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別已久

[一]許愿非常討厭暑假。

因為每年暑假，媽媽都會把她送到外婆家。外婆住在偏僻的鄉下，那里沒有同齡的朋友，沒有好玩的游樂場，沒有WiFi，沒有電腦，只有一臺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看起來永遠臟兮兮的電視機。

但是十五歲的時候，許愿突然喜歡上了那個地方，因為在那里，她遇到了一個特別的人。

那時，許愿剛初中畢業，她像每年暑假一樣背著書包，不情不愿地跟著媽媽來到鄉下。將文具擺在外婆留給自己的小桌上后，她賭氣般地跑出了外婆家。

在這個不大的村子里，許愿唯一想去的地方就是城里見不到的麥田。這里種的都是春小麥，當南方的地里早種上水稻時，這里的小麥才剛到收割的時候。

正值七月，金黃色的麥浪在陽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輝。

許愿走在這片金色之中，看西邊的太陽透過遠處的樹梢，向這里灑著融融熱意，就像是一幅美麗的畫。她沿著夕陽的方向一路向西，一直走到陽光消失、大地蓋上暮色時，才發現自己應該回去了。

但在轉身前，她看到了一個稻草人。像其他稻草人一樣，它戴著墨藍色帽子，系著紅色圍巾，還有一個用黑筆畫出來的“微笑”嘴巴。

“你在笑什么？很開心嗎？”許愿皺皺眉，嘟囔著，“我要像你這樣開心就好了！我多想和其他同學一樣，在暑假的時候去別的城市、別的國家旅行，而不是待在這里數星星。”

不善言辭的許愿向來很少說話，爸爸媽媽的工作又很忙，沒有多余的時間分給她。漸漸地，她變得不愛說話，也不想說話，只有在沒人的時候才自言自語般地說出心聲。

“但是媽媽覺得我在這里很好，她怎么就不明白呢？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喜歡待在這里，我和她小時候根本不一樣！”

“是嗎？”就在許愿嘀嘀咕咕的時候，一個清亮的聲音從她身后傳來。

許愿嚇了一跳，借著明亮的月光，她看見一個面容清秀的女孩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站著。

“你是誰？”

女孩歪歪頭，似乎不理解她的問題：“我以為你知道……你不是一直在和我說話嗎？我是稻草人啊，不過大家都叫我‘阿麥。”

許愿愣了愣，回頭看向稻草人，那里什么都沒有，她不可思議地看看女孩：“我不是在做夢吧？天吶，我要不要尖叫？”

“你真奇怪……”女孩像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大笑起來。

許是這笑聲很有感染力，許愿不由得也笑起來：“你才奇怪呢！”

[二]許愿和阿麥成了朋友。

整個暑假，阿麥都在給許愿講故事，雖然她只是稻草人，但是她有很多很多來自世界各地的故事。最冷到北極的雪洞，最熱到埃塞俄比亞北部的洼地，最高到喜馬拉雅山脈的峰頂，最深到馬里亞納海溝的珊瑚床……似乎每個地方她都熟悉，都親眼看到過一般。

“路過的小鳥、吹過的風、在這休息的種子，都會把看到的事情告訴我，可有意思了！”

許愿喜歡這樣的阿麥，一直都那么開心，樂觀，充滿希望。和她在一起時，時間都會流逝得特別快。

只不過這份快樂僅限于日落之后，當最后一縷陽光消失在地平面后，阿麥才能脫離稻草人的狀態。

“開學之后，你可以把這些故事講給朋友們聽，他們去過的地方肯定沒有我知道的多。”阿麥帶著點小得意，對許愿眨眨眼，“到時候他們一定會羨慕你的。”

“是嗎？可惜我沒有朋友。”許愿坐在田埂上，有些悵然地望著繁星點點的天幕，“現在這樣也挺好的。”

“沒有朋友該多么寂寞啊！”阿麥不贊同道，她想了想，不知從哪拿來一個牛皮紙包著的冊子，遞給許愿，“這個給你！我本來想送給別人的，但是你更需要它，帶著它，你會找到朋友的哦。”

許愿將冊子攤開，上面都是各種顏色、各種文字、各種圖案的郵戳。翻到最后一頁，她驚喜地發現——那一頁印滿了西西里島各種各樣的郵戳。

意大利的西西里島，是媽媽最喜歡的地方，因為媽媽喜歡，她平時就多留意了些，對西西里島的郵戳也有印象，盡管不知道其中的含義，但對那里的文字形狀還是很熟悉的。

她帶著阿麥送的這本郵戳集，在金色的九月，踏進了高中的校園。就像擁有魔法一樣，新同學們對這本郵戳集非常感興趣，特別是聽到許愿說的那些新奇的故事，對她更加熱情。等她回過神來，自己已經擁有了很多友善的朋友，其中不乏一些喜歡旅行、活潑開朗的人，這讓她分外驚喜。

