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光明
丹麥著名文學史家勃蘭兌斯說:“《威尼斯商人》的重要價值,在于莎士比亞把原來表現不甚明顯的性格特征賦予了應有的深度和嚴肅性,在于此劇結尾時在月光如水的夜色中那令人陶醉的優美歌曲。”
比起發生在威尼斯劍拔弩張的劇情,在貝爾蒙特發生的一切,都是那么輕松、甜美,富于田園情調,尤其一開場,“皎月銀光的夜晚,微風輕吻著樹梢,不發出一點聲音”,洛倫佐和杰西卡這對情人,坐在波西亞家的花壇里,他倆的那段以月亮和愛情為主題的對話,全然是一首洋溢著古典抒情浪漫、令人心醉神迷的愛情詩。
自然,在《威尼斯商人》中,除了夏洛克這個“悲劇”角色,最光彩照人的人物是波西亞。其實,整部戲圍繞著三條主線展開:“一磅肉的故事”,“選匣子的故事”,“安東尼奧和巴薩尼奧的友誼”,三者相輔相成,相生相襯,互為表里,互為交織,缺一不可。我們不妨這樣假設一下:假如沒有安東尼奧和巴薩尼奧“神圣的友誼”,便不會發生安東尼奧和夏洛克之間“一磅肉的故事”,夏洛克是這個故事里的主角;同時,也不會發生巴薩尼奧和波西亞的“選匣子的故事”,波西亞是愛情故事的主角。友誼和愛情,也都是《圣經》母題。但在這里,“神圣的友誼”成為美好愛情的基礎,愛情藉“上帝的仁慈”又成為友誼的救星。
如果說莎士比亞要通過安東尼奧來塑造一個理想道德的基督徒楷模,顯得內勁不足,但他卻讓波西亞具有并煥發出了文藝復興時期最富于理想意味的女性風采,她聰穎智慧,機智銳敏,風趣幽默,善于交際。從她對待前來貝爾蒙特選匣的求婚者來看,她還很懂得世故人情。重要的是,同樣作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一切聽憑上帝安排”的波西亞,比起安東尼奧似乎不食人間煙火的了無趣味,滿身都彌漫著鮮活的靈氣。盡管她深知按《圣經》所說,“譏笑人”是一種“罪過”,她還是禁不住對不喜歡的人與事,既會表面敷衍搪塞得讓人心里有苦說不出,更會在背后不動聲色、尖酸刻薄地“譏笑”挖苦。
波西亞的這一特性首先在第二、三幕的“選匣子的故事”中得到充分顯露。她讓尼莉莎說出求婚者的名字,然后逐一點評:那不勒斯親王在她眼里“就是一頭小馬駒,除了他的馬,不會說別的;還特別強調親自釘馬掌,是他的看家本領。我猜他媽媽多半跟一個鐵匠偷過情”。她諷刺“一臉苦相”的帕拉丁伯爵,恐怕要變成愛哭的哲學家;她挖苦法國貴族勒龐“畫眉鳥一叫,他馬上跳舞;他會跟自己的影子比劍”。她譏笑著裝古怪的英格蘭青年男爵的“行為舉止來自世界各地”。她的刀子嘴絕不輕易放過求婚者的毛病。
然而,在那個時代,像波西亞這樣卓越的女性,心里渴望“躁動的青春就像一只野兔,它會跳過跛腳老人用良好格言編織的羅網”。但“一個活生生的女兒的意愿”,卻要被父親的一紙遺書限制住對婚姻的自由選擇。因此,“選匣”定終身,成為喜劇戲份里唯一令人緊張的地方,觀眾和波西亞一樣擔心選錯匣子嫁錯郎。不過,熟知莎士比亞喜劇寫法的觀眾和讀者大可不必為此擔心。正如巴薩尼奧在開始選匣以前波西亞對他說:“我的畫像鎖在其中一個匣子里;假如您真心愛我,就一定能把我找出來。”
匣分金、銀、鉛,三次選匣也是按其成色順序進行。三個匣子上各有一句題詞,先由第一個前來選匣的摩洛哥親王,一下說出:“第一個是金匣子,上面的題詞是:‘選我者,得眾人之所得。第二個是銀匣子,上面的允諾是:‘選我者,盡得其所應得。第三個鉛匣子,上面的警告也像鉛的顏色一樣生硬:‘選我者,須傾其所有做賭注。”
