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力
雖然知識付費無可厚非,但也必須看到這種交易方式的致命弱點,就是交易雙方信息的不對稱導致的權利義務不對等,尤其是咨詢型、求知型和交流型的知識付費行為
6月初,由商務印書館歷經多年打造的《新華字典》APP正式登陸各大應用市場。而人們試用后發現,免費版每天只能查詢兩個字,要查更多字則需要最低充值40元購買完整版。對于“付費查字”,網友們各有看法,有的高舉“知識付費”的大旗,表示為知識買單心甘情愿;有的則認為,字詞解釋是公共知識,免費查字的渠道到處都有,為查字付費并不值得。
“付費查字”值不值,只是“知識付費”引起關注的冰山一角。不可否認,“知識付費”的時代已經到來。
“所謂‘知識付費的時代,我的理解是,一方面,人們知識產權意識逐漸覺醒,付費獲取任何有知識產權的東西成為規律;另一方面,是知識服務行業的出現,你要獲取某種知識,不用費勁找,別人送到你手上來,這種服務也是應該付費的。”談到“知識付費”,中國政法大學知識產權中心特約研究員趙占領告訴《方圓》記者。
并不新穎,古已有之
在大數據分析公司“易觀”此前發布的2016年《中國知識付費行業發展白皮書》中,記者看到,截至2016年年底,國內各大平臺知識付費用戶總計達到3800余萬人,最優秀的知識付費產品付費規模超過2000萬元。“易觀”在白皮書中提出,“知識付費風口來襲”。
“知識免費與付費之分野早已有之。”中國應用法學研究所副所長范明志則認為,這個“風口”并沒什么好稀奇的。知識本來是無主的,誰學習并掌握了就是誰的,但現代法律制度對一定范圍的知識創造了產權制度,產權制度是區分知識免費或付費的標準。
比如,自然界中存在的物質、現象及其特征、規律,不能被賦予知識產權;通識知識,諸如四大發明有哪些、如何使用微波爐等,也不能被賦予知識產權。不被賦予產權的知識是免費的。而被賦予產權的知識,即具有專利權、著作權的知識,則可以作為買賣的客體,獲取被賦予產權的知識需要付費。因此,“知識付費并沒有想象中那么‘新穎”。
而最近炒得火熱的“知識付費”,本質上其實是包含了“知識付費服務”的部分,即知識的提供者應消費者的要求,收集、篩選知識,有針對性地提供給消費者。付費其實付的是這種服務的費。
范明志表示,從內容上看,也可以分辨出“知識付費”中包含“知識付費服務”的性質,“買方的義務是付費,賣方的義務是提供相應的知識,提供的知識可以是具有知識產權的知識,也可以是與知識產權無關的思想、觀點,甚至個人隱私、八卦新聞等”。
據《方圓》記者了解,目前出現的可以歸為“知識付費”和“知識付費服務”的情形大概有四種,即有償提供作品行為、有償提供咨詢行為、有償求知行為和有償交流互動行為。事實上,前三者都是比較傳統的種類,早已有線下的形式,只是近來在線上也有發展。
其中,有償提供作品的行為,本質上和寫書、拍電影,然后把作品拿來賣錢沒有什么區別。例如喜馬拉雅FM,他們與一些團隊合作生產獨家內容發布在平臺上,這些內容包括文本、視頻、音頻等,本身就帶有著作權,網絡平臺只是提供作品給其受眾,受眾付費獲得這些作品,一部分費用給著作權人,一部分給平臺。
而有償提供咨詢的行為也古已有之,傳統的醫生咨詢、律師咨詢、心理咨詢、投資咨詢等都屬于這類。在網絡普及之前,醫療、法律、心理、投資等專業領域有極強的經驗屬性,“門外漢”花點錢,找“過來人”傳授經驗,治病救人或者避免將來的損失,也是比較常見的。
至于有償求知行為,則更加古老,試問在座的誰沒上過學?上學有沒有給學費?那些花樣百出的興趣班、培訓班、系列講座等,都屬于有償求知行為。
