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亦斌
美國潔蕊堂藏有一件康熙五彩人物故事圖紋棒槌瓶,高40多厘米,器形高大而不失俊秀。盤口接長直頸,肩部外折,緩坡斜肩,垂直向下為長筒瓶身,收尾處柔和內斂,曲線溫婉,舉重若輕。盤口側影呈圓臺形,微微上窄下寬,穩重而不呆板,周圍飾橢圓云雷紋。頸部通景繪庭園嬰戲圖,為首一男孩上身套深藍繡花圓領綢衣,下穿綠褲,右手高舉一盞紙扎紅色荷花燈,在逗引面前一位著紅襖綠褲的男孩。藍綢衣男孩身后跟著兩位綠衣男孩。前面一位著黃褲,右手拿毛筆,左手握金錠,動作和器物搭配諧音吉祥寓意“必定(如意)”。后面一位男孩綠衣上繡花,穿紅褲。四男孩中有三位兩臂平舉或張開,手掌向上或一上一下,為傳統嬰戲圖中習見,背景畫山坡一角,矮灌木青苔綠草清晰可辨,中近景點綴傳統庭園小品,包括兩段木制欄桿,欄桿銜接處立著木雕蓮苞狀望柱頭,一簇濃綠芭蕉葉和太湖石組合,綠葉中間竄出螺旋狀新葉,綠葉芭蕉與背后綻放的老枝紅梅相得益彰,太湖石空、瘦、透。空地上放一黃色鏤花瓷鼓墩,旁置擱著勺子的綠色瓷水盂。嬰戲圖寓意多子多孫,適合棒槌瓶作為陳設瓷烘托家庭喜慶氣氛。直頸下部外折成斜坡肩,錦文作地,環狀分布四款橢圓花邊白地開光,花邊為藍綠兩道框線。開光之間分別飾四朵相同的紅色平面千葉菊,開光中繪不同折枝四時花卉,依次為夏荷、秋菊、冬梅、春牡丹。棒槌瓶足脛收斂處先施一道米黃窄帶,接以一道淡孔雀藍寬帶,上以米黃繪簡體仰蓮瓣紋。脛足部外折施白釉,足圈刮釉露胎。棒槌瓶足脛收斂處先施一道米黃窄帶,接以一道淡孔雀藍寬帶,上以米黃繪簡體仰蓮瓣紋。脛足部外折施白釉,足圈刮釉露胎。
瓶身主紋繪庭園樓閣、粉墻闌板、茂樹巨石,五位彩衣騎馬女子在其中扯韁繩揚馬鞭,或你追我趕,或迎頭回旋,熱鬧非凡。畫面正中矗立一樓閣,一位壯碩男子站在欄桿后面,手舞足蹈,激動得抬腿跨出了扶欄。他頭戴烏紗帽,身穿藍色圓領官袍,胸前縫繡花補子,腰纏玉帶。身后站著紅衣、綠衣兩位士子,正在自顧自攀談。樓下騎馬女子扎鬟髻,插鳳簪,穿紅、藍、綠對襟綢衣,腰扎絳帶,下著馬面百褶裙。一青衣女子正迎頭向藍衣白裙女子駛去,而藍衣女子的紅斑馬竟不回避。一紅衣女子在馬上回身,似乎在向樓上男子獻媚。她身后緊跟一綠衣紅裙女子,圍紅色云肩,身下的黃驃馬正撒蹄飛奔。清代早期,特別是康熙朝,景德鎮窯口燒制了許多以此紋飾為題材的瓷器,以五彩居多,青花次之,有大型蓋罐、觀音尊、大盤、大碗等。值得注意的是,此題材瓷器幾乎不見于國內公立博物館收藏,因而幾乎不為學術界所知。因這一紋飾中女子騎馬馳騁于庭園的情景,讓人易與中國歷史上最為有名的習武女子團隊“楊門女將”相聯系,所以歷來拍賣圖錄撰寫人陳陳相因,將其說成是“楊門女將”題材。事實上,“楊門女將”故事中并無此場景,這一清代早期頗受歡迎的圖像題材脫胎于隋煬帝楊廣在其西苑離宮觀看宮人跑馬的一則傳說。
