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的悲劇性格

摘 要：《〈紅樓夢〉評論》不僅立足于叔本華意志論的人生哲學，也是王國維早年人生困惑與佛教情結(jié)的凝結(jié)體現(xiàn)，萬余字的論文卻浸透了他從一而終的悲劇性格。王國維深受叔本華人生哲學的影響，叔本華深受佛教思想的影響，佛教的終極追求旨在解脫，而難以實現(xiàn)解脫卻是王國維的人生悲劇。

關(guān)鍵詞：《〈紅樓夢〉評論》 “不得不” 悲劇性格

一、《〈紅樓夢〉評論》中的“不得不”/“不能不”/“不可不”/“不得以”

王國維在我國近現(xiàn)代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是具有很大影響的學界泰斗，然而他竟在五十歲時自沉于頤和園的昆明湖，他的這一悲劇結(jié)局給我們留下了很多疑問，他究竟為什么要這么做？他的這種自殺傾向在他生前是否有過跡象？他的這種悲觀念頭在他的文藝思想中是否有所表述？這些疑問都需要我們結(jié)合王國維的生平以及他的著述進行深入研究，本文中我們所談的《〈紅樓夢〉評論》正是歷來研究者們認為最能體現(xiàn)王國維悲劇觀的作品之一。

《〈紅樓夢〉評論》寫于1904年，也就是在王國維27歲時，最初發(fā)表于《教育世界》雜志。王國維自己在《靜安文集·自序》中說此書是作于他正在耽讀叔本華哲學的時代，因此這本書就是以叔本華的哲學和美學觀為根據(jù)的，尤其是叔本華的悲劇思想。而在這篇萬言字的論文中，我們發(fā)現(xiàn)王國維曾多達十五六處用到“不得不”的措辭句式，“不得不”在我們的語言習慣里通常是表示“只得”“必須”，含有“被迫”“無可奈何”“不得已”的意思，雙重否定就是帶著強調(diào)的成分，為了加強語氣，加重意味。無論這種文法句式的表達是其無意間使用還是有意而為之，在筆者看來它們實則都隱秘又有力地體現(xiàn)出了潛藏在王國維心中深深的悲觀意識，透露著王國維的悲劇性格。以下幾例即為筆者找出的王國維在寫作《〈紅樓夢〉評論》時的“不得不”/“不能不”/“不可不”/“不得已”的心境：

（一）夫人之于生活也，欲之如此其切也，用力如此其勤也，設計如此其周且至也，固亦有其真可欲者存歟？吾人之憂患勞苦，固亦有所以償之者歟？則吾人不得不就生活之本質(zhì)熟思而審考之也。

（二）然當其求快樂也，吾人于固有之苦痛外，又不得不加以努力，而努力亦苦痛之一也。且快樂之后，其感苦痛也彌深，故苦痛而無回復之快樂者有之矣，未有快樂而不先之或繼之以苦痛者也，又此苦痛與世界之文化俱增，而不由之而減。

（三）及一聞和尚之言，始知此不幸之生活由自己之所欲，而其拒絕之也亦不得由自己，是以有還玉之言。所謂玉者，不過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

（四）若生活之欲如故，但不滿于現(xiàn)在之生活而求主張之于異日，則死于此者固不得不復生于彼，而苦海之流又將與生活之欲而無窮。

（五）第三種之悲劇，由于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guān)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質(zhì)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

（六）然自太虛中有今日之世界，自世界中有今日之人類，乃不得不有普通之道德以為人類之法則，順之者安，逆之者危，順之者存，逆之者亡。于今日之人類中，吾固不能不認普通之道德之價值也，然所以有世界人生者，果有合理的根據(jù)歟？抑出于盲目的動作，而別無意義存乎其間歟？使世界人生之存在而有合理的根據(jù)，則人生中所有普通之道德，謂之絕對的道德可也。

（七）故由生生主義之理想，則欲使世界生活之量達于極大限，則人人生活之度不得不達于極小限。蓋度與量二者實為一精密之反比例，所謂最大多數(shù)之最大福祉者，亦僅歸于倫理學者之夢想而已。

（八）將其所惡者固不能不欲，而其所欲者終非可欲之物歟？人有生矣，則思所以奉其生。

（九）至于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

（十）欲達解脫之域者，固不可不嘗人世之憂患，然所貴乎憂患者，以其為解脫之手段，故非重憂患自身之價值也。

（十一）知此物與我之關(guān)系，不可不研究此物與彼物之關(guān)系。知愈大者，其研究逾遠焉。自是而生各種之科學，如欲知空間之一部之與我相關(guān)系者，不可不知空間全體之關(guān)系。欲知力之一部之與我相關(guān)系者，不可不知力之全體之關(guān)系，于是力學興焉。