多佛·威爾遜指出,莎士比亞運用“選匣”這一古老的喜劇性手法,使之成為劇情的關鍵性支點。莎士比亞要表現的是,“選匣”代表著三個選匣者三種截然不同的身份、地位、人生觀、價值觀、愛情觀,同時也不無諷刺地反向象征著由于他們望文生義,本來就該或只配得到那樣的命運。比如,摩洛哥親王自認為有“一顆金子般的心靈,決不能在徒有其表的垃圾廢物面前屈尊受辱;我不會拿任何東西為鉛冒險”。他又自覺身價遠比銀子值錢,便選擇了金匣,結果打開一看,得到的卻是在眼窩里藏著一張紙卷的骷髏,上面是一首詩,開頭幾句警言赫然寫的是:“閃光的不一定都是黃金,/要時常把此言牢記在心。/多少凡夫俗子不惜生命,/只為看到我外表的光鮮。/鍍金的墳墓里爬滿蛀蟲。”
對此,時至今日,我們又有多少人真正認識到了呢?
阿拉貢親王剛開始選匣,一上來就先將“低賤粗劣的鉛匣”排除在外,而只在金、銀之間權衡得失。他認定“徒有銀色裝飾”的銀匣是其“所贏得”,打開后,卻得來一幅傻瓜的畫像和一張字卷,上面寫著:“有的人終身只與幻象親吻,/那便只能得到幻象的祝福。/的確,/世人果然真有傻瓜,/像這銀匣,徒有銀色裝飾。/無論你娶誰為妻帶上臥床,/你也一輩子都是傻瓜腦殼。”
通過不無調侃又靈巧睿智地描繪選匣,天才的莎士比亞讓求婚者的言辭及每個匣子里所藏警示性的格言詩篇,都具有深邃、豐富的意蘊。比如,選匣前的阿拉貢親王嘴里念念有詞:“但愿那些個榮耀的地位,高貴的等級,顯赫的官階,都不是靠營私舞弊的欺騙得來;但愿那些得到清白榮譽的人,都是應得之人!”這何嘗不是莎士比亞通過阿拉貢親王之口,在表達對時政、時弊、世人、世事的譏笑呢?
如前所說,選匣過程中的緊張,發生在巴薩尼奧選匣的那一瞬間。莎士比亞先是通過波西亞的獨白,將一個“靦腆少女”動情的內心揭示出來,以便讓隨情而發生的一切自然而合理。比如,她絕不會用樂聲和歌手去引導摩洛哥親王、阿拉貢親王選匣,可她唯恐巴薩尼奧一旦失手,自己將抱憾終身。“你在那里奮戰,我在這里觀望;/內心的驚恐卻要超過你萬分”,這兩句就將波西亞一顆躁動的青春少女之心惟妙惟肖地刻畫出來。
在歌聲的引導下,巴薩尼奧深切領悟到:“但凡事物都可能表里不一,因而世人總被事物的表面裝飾所欺騙。在法律上,有什么貪污腐敗的案情,不能經過一番純熟老道、動聽煽情的言辭,將罪惡遮掩?而在宗教上,又有什么本該下地獄的罪過,不能得到某些一臉嚴肅的牧師的祝福、支持,并從《圣經》中引經據典,用華麗的裝飾把丑行隱藏?……換言之,裝飾就是虛假的真實,這個狡詐的時代,專門用它來騙聰明人。正因為此,你這炫目耀眼的黃金,麥達斯的堅硬食物,我偏不要你;銀子,你這蒼白的,人皆用之、流通世間的賤奴,我也不要你;可是你,這樸實無華的鉛,毫不起眼,并令人心生退縮,而你的質樸卻比雄辯的口才更能打動我,我就選了你吧。”
或許莎士比亞要在此處故意留出一個懸疑:假如沒有導向性的歌詞,在波西亞眼里氣質高貴的巴薩尼奧,會自甘選擇“樸實無華”、“毫不起眼”的鉛匣嗎?當然,這很好解釋,看似必須遵循父親遺囑、無權自由選擇婚姻的波西亞,完全可以憑智慧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
