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通過對主人公馬驥人生經歷的梳理分析,探討了在權力、財富、愛情的追逐過程中,蒲松齡“世情如鬼”的深切體驗,揭示了作家在對抗苦難命運時遭遇的人生幻滅,為《聊齋志異》具體作品的解讀提供了新的思路。
關鍵詞:幻滅意識 心路探析 文化特質
生活的坎坷、科場的淹蹇、創作的艱辛,無疑成為一道道附加在蒲松齡身上的枷鎖,如何在這苦難的人生中獲得解脫?一直是作家在《聊齋志異》創作中追尋的問題。從這個角度看來,《羅剎海市》是一篇值得關注的作品,從中我們可以觸摸到作家對抗命運的靈魂脈動,感知到作品展現的人生追求與幻滅,品味出蘊含其中的人生況味。
一、皮相之幻: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
(一)世俗人生的選擇 男主人公馬驥出身于生活優越的商人家庭,加之其“美豐姿。少倜儻,喜歌舞”①,自然就有一種風流氣韻。當讀者逐漸沉入作品所展現的皮相之美時,一個巧妙的情節設置將我們從幻想中喚醒:馬生的父親年老歸家,不再經商,他給兒子指出了一條很實際的人生道路,那就是讀書求學餓不能食、寒不可衣,不如經商來得實際,希望馬生面向現實逐利人生。馬生繼承了父親的事業“從人浮海”②,做起了海外貿易,向未知的大海逐利,他的選擇不但為今后的人生經歷埋下了伏筆,也使整個故事具有離奇爛漫的色彩。
不難看出,在情節設置上作家用心至深,由馬生外貌激發的想象入手,隨即以現實的考量打破想象,有效地避免了作品陷入才子浪漫風流情節的俗套,又由出海經商埋下人生奇遇的伏筆。這樣,故事伊始就有體現曲折跌宕的結構特點。
(二)大羅剎國的荒誕 當馬生行至大羅剎國時,一個更匪夷所思的情況擺在了他面前。一方面,羅剎國舉國上下皆以相貌之美丑作為衡量人物的唯一準則,國民自言“我國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③,故而形成了上以貌取人,下以色謀利的不良世風;另一方面,羅剎國對美與丑的評價與馬生的認知截然相反,在中華被譽為“俊人”的馬生因其難以為人接受的丑陋相貌在羅剎國中引發了極大的恐慌和混亂,“街衢人望見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④。與此相反,該國朝中權貴在中華人物馬生眼里無不奇、丑無比。羅剎國的這段經歷實在是對馬生人生經驗的顛覆,作者借此向我們傳達了兩個重要的信息。
其一,皮相與人生價值掛鉤,宣告了人生追求的幻滅。按照馬驥父親讀書無用論的觀點看來,除了讀書求學之外,人們尚可通過努力經商贏取人生的物質利益,這樣的人生亦立足于通過個人奮斗和追求實現自我價值。羅剎國僅憑外貌之優劣就決定了個人能否獲得實現價值立足社會的機會(盡管評價的標準與中華大相徑庭),實在是非人力所能及,個人的努力奮斗也就失去了意義,這樣的描寫無疑是在向世人宣告: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建構在無能為力的既定之中,追求的幻滅導致了社會成員無法也不可能找到一種實現生命價值的有效途徑。
其二,丑美標準的荒誕對調,導致了既定認知邏輯的失效。中華之“俊人”乃羅剎國之怪物,羅剎國之冠蓋實則面若夜叉之丑角。事物評價標準的顛覆,讓馬生喪失了評價的指向和意義。
隨著情節的推進,馬生很快適應了羅剎國的一切規則,他用炭墨涂面,扮作張飛的丑陋樣貌,又憑歌舞表演的才藝得到了國王的恩寵,然而他很快就遭到了同僚的孤立排擠,于是同村民相約趕赴海市。這一結構轉換不僅符合故事的發展邏輯,也暗暗切合了文題中的“羅剎”與“海市”兩個因素。如果說羅剎國的際遇隱喻著馬生對財富、權力追逐的幻滅,那么,進入龍宮的一切經歷,又對馬生意味著什么呢?