（十二）夫頑鈍者既不幸而為此石矣，又幸而不見用，則何不游于廣莫之野，無何有之鄉(xiāng)，以自適其適，而必欲入此憂患勞苦之世界？不可謂非此石之大誤也。由此一念之誤，而遂造出十九年之歷史與百二十回之事實，與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何與。

（十三）而《紅樓夢》一書，實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脫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者也。

（十四）如鴛鴦之死，彼故有不得已之境遇在。

以上幾句中出現(xiàn)的“不得不”本身就是暗含著一種條件與限制，有條件、有限制的即為不自由的，不自由即意味著被迫，故其與“不得不”“不能不”同出一轍，都是王國維抑郁性格和悲觀意識的直接反應。

二、王國維的悲劇性格

由上我們已經(jīng)能強烈地感受到潛藏在王國維性格中的悲觀成分，他的這種抑郁性格不僅和他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guān)，還和當時的時代環(huán)境密切相關(guān)。王國維出身在一個小地主的官宦家庭，從小接受著舊式教育，7歲時就讀于鄰家私塾，學習四書和八股，16歲州試中秀才名噪鄉(xiāng)里，被列入“海寧四才子”之一。1893年他應鄉(xiāng)試未中。1894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這一戰(zhàn)中國一敗涂地，對于此時的王國維而言，一方面是國家淪敗至此，作為知識分子的他不可能無動于衷，他希望能通過學習西方的新學挽救國家危亡；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在舊學中繼續(xù)掙扎。而在王國維29歲時其父親去世，30歲時其夫人莫氏病卒，31歲時其繼母又病故，短短三年，三度罹遇喪事，晚年又遭長子夭折、好友失和王國維還體質(zhì)羸弱，一生多病，加之又深受叔本華悲觀主義哲學與中國佛學的影響，這就無可避免地形成了他抑郁的性格和悲劇的人生觀，最后也就不得不以悲劇告終。

伴隨著王國維的除了國家的衰落，還有家族的破散、親人的離去，他的一生是痛苦的，是悲劇的。縱觀他的人生經(jīng)歷和他的筆墨著作，我們可以從中深切地感受到隱藏在他內(nèi)心的矛盾。王國維對叔本華的悲劇人生觀感同身受，認為“人生之運命，固無以異于悲劇”（《人間嗜好之研究》）、“欲與生活與苦痛，三者一而已矣”（《〈紅樓夢〉評論》）。因為從“欲求”的動機來看，一切欲求都是由于現(xiàn)狀的不如意，即“因欠缺而有所求”，而且還“求之不得果報”，于是生發(fā)痛苦；而就心理層面來論，當前一個欲望得到滿足后，欲望主體很快就會感到厭煩與無聊，于是出現(xiàn)新的欲望與痛苦，故而人生猶如在痛苦與無聊之間來回擺動的“鐘擺”。再從欲望的實現(xiàn)上來說，由于生命意志的欲求是沒有盡頭的，但諸多因素的制約使得能夠?qū)崿F(xiàn)的欲求只是極少一部分，多數(shù)欲求還是“求之不能得”；而從欲望實現(xiàn)的效果來講，當一心執(zhí)念有朝一日被實現(xiàn)，卻發(fā)現(xiàn)原來并非自己所想的那樣美滿，此刻的這種失望與“被欺騙感”或說“不值得感”就會使人產(chǎn)生痛苦……一言以蔽之——生活是痛苦的，人生是悲劇的。因此，對于文學作品王國維最愛“以血書者”（《人間詞話》），他力推《紅樓夢》這一絕大著作是“悲劇中的悲劇”，因為本書實認為此生活此痛苦皆由于自造，又認為解脫之道只有自己傾其一生地去追求。而且《紅樓夢》中的人物悲劇正是叔本華所說的第三種悲劇，因其不過是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為之而已，“嗚呼！宇宙——生活之欲而已，而此生活之欲之罪過，即以生活之苦痛罰之，此即宇宙之永遠的正義也。自犯罪自加罰，自懺悔自解脫”。那么，身為一個普通人，王國維也難逃心魔的擺布，絕欲不能，出世不能，解脫亦不能，唯有自盡，這是人生的悲劇，是境遇的悲劇，是時代的悲劇，更是知識分子的悲劇。

總而言之，我們發(fā)現(xiàn)在《〈紅樓夢〉評論》中頻繁地出現(xiàn)了“不得不”“不能不”“不可不”的句子，從這種“無可奈何”的措辭習慣上我們可以感受到王國維的悲劇性格。正是因為王國維的悲劇性格和悲劇經(jīng)歷，他才對叔本華和佛教思想那么地感同身受，最后落得個“不得不”沉塘自盡的悲劇結(jié)局。只嘆一聲：自古才子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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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韓玲玲，西北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

編 輯：李珂 E？鄄mail：mzxslk@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