當選擇鉛匣的巴薩尼奧打開匣子,如愿得到了波西亞美若天仙的畫像,一張紙卷上寫著:“你若對結果稱心如意,/那就接受命運的祝福,/回轉身,向你的情人,/以愛的一吻締結婚約。”然后,波西亞向巴薩尼奧表示以身相許,把自己以及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獻給丈夫,并贈送一枚戒指,讓巴薩尼奧發誓:“要是哪一天您讓它離身,丟失,或轉送別人,那便預示著您愛情的終結,而我必將因此對您嚴加譴責。”
莎士比亞在此,為發生在第四幕庭審之后,救了安東尼奧一命的“波西亞法官”向巴薩尼奧索要戒指作紀念,以及由此而引發的第五幕中的“戒指事件”,巧妙地設下了伏筆。當巴薩尼奧選中匣子,波西亞表示愿以身相許時,莎士比亞故意賣關子,讓她過分自謙地表白:“我是一個沒有讀過書的女子,既缺乏教養,又毫無經驗。幸虧她還不算老,可以學習上進;更幸運的是,她沒有笨到難以施教;而最最幸運的,是她愿把那顆溫柔的心奉獻給您,由您來引導;您就是她的主人、她的總督、她的君王。”因此,當安東尼奧在法庭上見到那個“博學多才的法官”時,無論如何都不會把“他”同新娶的這位“沒有讀過書”、“既缺乏教養,又毫無經驗”的新娘聯系起來。
莎士比亞的藝術構思真是靈妙:當波西亞打算女扮男裝,準備離開貝爾蒙特前往威尼斯,去救助身陷絕境的安東尼奧,她說的那一段獨白,可視為故意要制造一起“戒指事件”的導火索。這時,波西亞已深知新婚的丈夫曾是一個浪蕩紳士,她對此不僅并未感到驚奇,還在慶幸自己得到一個回頭浪子做丈夫的同時,準備去救助幫丈夫贏得自己的安東尼奧。因此,當得救的安東尼奧向她真誠致謝時,她亦十分真誠地表示:“對于一個人,能隨心所愿便是他最好的酬勞。而對于我,救了您,正是隨我心愿;按我自己的算法,我已從中得到最好的酬勞。我從未想過貪圖什么酬勞。”但此刻,安東尼奧尚無法領悟她的言外之意。他一直蒙在鼓里,直到第五幕結尾處,才從貝拉里奧寫給波西亞的來信中得知事實真相。
對于波西亞則不然,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意料和掌控之中。比如,她說,等穿上男裝以后,“我會以一種青春期男孩兒尖嗓破聲時的嗓音說話;把走路時輕盈的兩個小碎步,變成男人的一大步;我會像一個愛吹牛的小伙子,聊起打架格斗來津津樂道,還會精心編一些謊言,比如一共有多少位尊貴小姐如何愛我,全被我一口回絕,最后她們都因相思成病抑郁而亡。——我實在無能為力呀!可我深感懊悔,盡管如此,我的初衷并非是要害她們丟了命。諸如此類不成熟的幼稚謊言,我隨口就能編出二十個,誰聽了,都會一口咬定,我走出校門也就一年多。這些出口成謊的無賴玩的那些拙劣把戲,我腦子里不下一千種,這回都要拿出來用”。這絕妙地說明,波西亞對男人有怎樣的花花腸子,又有怎樣的虛假伎倆,心知肚明,洞若觀火。甚至可以這樣講,當她把戒指贈給巴薩尼奧,說完:“我奉上這枚戒指,要是哪一天您讓它離身,丟失,或轉送別人,那便預示著您愛情的終結。”巴薩尼奧當即信誓旦旦地表示,“當這枚戒指一旦離開這根手指,那便意味著生命已離我而去。”此時,她心里已經覺得,只要略施小計,讓這枚戒指離開丈夫的手指并非絕無可能。因此,她才要故意一試,導演了一出離奇的“戒指事件”,令巴薩尼奧和格拉西安諾這兩個大男人難堪到無地自容,同時,這可以讓她和尼莉莎抓住丈夫的把柄,將主動權攥在手里,確保婚姻生活不出意外。在那樣一個時代,這該是多么機智靈慧的新女性!
