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風
有一群人,那么平凡的一群人,在某一瞬間曾驚心動魄地偉大過
《明月幾時有》是最近我看的電影中最值得討論的一部。
它可以看成《黃金時代》的姊妹片?!饵S金時代》講的是知識分子,而《明月幾時有》則講的是那些無名的庶民?!饵S金時代》講的是大時代里的一個異類,她沒有與那些著名左派書生一樣,成為時代巨潮里那些活躍的泡沫,她聽從她內心里遙遠卻巨大的呼喚,孤獨地逆流而上,她是個人生活上的失敗者,卻因文字而獲得了永生。而《明月幾時有》則講的是被《黃金時代》里那些左派知識分子所感召的普通人,她走上了抗日的道路,然后她和她的愛人、母親一起為這個事業獻上了生命,最終物換星移,能記得她們的,只有一個游走在香港街頭的老態龍鐘的司機。
雖然兩部電影講的社會階層不同,主題也截然不同,但本質上,許鞍華都在講那些默默堅守的人,那些并不隨波逐流的人,那些真的信仰他們所信仰的東西并為之行動的人。
從這個角度來說,影片那個看似與主體敘事無關且冗長的開頭也就顯得至關重要了。
茅盾、鄒韜奮等知識分子的大轉移,其實也就是說這個世界的注意力也被大轉移了。當這些自帶光環及流量的時代網紅們離開后,香港也就成了一個無人關注的小島。所以周迅所飾演的方蘭、彭于晏飾演的劉黑仔,以及霍建華飾演的李錦榮等人的事跡注定了無人關注。果然,影片最后,知道這些人的英勇與偉大的就只有梁家輝飾演的老司機。
這開頭上層人物的離開,與最后結局的無人所知,是一個強力的暗喻,它當然是為香港這塊遠離抗日主戰場的土地叫屈,但更是為了那些并不會影響歷史卻又真正為這個事業奉獻了生命的無名者張目。
也是基于這點,這部電影刻意地與宏大敘事劃清了界限。它完全沒有那種上帝視角對當時形勢的描述,它的視角被嚴格限定在那幾個主角身上,通過他們的感受,戰爭時代的慘況逐漸顯現,街頭餓死的尸體、荒蕪的街道、屋外傳來的異響……導演許鞍華用這種局限遮蔽的視角,來還原了戰爭的恐怖怎樣慢慢侵入人的內心。
而影片的人物,也完全與慣常的英雄無關。他們當然不是抗日神劇里的那些正義狂人。他們也非那些被浪漫主義沖昏頭腦的熱血青年,這種青年在李安老師的《色戒》中有很好的表現,把革命抗日看成了一個危險的游戲,一個讓生命變得多彩的余興節目,所以他們才有了“再不殺,就要開學了”的名言警句。他們也非那些本來跟戰爭無關,卻被戰爭無故卷入的可憐人,為了報仇走上了英雄之旅。
他們是真的普通人。許鞍華這部電影真正大膽的地方在于,她把抗日電影拍成了民國版的《天水圍的日與夜》,宏大敘事被完全消解在那些日常之中,而抗日活動也被拍得非常像家長里短。在這部電影中,周迅飾演的地下工作者,更像是一個兼了好幾份工的職業女性,她沒有任何豪言壯語,也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事跡,她只是沒日沒夜地工作,然后回到家倒頭就睡。這種毫不獵奇的態度,會讓很多習慣重口味的朋友們淡出個鳥來,但也正是在這種平淡中,在那些煙火氣當中,那些看不見的堅韌、不起眼的勇氣在不停地經過試煉后,顯出了它的光輝。
影片中最感人的是葉德嫻飾演的母親,她小氣,由于茅盾不租她房子,就把本來要送給他們的糕點拿走。她完全不懂也不關心那些大事兒,她對女兒去參加抗日的反應,更像一個追求安穩的母親聽說兒女要去創業時的擔心。她之所以會去送情報,只是因為看女兒太辛苦,她根本不了解這里面的風險和殘酷。抗日,于她,完全是個業余工作。
媽媽最后的死亡,是影片中最動人的一幕。她在嚴刑拷打中什么也沒說,她堅守了她的承諾,面對死亡,她唯一覺得對不住的是跟她一起死的獄友,因為她的手臂無法用力,得讓獄友幫她挖坑。她臉上慣常的卑微,與她所做出的英雄行為是如此地不和諧——就是這種撕裂,如此貼切地表現出一個常人身上的人性與神性,它們混雜不明,卻又如此可親可敬。
影片相當扎實可信地表現出了她的心路歷程,她最后的英雄氣概,當然有著維護女兒的舐犢情深,但也有一種隱晦的屬于常人的理想主義情懷。這種情懷來自于她在替女兒的部下送情報時在藥店后房看到那些傷員的情景,那種悲慘與莊重,讓她眼神有異,這和她女兒背誦茅盾名篇《黃昏》時的表情一樣。那是一種猛然觸碰到一個更莊嚴更宏大的世界時的表情,那種陌生感讓他們震動,同時也因為能和這種宏大有聯系而讓他們感動。這是一種溫熱的理想主義,它是日常生活中一次不經意的仰望,然后生活看似照舊卻又本質上完全不同。因為它突然讓行動變得有了形而上的價值感,在這一刻,他們覺得自己超出了日常的柴米油鹽,那種價值感讓他們面對死亡時,也能坦然。
這就是許鞍華的真正厲害之處,她總能首先把我們推入那個瑣碎的真正世界,讓我們遠離那些概念化的套路,卻又在最后,讓我們看到一種近乎生理需要般合理的高貴。
她塑造出了最像真人的抗日英雄,但他們在一個歷史中是多么微不足道,他們注定是會被遺忘,但他們所付出的代價卻具體而沉痛。這種重與輕的對比,這種驚心動魄與無人知曉的對照,顯示出的是許鞍華真正的用心。她對主流歷史敘事的深刻不信任,以及她對那些無名英雄被結結實實遺忘的憤懣。
所以,最后梁家輝飾演的司機離開的鏡頭,我們看不到許鞍華的感情。這里面既沒有褒揚,因為這種遲來的褒揚再怎么樣表現,都顯得輕浮;這里面也沒有悲慘,因為對那些人來說,他們的英雄行為并非為了獲得現世的承認,去表現他們現在的凄慘只會讓他們的犧牲變得廉價。
許鞍華面無表情地拍了這最后一幕,只是想說,有一群人,那么平凡的一群人,在某一瞬間曾驚心動魄地偉大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