講史小說《隋唐兩朝志傳》又名《隋唐志傳通俗演義》,大致于明代中晚期成書流傳,現存最早的有萬歷己未年(1619年)姑蘇龔紹山刊本,書前題署“東原貫中羅本編輯,西蜀升庵楊慎批評”。一百二十回中的第一、二章渲染了隋煬帝楊廣鋪張放蕩的私生活。隋朝開國皇帝的次子楊廣在13歲時被封為晉王,于公元604年借權臣楊素的勢力登基,成為隋朝第二位皇帝,死后謚為“煬帝”。隋煬帝好大喜功、窮奢極欲,宮中除了皇后以外,號稱有“十六院夫人”和數以千計的宮女。民間流傳著他的各種故事,存世的文學藝術作品反映了這個現實,其中著名的情節包括笙歌達旦的宴飲、游湖觀賞宮女采蓮、在離宮西苑看宮女跑馬、下江都(今揚州)雇用殿腳女拉纖等。關于宮女在洛陽城外的西苑跑馬,《隋唐兩朝志傳》中寫得比較簡略:“每于月夜,放宮女數千騎,游于西苑,作《清夜游》曲,令宮女善歌舞者,于馬上奏之。自是之后,或游于渠,或玩于苑,具以女樂相隨,荒淫宴樂,無時休息。”10余年之后,齊東野人編著的《隋煬帝艷史》問世,凡四十回,主要采擷唐宋筆記諸如《大業雜記》《隋遺錄》《海山記》《開河記》《迷樓記》等,寫盡隋煬帝的各種奢靡生活。崇禎辛未年(1631年)作者自序云:“構《艷史》一編,蓋即隋代煬帝事而詳譜之云。”上述《隋唐兩朝志傳》中的幾行字,在《艷史》中鋪敘成了第十一回《泛龍舟煬帝揮毫 清夜游蕭后弄寵》中的主要內容:
蕭后道:“目今秋月正清,賤妾要陪圣駕到西苑一游,不知陛下允否。”煬帝道:“御妻要游,不可草草。明日趁此月白風清,須作一清夜勝游,方得快暢。”蕭后道:“既作夜游,宮中這些妃妾皆未到西苑,就帶她們去看看也好。”煬帝道:“這個使得,明日叫御林軍,多撥些馬匹,與她們騎在馬上奏樂。朕與御妻從御道上,一路看月而去,有何不可?”蕭后大喜道:“如此最妙。”……這月色十分皎潔,照耀的御道上,就如白晝一般。眾宮人都是濃妝艷服,騎在馬上,或抱鸞笙,或鳴鳳管,一簇綺羅,千行絲竹,從大內直排至西苑,只疑是仙子臨凡,真不羨人間富貴。但見:笙簫一派宮中出,絲竹千行馬上迎。圣主清宵何處去?為看秋月到西城。
差不多又過了一甲子之后,長洲(今江蘇蘇州)人褚人獲(康熙二十年前后在世)在其新作《隋唐演義》第三十五回“樂水夕大士奇觀 清夜游昭君淚塞”中借鑒了《隋煬帝艷史》中相應情節。鄭振鐸先生曾經評論說:“褚人獲的《隋唐演義》前半部便全竊之于《艷史》”(見鄭振鐸著《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二冊第六十章《長篇小說的進展》)。然而,此回中宮女馬隊出演《王昭君出塞》及宮女自制《塞外曲》的情節就未見于《艷史》。這一新出的情節在后世形成一個獨立的圖像傳統,因此不容小覷,鄭氏前引論斷看來有失縝密。在《隋唐演義》中,隋煬帝車駕出行,去西苑游玩,一行來到暢情軒,那軒四面八角,宏大寬敞,臺基皆是白石砌成,軒內結彩張燈。隋煬帝觀看節目,一二十騎宮女,扮作盤頭蠻婦,只見袁寶兒騎著馬,如飛跑去,接著眾人,輒轉身揚鞭領頭,帶著馬上奏樂的一班宮女,穿林繞樹,盤旋漫游。煬帝聽了,便道:“這又奇了,他們唱的,不是朕的清夜游詞,是什么曲,這般好聽?”沙夫人道:“這是夏夫人要他們裝‘昭君出塞。連夜自制了《塞外曲》,教熟了他們,故此好聽。”煬帝也沒工夫回答,伸出兩指,只顧向空中亂圈。