二、情愛之幻: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一)龍媒入海 故事由羅剎國轉向龍宮的描述,以“龍媒”這樣一個有趣的設置作為結點完成鏈接,“龍媒”的寓意何在?一方面,“龍媒”是男主人公馬驥的字;另一方面,我們也應當注意到帶馬生入龍宮的媒介乃是一匹駿馬,東洋三世子乘駿馬而來,“授生騎,請與連轡”,后來二人皆與“所騎嘶躍入水”⑤。“馬”意象的反復暗示強化,使情節由駿馬而龍,由龍而至龍宮,“龍媒”之謂落到實處。
(二)才子佳人 馬生與龍女結為夫妻的人物關系突出體現了“才子佳人”的模式特征。其一,相貌般配。馬生“美豐姿。少倜儻,喜歌舞”;龍女有仙人之姿。其二,才華匹敵。“以其賦馳傳諸海”⑥的馬生常常與同樣才高的龍女嘯詠于龍宮玉樹之下。此外,馬生駙馬之位、龍宮絢麗奢華的生活都具有象征權力、財富的符號意義,使得情愛之幻達到了極致。
(三)緣盡歸鄉 情幻至極則至于破滅,馬生與龍女美好情緣的終結始于馬生在龍宮中興起的思鄉之情,而龍女的拒絕相隨人間直接導致了情緣的終結。在人情與禁忌的沖突中,人類的情愛盡管真摯動人,但仍然在龍女的清醒認知中節節敗退,人類的悲哀顯得無力而狹隘,在馬生的哀泣中龍女的態度頗令人回味,她說:“歸養雙親,見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猶旦暮耳,何用作兒女哀泣?”⑦馬生的糾結于小情感、小裹結,反襯出龍女的豁達通透。
三、浮生夢醒: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一)情愛夢醒 游歷結束后馬生歸家,父母尚在而妻子已另嫁他人,這一現實功利的選擇強化了“夢醒”的主題,與馬生執著于夢的人生態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方面,馬妻的離開無不是利益權衡后的選擇,這樣的人生符合世俗的價值判斷;另一方面,在馬父欲為子再續娶一妻時,馬生的拒絕表明了他仍然在堅守著情摯守義之夢。在“幻”與“真”的交錯中孰真孰幻?孰夢孰醒?這樣的人生況味已顯而易見了。
(二)親情夢醒 如果說建立在兩個陌生個體之間的男女情愛有其不穩定性,那么,由血緣為紐帶的父母子女的情緣關系又做何論?馬生這一角色集中表現了世俗生命對一雙兒女的疼惜與呵護,父子、父女的天性人倫是他突出的特點。而與此共存的是作家對人間世俗情感的點醒,這種點醒借由龍女的形象完成:對丈夫馬生,龍女在送還兒女時于信中明言不能永好為宇宙的規律,缺憾、痛苦方是人生永恒的主題;面對兒子福海因思母而自投入海數日乃返,女兒龍宮因思母而掩面哭泣,龍女勸說他們“兒自成家,哭泣何為?”⑧主張他們放下人生過往的一切負擔,不要過分沉溺于小兒女情態,只有放下,方可迎來新的開始。龍女飛逝,決然告別了丈夫與子女,用她切實的言行同親情作別,以其選擇現身說法。
四、結想為夢:顯榮富貴當于蜃樓海市中求之耳
蒲松齡曾自言:“癡情惟我諒,狂態恃君知。”⑨當讀者隨馬生經歷了他人生的一切,收獲的不單是一種閱讀的審美體驗,更是一次人生意義的自我拷問。我們不難感知到蒲松齡在故事創作時內心的沖突與痛苦,命運中苦難的承擔讓他急于尋求一個精神的避難所,以求獲得平復和安撫。這種在多舛命運下,尋求慰藉卻又無法逃避現實的荒誕和無奈在古代眾多的作家身上皆有體現,已經成為一種現象:屈原筆下光怪陸離的世界,陶淵明的桃花源,李白詩中的月與酒,關漢卿的銅豌豆,曹雪芹的大觀園……無不是人生幻滅之后的精神避難所,而夢醒之后,仍然無法排遣心中更深的悲涼。蒲松齡筆下的馬生不僅給予了他暫時的慰藉,也能讓我們穿越時空,了解在蒲松齡生活的時代以他為代表的眾多的知識分子所面臨的精神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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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4}{5}{6}{7}{8} 〔清〕蒲松齡:《聊齋志異》,白嵐玲、虛舟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30頁,第130頁,第131頁,第131頁,第131頁,第132頁,第132頁,第132頁。
{9} 〔清〕蒲松齡著、路大荒整理:《蒲松齡集》,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517頁。
參考文獻:
[1] 張友鶴整理.聊齋志異(會校會評會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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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3] 黃霖.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史[M].上海:中國出版集團·東方出版中心,2006.
作 者:魏佳,文學碩士,云南省普洱學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小說及普洱本土文化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