在此之前,杰西卡曾對情人洛倫佐說:“要是巴薩尼奧閣下能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娶到這樣的夫人,那真是天賜良緣,可謂天作之合,他在人間便享受到了天堂的快樂;假如他不能規規矩矩地過日子,便不配享有這個福氣,而且,顯而易見,他永遠上不了天堂。”這既是在評價巴薩尼奧,希望他珍惜到手的幸福,同時更是在敲打洛倫佐一定要“踏踏實實”、“規規矩矩”地過日子。此處自然暗含這樣一層意思,即巴薩尼奧娶波西亞之前的“日子”,應算不上踏實、規矩。這也是波西亞的擔憂,在從威尼斯會貝爾蒙特的路上,她“每到一處,都要雙膝跪地,祈禱新婚幸福”。無論波西亞、尼莉莎、杰西卡,劇中的三位女性都渴望得到幸福美滿的婚姻生活。
莎士比亞從兩個層面塑造波西亞,首先,通過庭審斷案“一磅肉”,讓她搖身一變,成為一個身著男裝、真的巾幗不讓須眉的奇女子——“法官波西亞”。這樣的法官也非來得突兀,當波西亞送別巴薩尼奧,不知接下來將演出怎么一曲好戲的洛倫佐贊美波西亞:“新婚之際便能忍受與丈夫離別,這足以證明,您對那神圣的友誼,具有一種善解人意的高貴情懷。然而,當您知道這一情懷給了誰,被您救助之人是怎樣一位真正的紳士,是我的主人、您的丈夫多么要好的一位朋友,我相信,這一善舉帶給您的驕傲,是您平常任何普通的慷慨之舉所達不到的。”若非有如此的“高貴情懷”,也就不會有那個最初讓夏洛克誤以為是“丹尼爾再世”的“法官”。當“他”卻對夏洛克一字一句、卻擲地有聲地說:“這契約清楚地寫明,你可以割‘一磅肉,卻只字未提你可以取一滴血。”“你準備割肉吧。一滴血也不能流,只能割分量精準的一磅肉,重了不行,輕了也不行;假如你割下來的肉,比精準的一磅,不管多了,還是少了,或者分量的輕重只在毛發之間,不僅如此,只要天平出現一絲一厘的偏差,你也死定了,而且,還要罰沒你的全部財產。”夏洛克的悲劇下場從這一時刻來臨,劇情也由此急轉直下。
其次,通過波西亞精心策劃、自編自導的“戒指事件”得到如其所料的圓滿解決,我們發現,這位實際上等于把自己主動嫁給巴薩尼奧的新娘,是一位對未來的婚姻生活胸中有數、亦對丈夫駕馭有術的女性。這在“戒指事件”達到高潮的時候,表現得最為酣暢、戲謔。在這場戲中,波西亞和尼莉莎像演雙簧一樣,把兩個失去戒指的新婚丈夫弄得百口莫辯、尷尬異常。當波西亞說:“我對天發誓,見到這枚戒指之前,我絕不上你的床!”尼莉莎馬上跟一句:“不見到我的戒指,我也不上你的床。”