在這四種知識付費的情形中,只有第四類,有償交流互動行為,算得上“新穎”,而這也是行業內對知識付費的狹義定義。“人們說的‘知識付費時代中的‘知識付費,基本都要具備的特征是,知識的提供者和購買者要有交流互動的行為,有的是一問一答的形式,有的則可以直接語音交流。”采訪中,曾在知識付費平臺“分答”上注冊賬號回答理財領域問題的“無花少年”告訴記者。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狹義的知識付費行為,基礎多是建立在知識的提供者的特殊身份上的。例如,“分答”曾大量邀請各界明星人物進駐,當人們可以獲得與王思聰、李銀河、周國平、汪峰等人的交互機會的時候,當然會不吝給錢,至于交互中有沒有獲得知識,倒在其次了。
行業不成熟,仍有諸多亂象
如果只討論狹義的知識付費,其服務性質就更明顯了。互聯網研究專欄作家末華撰文表示,以目前較熱門的“分答”為例,分答中,最火的是娛樂問答,有明星本人回答問題的,也有娛樂圈“老司機”爆料的。這些沒有產權屬性的知識本來可以免費獲得,之所以收費,是因為“別人來告訴你”這一項服務。
在這種服務性質濃厚的知識付費潮流涌來的這段時間,產生了許多頗具爭議的現象。
3月25日,王思聰首次在微博問答上回答網友提問,網友“熟透的大番茄”花了5000元,問,“聰聰,你見多識廣,怎樣才能火眼金睛地從白蓮花的外表看出綠茶婊的內心,有怎樣的技巧嗎”,王思聰只回答了4個字,“熟能生巧”。
短短3天,“圍觀”這一問題的微博用戶達到17萬余人,按照微博問答的規則,“圍觀”答案的用戶需要支付1元,其中0.1元歸微博,提問者和答問者各得0.45元,也就是說,“圍觀”產生的17萬余元,提問者“熟透的大番茄”可以獲得近8萬元。
正因有利可圖,目前在各大知識付費平臺上,誕生了一種“職業提問人”群體,扮演掮客的角色,與答問者聯系,共同策劃問題,然后由“職業提問人”提出問題,答問者拿出準備好的答案進行回答,以此賺取“圍觀”者的錢。
既然有些知識要付費,便總會有人想著不付費、少付費去獲取這些知識。
北京友誼醫院營養師顧中一于2016年年底開通了微博問答,向他提問需要支付198元。顧中一發現,有人連1元“圍觀”費用都不給,就可以獲取問答中的信息,因為有人直接將問答截圖分享出去。
一位房地產領域的大V入駐某知識付費社群APP,入群費高達3000元,但很快在同一APP內就出現了“山寨群”,提供“轉播內容、代提問”服務,入群費用僅200元,一天之內就有上百人加入,有人坦言“3000元群費太高了,還是希望能花小錢,辦大事”。
同時,一些不法內容也在“借雞生蛋”。
7月25日,知識社群工具“小密圈”在其官網、APP上發出公告,稱其由于技術升級,暫時無法訪問。許多人猜測,小密圈的“掛掉”與其內容涉黃有關。據了解,小密圈分為付費群和免費群兩種社群,付費群入群價格從幾十元到幾百元不等,入群后,可以使用群內功能,獲得群主分享在群內的付費知識。
早在5月中旬,便有媒體發現,小密圈其實在打著知識付費的名義,縱容網友搭建付費情色的平臺。比如,小密圈中一個涉黃的付費群,收費99元入群,入群時,頁面彈出“該圈可能包含違反社區規范的內容,請謹慎加入”,也就是說,小密圈發現了這個付費群的異常,但用戶支付入群費后,仍然可以加入,而該群也并未被屏蔽。而進入該群后,果然有大量群友發布的情色信息,群友也可以在群內自由交換個人信息,發展線下關系。
“我見過有人問哪里可以搞得到槍的,不過很快就被刪除了,沒有人答。”“無花少年”說,知識付費中的違法信息可能來自于消費者,也可能來自于知識提供者,在一些較大的知識付費平臺上,大尺度的視頻、音頻等都有出現。而類似小密圈搭建的相對私密的平臺,則更利于違法信息的傳播。
最大問題是雙方權利義務不對等
“從法律的角度看,知識付費其實是一種信息服務合同,即一種民事行為,遵從私法自治的原則,只要不違反國家強制性的法律規定,當事人自愿接受這種交易方式,完全可以作為一種合法的交易形式存在。只有這樣才能尊重互聯網的發展規律,促進網絡經濟的健康發展。”范明志說。