只是，在閑暇之余，她總會忍不住想起阿麥。她想快一點見到阿麥，告訴她發生的一切。這也是第一次，她那么期盼著暑假的到來。

[三]再一次呼吸到鄉村的空氣時，許愿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融入到那片一望無際的麥田之中了。她在夕陽快要落山時，坐在稻草人的身邊，靜靜等待她的出現。

“嗨，你回來啦？”果然，在日落的一瞬間，阿麥出現了，她開心地擁抱了許愿，“我們有好多好多月沒見了！”

“是呀，我今天是想謝謝你的，”許愿將那本郵戳集鄭重地放在她的手上，“它帶給我很多很多快樂，現在該物歸原主了。”

“這是我送給你的嘛，你留著吧。”

“可你不是說要送給別人嗎？”

聞言，阿麥垂下眸子，有些悵然：“我已經沒辦法送給那個人了……”

那一晚，阿麥給許愿講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中沒有奇石怪景，沒有異域風情，只有一個夜晚會被繁星籠罩的鄉村麥田。

許愿是這個世界上第二個能見到阿麥的人，第一個，就是許愿的媽媽。

阿麥并不只是稻草人，她是一個流浪的麥靈。三十年前，阿麥無意中來到了這個村子，像其他地方一樣，這里的人依然看不見她。

索然無味的阿麥不想再漂泊，就寄住在稻草人的身體里，壞了一個就換另一個。直到某一天，在縣城里念書的少女因為放暑假，回到這個村子里，并偶然看到了她。

和許愿一樣，少女很快與阿麥成了朋友。在后來的時光里，阿麥一直陪伴著這個不善言辭卻熱愛旅行的少女，并相約在未來一同走遍世界。

“也是在那時候，我準備在她高考后的暑假，給她一份驚喜！”似乎想到那時候的美好，阿麥輕輕笑起來。

“就是這本郵戳集嗎？”

“是的。”

只是美好的一切突然消失了——那年暑假，少女突然找不到阿麥了。她在麥田里一遍又一遍地喊著“阿麥”，天天守在稻草人身邊，哭著懇求她出來，但阿麥再也沒出現。

“其實，我一直站在她身邊，她喊我一聲，我就答應一聲，可是她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的聲音。”阿麥微笑地看著天空，“后來我想，她大概是長大了，不再需要童話世界了。再后來，她留在城里工作，結婚，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生活在那個繁華的城市里。而這本郵戳集，再也送不出去了。”

“你想過找我的媽媽嗎？”許愿輕輕問。

阿麥搖搖頭：“不需要的，緣分已經在那個時候結束了。”

看著她嘴角的笑容，許愿不知道該說什么。

[四]次日下午，許愿跑到麥田里，望著比她高上一大截的稻草人，試探著問：“阿麥，如果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可以變小點嗎？”

稻草人輕輕晃動了下，很快變得只有手掌般大小。許愿將變小了的稻草人放在書包里，和外婆打過招呼后，乘上大巴，前往城市里的家。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可是她已經看不見我了。”書包里傳出阿麥悶悶的聲音，“你收下郵戳集，我已經很開心了。”

“為什么要開心？我又不是媽媽，”許愿氣鼓鼓地說，“既然你幫我在學校里找到了朋友，我就要幫你完成這件事。”

從鄉下回到城里，要好幾個小時，到家時已經是晚上了。此時，阿麥又變成了女孩的模樣，默默地跟在許愿身后。

正在書房工作的媽媽看到回來的女兒，嚇了一跳：“你怎么突然回來了？一個人回來的？早說回來我就去接你呀。”

看著嘮叨的媽媽，許愿趕緊轉移話題：“我回來是受人委托，想送您一份禮物的。”

她從背包里拿出那本郵戳集，對滿頭霧水的媽媽說：“就是這個，您可要好好收著啊。”

許愿朝坐在媽媽對面的阿麥眨了眨眼睛，隨后輕呼一聲：“哎呀，我回來時，對門的吳奶奶說讓我去她家里拿些點心，差點忘記了，我現在去拿！”

說完，她便跑出了家門。在關門的一瞬間，她好像聽到了媽媽深深的吸氣聲：“阿麥？”

[五]許愿站在門口的路燈下，看著燈光將自己的影子拉得老長。其實她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只是覺得應該做點什么。

她沒告訴阿麥，媽媽一直很喜歡稻草人形狀的裝飾物。曾經她不明白，為什么媽媽會喜歡那么不時尚的東西，現在她終于明白了。即便再也無法回到曾經的美好中，有些記憶仍會永遠留在心底。

“你在這喂蚊子嗎？”許愿抬頭，阿麥正看著她。

她觀察著阿麥的神情：“媽媽看到你了嗎？”

阿麥搖搖頭，突然笑起來：“但是我知道，她知道那是我送的。謝謝你，許愿。”

直到好多年之后，許愿還記得那天晚上，笑意漾在那個少女的眼角，比七月里那金燦燦的麥田還要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