當尼莉莎說:“好在我心里很清楚,那個拿了戒指的書記員臉上一輩子也不長胡子。”波西亞又馬上緊跟:“我敢拿生命打賭,一定是哪個女人把這戒指拿走了。”當波西亞貌似挑釁地說出:“要是把我獨自一人留在家里,以我此時完好的貞潔名譽起誓,我一定與那博士同床共眠。”尼莉莎也立即響應:“我也跟他的書記員睡:因此你要當心,務必守著我,千萬別離開。”在此,莎士比亞一方面在劇情中合情合理地刻意讓兩個新娘用女人的“性語”去刺激丈夫,另一方面,是為了挑逗和激發觀眾的“性”情、情緒。
當“戒指事件”真相大白以后,男人又以調情的語調開始回擊。比如,恍然大悟的格拉西安諾難以置信地問尼莉莎說:“你就是那個給我戴綠帽子的書記員?”尼莉莎調皮地回答:“是的,不過那書記員永遠也干不了給你戴綠帽子的事兒,除非他真能長成一個男人。”仿佛從夢中醒來的巴薩尼奧,則溫情脈脈地對波西亞說:“親愛的博士,今晚您跟我睡,——我不在家的時候,您也可以跟我妻子睡。”
最后,全劇在格拉西安諾帶有戲謔狂歡曲意味的詩中結束:“還有兩個小時就要天光大亮,/咱立刻上床,還是明晚再說?/白天來了,我也盼早降夜幕,/好跟博士的書記員魚水交歡。/知足,這輩子再沒啥可擔憂,/千萬別把尼莉莎的金箍看丟。”格拉西安諾擔心的是,在以后的日子里,自己千萬別讓尼莉莎給自己戴上男人最怕的綠帽子。
從落幕回望全劇,劇中凡帶或濃或重口味的粗俗“性語”或較為含蓄的“性雙關語”,差不多都出自格拉西安諾之口。他幾乎張嘴就是性,他的性思維、性聯想無比發達、豐富。莎士比亞就是要以此讓他變得有趣,比如,他在和薩拉里奧一起等候洛倫佐來接杰西卡私奔時,也能不經意地隨口說出不無愛情哲理的話:“追求時的那股興奮,比追到手享受的時候大多了,世間萬物莫不如此。一艘掛滿旗幟的船駛離港灣,在被淫蕩的風摟著抱著的時候,多么像一個風流倜儻的浮華少年!等它回港,船帆襤褸,海浪把船身毀損得斑駁支離,淫蕩的風把它侵蝕得瘦骨嶙峋、破爛不堪、窮困潦倒,這個時候,又多么像一個失魂落魄的紈绔子弟。”
毋庸諱言,莎士比亞的所有戲都跟“性”有緣,無論莎士比亞本人是否頗好此道,它的確可以增添劇中濃郁的戲謔成分,同時滿足那個時代觀眾的胃口。事實也的確如此,劇中除了格拉西安諾,還有一位小丑式人物蘭斯利特,他先是夏洛克的仆人,后轉去侍候巴薩尼奧。在他身上折射出莎士比亞式喜劇的一個重要特點,即每一部莎劇,幾乎總有至少一個小丑。設計這樣的角色,不外是為了給喜劇增添多一點的戲謔調料,把觀眾的興致胃口吊起來。世俗的男人,會有誰不喜歡性呢?
