非常清晰,記錄了歸有光在項脊軒中的生活起居。
但除了這層字面意思之外,是不是還有更深層次的東西可以探究呢?歸有光為何長嘯,為何放歌?他是帶著怎樣的心情冥然兀坐?這個少年在這間斗室中背負著怎樣復雜沉重的心情默默地成長?我們不妨從“嘯”與“歌”二字入手,探尋歸有光深邃復雜的內心世界。
何謂“長嘯”?
古人作長嘯,大致可分兩種情形:一是撮口發出悠長清越的聲音,常以此述志;二是大聲呼叫發出高而長的聲音,是幽人壯士情致勃發之際發出的狂呼大叫。嘯,作為一種奇特的發聲方式,常被士人用以宣泄郁憤、排遣憂思。這樣的例子詩詞歌賦中很常見。
“心之憂矣,永嘯長吟。”(嵇康《贈兄秀才從軍詩》)嵇康既對魏王室的腐敗無能深懷不滿,又對司馬氏集團的專橫殘暴毫無辦法,只能獨自愁悶,然而,畢竟要找個方式排遣憂憤,“長嘯”正好抒懷。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岳飛《滿江紅》)面對南宋當權派的掣肘,岳飛真是氣憤填膺又無可奈何,唯有仰天長嘯一吐滿腔郁憤。
嘯,沒有切實的文字內容,但作長嘯者必心有郁積。嘯,只是一種行為方式,而傲倨狂放才是它的靈魂。歸有光自然也不例外,他要以長嘯來讓心懷舒暢。
何謂“放歌”?
歌,《說文》:“詠也”;《說文系傳》:“歌者,長引其聲以誦之也。”《禮記·樂記》:“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長言也。”《書·舜典》“詩言志,歌永言。”《尚書·正義》曰:“直言不足以申意,故令歌詠其詩之義以長其言”(見《康熙字典》)。
從以上種種注解中,我們大致可以看出:“歌”是一種口中發出的伴隨文字內容的音樂,是用來表達志向、愿望的。古人論音樂說:“絲不如竹,竹不如肉。”(陶淵明《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是講撥絲弦不及口吹竹管,口吹竹管不如喉舌直接發出嘯歌,因為嘯歌離“心”最近,是帶有感情和思想內容的,最能直接見人的性情。白居易在詠樂詩《楊柳枝二十韻》中也明確表達了對“竹不如肉”的認同:“取來歌里唱,勝向笛中吹。”清人李漁亦明確肯定了“聲音之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閑情偶寄·飲饌部》)
古人以歌入詩文,多用于抒懷。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觀滄海》)曹操觀滄海而放歌,表達了將一統天下胸懷氣魄。
“歌曰:‘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赤壁賦》)蘇軾扣舷而歌,表達自己身處江湖而心存魏闕的悵惘之情。
由此可見,歸有光在項脊軒中長嘯、放歌,除了排遣生活的單調之外,還暗示了更多耐人尋味的情感,那就是求取功名重振家業的使命感、責任感以及功業難成的郁憤感。
首先,這種使命感讓他壯懷激烈,對人生充滿了豪情壯志。《項脊軒志》在被收入中學教材時,人教版、蘇教版等諸多版本都將原文中一段較長的抒情文字刪掉了,這段文字是這樣的:
項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懷清臺;劉玄德與曹操爭天下,諸葛孔明起隴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區區處敗屋中,方揚眉瞬目,謂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謂與坎井之蛙何異?”