范明志表示,雖然知識付費無可厚非,但也必須看到這種交易方式的致命弱點,就是交易雙方信息的不對稱導致的權利義務不對等,尤其是咨詢型、求知型和交流型的知識付費行為。民事行為遵從權利義務對等的原則,知識付費的問題是,知識是難以估價的,知識提供者提供的知識是否與付費金額在權利義務上對等,沒有法律規定,也很難制定出具體的標準。
目前,一些知識付費的平臺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例如,“分答”將上限定為500元,這樣就把信息不足的消費者一方的風險降低了,從而避免交易雙方權利義務過于不對等。同時,“分答”的消費者可以對答問者的內容標注“呵呵”,意思是對回答并不滿意,給后續的消費者提供知情權利。但是,這些辦法只對權利義務失衡的程度進行了限制,對于如何實現雙方權利義務的實際對等,仍然需要更多實踐。
范明志認為,知識付費還涉及一個問題,即付費獲得的知識信息的相關權利問題。“對于有著作權的作品來講,知識付費當然不會構成對著作權的轉移。例如,付費下載視頻不會造成視頻著作權的變化。但在咨詢、求知、交流型的知識付費活動中,信息提供方的‘答案的所有權利是否轉移到付費一方呢?付費一方是否有權任意使用、處置所得到的信息呢?”范明志說,當下的知識付費平臺上,都沒有看到相關的規則,這也是日后產生糾紛的隱患。
法律缺位尚未顯現,規則正在形成
對于知識付費的諸多法律問題,趙占領認為,在現有法律中,合同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知識產權相關法律都可以參考。比如,知識付費雙方的約定可以視作合同條款,如果一方違反約定,可以按合同法中違約責任的規定進行維權;知識提供者的內容如果涉及侵犯知識產權的,或者內容不合法的,可以按著作權法、專利法以及網絡安全法等法律的相關規定進行處理。
2016年7月,知識付費平臺知乎曾罕見地代表用戶起訴了一批營銷號,其中,一個名為“知乎大神”的微博賬號在沒有獲得授權的情況下,將知乎上的問答截圖,轉載到微博上,以此方式積累粉絲達數百萬人。據知乎方面透露,其統計出的侵權微博多達12萬余條。
“在網絡上,類似知識產權侵權的情況太多了。”趙占領說,著作權受侵犯,是知識付費侵權案件中最易見的情形,針對這些情形,知識產權擁有者可以向侵權人提出賠償,相關平臺發現較大規模的侵權現象時,也應當承擔幫助被侵權人維權的責任。
6月4日,微博大V“白衣山貓”也被卷入微博問答涉嫌抄襲的事件中,一些網友指證其微博問答轉載自臺灣醫生的文章,并非自己原創。“現成的答案能用嗎?”不少曾參與付費問答的人提出這樣的疑問。
“我們可以把知識付費中的付費問答認為是相當于在撰寫論文。寫過論文的都知道,我們可以在使用他人文獻資料的基礎上,形成自己獨創性的語言,文中可以適當引用他人已發表的在先作品,但需要標注原作者及出處。知識付費中,不妨采取這種方法,可有效防范侵權風險。”上海弼興律師事務所律師李夢園告訴記者。
一些知識付費平臺意識到法律風險后,也開始采取一些措施保障知識提供者和消費者的權益。4月底,知乎聯合創始人李申申宣布,知乎Live正在與中國版權保護中心溝通、展開合作。Live主講人所分享的語音、文字、圖片、視頻及附件內容都將作為一個完整的數字作品,被快捷登記到中國版權保護中心的DCI數字版權登記系統,獲得國家頒發的作品登記證書,如遇到侵權情況可以舉證維權,所登記內容將還可作為案件證據支持進行調取。
此外,知乎live還推出類似于網購七天無理由退款的服務,用戶購買知乎Live后的7天內,如收聽語音未超過15 條,可以選擇無理由退款。
“從當前看,各種知識付費行為尤其是咨詢、求知、交流型的知識付費在實踐中發生的糾紛還很少,還不能得出現有法律體系無法勝任調整知識付費行為的結論。知識付費的法律缺位目前尚停留在理論層面,在實踐中未顯露出來。”范明志說,“知識付費的法律規則其實就像路一樣,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