正說時,只見一二十騎宮女,不分隊伍,如煙云四起,紅的青的,白的黃的,亂紛紛的,一陣滾將過去,直到西南角上,一個大寬轉的所在,將昭君裹在中間,把樂器付與宮娥執了,逐對對跑將來……(《隋唐演義》第三十五回)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刊印的《隋唐演義》版本中,載有《清夜游昭君出塞》這一章回的木刻插圖,將文學描寫轉換為圖繪形象。圖中可見暢情軒高聳在云霧中,張燈結彩。隋煬帝和蕭后周圍簇擁著眾嬪妃,身后還立著兩名打著宮扇的宮娥。他們坐在樓閣上憑欄觀賞樓下的宮女馬隊,隊伍中一女騎者頭飾上插著兩根長長的翎毛,代表遠嫁西域的王昭君(王昭君本事參見拙文《含悲遠嫁來天涯-談仇英臨摹的“明妃出塞”圖》,載《讀者欣賞》2016年2月號)。將康熙棒槌瓶上所繪人物故事圖與此插圖相比,即可見其濫觴。瓷瓶上畫的是簡版的《隋煬帝觀宮女跑馬圖》,雖然樓內隋煬帝身邊只有兩位廷臣,跑馬宮女手中也沒有樂器,只有一條馬鞭,但是,通觀整個構圖,帝王登樓觀禮和宮女馬隊馳騁這些關鍵人物和人物之間的基本關系都一樣,兩圖之間有著無法否認的親緣關系。



描繪隋煬帝在西苑觀賞“昭君出塞”月下跑馬演出的圖像傳統流傳不廣,除了《隋唐演義》那幅插圖之外,存世圖像主要裝飾在清初瓷器上,不過此圖像在工藝美術界綿延不絕,直至晚清民國時期還出現在蘇州桃花塢年畫上,有一張題為《新彩昭君跑馬》。圖中城樓上有君王觀看,樓下有圍欄和門洞,宮女的馬隊正在兩側城門洞之間循環行駛。張道一編選、高仁敏書寫圖版說明的《老戲曲年畫》一書將此年畫判為“清代晚期”,而馬志強編撰的《中國民間孤本年畫》則將此畫定為“民國”,兩書都為其寫了圖注。《老戲曲年畫》的圖注說:“《新彩昭君跑馬》漢元帝夢中見王昭君,命毛延壽迎娶,毛因勒索未遂,定計將昭君打入冷宮。后林皇后救出昭君,毛延壽逃至番邦,唆使單于派兵索取昭君。昭君為了國家大計,同意出塞。元帝忍痛送昭君往匈奴,昭君離中原時懷抱琵琶悲痛萬分。本事見《雙鳳奇緣》《王昭君》《漢明妃》。”后出的《中國民間孤本年畫》中,圖注甚為簡略:“漢元帝時,匈奴入朝求美人為閼氏,宮女王嬙(昭君),入宮數歲,未得臨幸,被選送和番。皇帝召見,其相貌為后宮第一,帝悔之已晚,只得令昭君和番。”很明顯,兩書作者都沒有仔細研讀畫面細節,而且對這一圖像傳統的來龍去脈不甚了解,僅僅根據年畫上的榜題《新彩昭君跑馬》,不約而同地望文生義、將此畫定位為王昭君題材。試想,如果年畫真是描寫王昭君離開中原去西域和番的“出塞”場面,宮女的馬隊為何正在反向駛入君王右手的城門洞呢?而且,年畫榜題中“昭君跑馬”情節,根本不存在于王昭君最初故事之中。對照清初《隋唐演義》中隋煬帝觀賞“昭君出塞”月下跑馬演出情節的插圖,以及瓷器上同題圖像,可知年畫所繪非“昭君出塞”,而是“隋煬帝看宮女‘昭君出塞馬隊表演”的一個版本。在世存的一件康熙朝五彩盤的盤心和南昌大學博物館藏一對蓋罐的器身上都繪有此圖紋,將瓷畫與年畫兩相對照,可見這種宮女馬隊在城門下繞圈的圖像同瓷器上常見的宮女馬隊在墻洞和荼蘼架下穿插有異曲同工之妙,可視為兩者出自同一母題的胎記。