在這段文字中,歸有光以坎井之蛙自喻,以蜀清、劉備、諸葛亮自比,貌似自嘲之語,實則婉曲地表達了自己雖然此時郁郁不得志,但終將守得云開霧散揚眉吐氣。書齋命名為“項脊軒”,是因為歸有光的九世祖歸道隆曾居住太倉的項脊涇,作者用它來作為室名,不僅有懷宗追遠以示紀念之意,也含有自勉之意。
吳中歸氏家族到唐代天寶年間,出了第一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名叫歸崇敬,官至翰林學士、皇太子侍讀,被封為余姚郡公。年八十八卒于官,贈尚書左仆射,謚號“宣”。歸有光對此不無自豪地稱:“吳中之歸,皆宗宣公。”歸崇敬的后代中出過一位太子賓客、戶部侍郎歸靄。歸靄的第十五世孫歸罕仁,在南宋末年任湖州判官,歸有光在他的《歸氏世譜后》中說: “高祖罕仁,唐太子賓客靄之十五世孫。宋末,任湖州判官。以此知吾家本于宣公。” 這里提到的歸罕仁是歸有光可考證的自己家族的第一代人,宗為一世祖。接下來第二世是歸道隆,居住在昆山縣項脊涇。第三世為歸德甫,曾任河南廉訪使。第四世是歸子富,洪武六年,徙居昆山縣城之東南門。第五世是歸度,即歸有光高祖的祖父。
另外,歸有光祖母的祖父夏昶,永樂十三年中進士,為翰林院庶吉士。文皇十分賞識他的楷書,被推薦供事內省,授中書舍人。嘗侍從皇帝出巡于南、北二京。明宣宗宣德年間任太常寺卿。善畫墨竹,時推第一,徐沁《明畫錄》說夏昶“寫竹時稱第一,名馳絕域,爭以兼金購求,故有‘夏昶一箇竹,西涼十錠金之謠。”其兄夏昺,與昶同拜中書舍人,時稱“大小中書”。
中國人通常有這樣一種文化心理,祖上的榮耀往往能增加自己的榮耀感,也往往增加了自我勉勵的責任感。如韓愈言必稱自己為昌黎望族,屈原《離騷》開篇即說:“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祖上的榮耀當然也激起了歸有光內心強烈的榮耀感和使命感。
然而,榮耀畢竟屬于遙遠的過去,在求取功名的漫長幽暗的過程中,歸有光的大部分時間深陷在壓抑與苦悶之中。
歸有光出生在一個家道衰落累世不第的寒儒之家,但歸有光從小就表現出了讀書的天賦。他少年好學,九歲能文,這給了家庭以希望的曙光,求取功名復興家業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這個少年的身上。“余自束發,讀書軒中,一日,大母過余曰:‘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比去,以手闔門,自語曰:‘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頃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 祖母當時自然不會想到自己不經意間說的一句話,會在孫子的心中砸下如此千鈞重的分量,祖母的話就像晨鐘暮鼓,聲聲催促歸有光勤奮苦讀,冥冥中時刻召喚他跋涉前行不敢懈怠。博取功名重振家業的使命感既給了他執著的信念和前行的動力,也給了這個少年沉重的精神負擔,因為功名之路顯得如此漫長而渺茫。歸有光20歲時盡通五經三史和唐宋八大家散文,35歲時方鄉試中舉,但此后8次會試均未及第,直到60歲才中進士。少年立志,花甲方成!而其間經歷的挫折和痛苦想必也曾讓他腸一日而九回。個中滋味,非親歷者不能解。“瞻顧遺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這一聲長嘯,有多少無可傾訴的復雜心情!有愧對先人的歉疚,有功業無望的焦灼,有幼年喪母的傷痛,有親人漸次永訣的凄涼。這一聲長嘯中宣泄出的是與這個少年的生理年齡極不相稱的沉郁和蒼涼。
讀書期間歸有光還親歷了家庭分崩離析的過程:“先是庭中通南北為一。迨諸父異爨,內外多置小門,墻往往而是。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雞棲于廳。庭中始為籬,已為墻,凡再變矣。” 庭中通南北為一,象征的是一個封建大家庭的和諧,而由籬笆到圍墻的升級,不僅僅是空間阻隔的升級,更是心靈阻隔和心理防線的升級,它象征的是親緣關系的不斷疏離,是骨肉親人之間漸行漸遠漸成陌路。歸有光的高祖的祖父歸度,曾親自立下《遺訓》,申明歸家自其高祖以后,世代不得分居,凡子孫要求分家單獨生活的,就是不孝,不可以列入歸氏家譜。而如今這個大家庭正走向分崩離析,這自然會讓少年歸有光產生被叔伯逐漸拋棄的不適感甚至恐懼感,因為自幼失去父母呵護而對長輩產生心理依賴畢竟是人之常情。而東犬西吠雞棲于廳客逾庖而宴的亂象,形象地概括了這個大家庭敗落時的混亂、嘈雜,讀來令人大有末世之感,其間夾雜的無休止的紛爭,讀者應該很有想象空間。這些景象當然會讓這位讀書軒中的少年倍感焦慮和痛苦,也感到沉重的使命感和責任感甚至時不我待的緊迫感。要讓這個家庭重新凝聚起來的力量唯有功名,四世同堂五世同居是一個家族成功也是個人成功的標志。由此可見,這個少年心靈上背負的十字架該有多么沉重!
總之,歸有光在項脊軒讀書期間的長嘯與放歌,絕不只是記錄生活起居那么簡單,這里面實實在在地深藏了歸有光一個復雜的心靈宇宙。細讀這兩個詞,我們可以感受到這個少年靈魂深處沉沉的痛苦和濃濃的悲涼。
作者簡介:梁娟(1978— ),女,浙江省安吉高級中學一級教師,主研方向為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