有趣的是,蘭斯利特這個人名就非常講究。在以“第一對開本”為底本的“皇家版”里,此人名為Lancelet(蘭斯利特),意思是“小矛槍”(Little lance),轉義指男人的陽具陰莖;而“牛津版”、“新劍橋版”、“貝七版”等其他多數版本,都作Launcelot(蘭斯洛特),與亞瑟王(King Arthur)故事中著名十二圓桌騎士的第一勇士Sir Lancelot(蘭斯洛特爵士)同名。這當然是別有用心的,因為在亞瑟王的故事中,蘭斯洛特與亞瑟王的妻子通奸。不管用哪個名字,莎士比亞想要說的是,劇中的這個“小丑”,像與亞瑟王妻子通奸的蘭斯洛特一樣,用自己的“小矛槍”同一個黑人女鄰居通奸。正如洛倫佐諷刺他的:“這件事我要是向社會交代起來,總比你把黑人的肚子搞大更有話說;蘭斯利特,那個摩爾人懷了你的孩子。”
蘭斯利特的姓氏Gobbo(高波),在意大利語中是駝背(hunchback)的意思。也許,莎士比亞想暗示蘭斯利特的父親老高波,除了眼睛瞎,還是個駝背。這一點在劇中沒有說明。不過,從今天的藝術角度來看,有理由把第二幕第二場老高波和蘭斯利特父子對話一場搞笑的戲,視為一處敗筆。盡管此處的盲父認不出兒子,明顯是莎士比亞對《舊約·創世紀》第二十七章雅各騙取盲父以撒祝福的戲仿,但從整個劇情來看顯得多余。正因為此吧,現代的演出,包括好萊塢電影版的《威尼斯商人》,都將這場大戲刪除了。
然而,從文本的角度,莎士比亞或許又有他的深刻用意,因為在第一幕第三場,夏洛克講述“雅各發家”時提到:“我說的可是我們圣祖亞伯拉罕后裔的那個雅各——給他舅舅拉班牧羊,多虧他有位聰明的母親為他精打細算,才使他成為第三代繼承人。”但上帝在《創世紀》第二十五章第二十三節顯示的是,“耶和華對她(雅各的母親)說:‘兩國在你腹內,兩族要從你身上出來,這族必強于那族,將來大的要服侍小的”。這一圣跡表明,雅各成為以色列第三代族長,并非如夏洛克所言,是靠母親的“精打細算”,而是上帝在以掃和雅各兩兄弟尚在母腹之中的時候,就已經遴選了雅各。莎士比亞會是有意用老高波這一滑稽的盲父形象,作為對夏洛克所講“雅各發家”的一個回應嗎?他是要以此將夏洛克猶太教的神圣外衣剝掉,揭穿他名為“精打細算”靠利息賺錢,實則嗜錢如命、高利盤剝嗎?不過,盡管劇中沒交代高波父子的宗教身份,但從夏洛克嚴守猶太教來看,他肯接受蘭斯利特當他的仆人,說明蘭斯利特不是一個基督徒。那這是莎士比亞故意模糊嗎?這里的對《圣經》不無消解意味的戲仿,是以基督徒戲仿的方式來顛覆夏洛克,還是也同時以戲仿的方式顛覆基督徒呢?這又是一把雙刃劍嗎?
無論第四幕的悲和第五幕的皆大歡喜,是否會使觀眾在心理感覺上產生巨大落差,莎士比亞是要用詩意的美好愛情,為他初衷要寫成喜劇的這部戲劃上一個完美的句號。撇開第五幕中的戲謔成分,第五幕的這樣兩段蘊含詩意哲理的兩段話,堪稱《威尼斯商人》的主題,同時也是《圣經》母題的點睛之筆。
當洛倫佐和杰西卡一起坐在花壇仰望皎月聽著音樂時,洛倫佐說:“月光在這花壇上睡得多么甜美!就坐在這兒聆聽,好讓樂音悄悄爬進我們的耳朵。悅耳和諧的音樂,最適宜在輕柔的靜謐和夜色中彈奏。……天空中那么密匝匝的鑲嵌著金光耀眼的圣餐盤。看呀,哪怕一個最微小天體的運轉,都像一位天使在歌唱,又有無數圍繞它、閃爍著永恒光芒的小天使,發出此起彼伏的合唱;原來在我們不朽的靈魂里,也有像這樣的和諧樂音,但當這具泥土做成的軀殼,把靈魂封進肉體凡胎以后,便再也聽不到這樣的天籟之聲了。”
這是藉天使的歌唱,呼喚塵世間的美好靈魂!
波西亞到家之前,遠遠望見了家里的燭光。她禁不止發出這樣的感慨:“那小小的蠟燭,將光線照射得這樣遠!一件善事之于卑微、邪惡的塵世,也正如這燭光在閃耀。”
這里寄托著莎士比亞的理想:只要人間有彰顯“上帝的仁慈”的“善事”,“卑微、邪惡的塵世”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